D-上门裁衣服,但不会待很久。”
“先生?”是华叔,还站在他面前,看他没反应,又叫了一声。
你看着那张床,看到妈妈走了。哦,对了,他的衣服。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包括那架钢琴之后,他什么也没了,只剩下两套西服,几件衣裤,皮鞋,还有一只皮箱。那是他爸爸留下来的皮箱,现在,皮箱里面装着他最喜爱的音乐作品,那是他的心血,一辈子的积累。“可我只有这些衣服。”
华叔摇了摇头,说:“裁缝晚上会来。”
“我没钱,我还没拿到薪水。”
华叔的眼睛眨巴着,有点不耐:“先生,你的支票过半个月就来了,裁缝那里可以打个三十天的欠条,没问题的。”
“这样啊,我知道了。”托马斯说道。这是他以前没操过的心,就是想操也没那个能力,“那就没事了。”
说话间,年龄最小的打杂工小孔冲了进来,嘴里嚷嚷着上海话。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一位有点上了年纪的黑人缓步跟了进来,他步态悠闲,晃晃悠悠的,这种步态在托马斯看来很奇怪,简直不像个美国人。这位老黑人头发斑白,眼珠深褐,他打量着餐厅,眼神慈祥而充满善意。他笑着对托马斯说:“你这里不错,很好,很好,我们,都是富豪啦。”
“深有同感。”他站起了身,伸出了手,“托马斯.格林。”
“阿隆佐.罗宾斯,低音贝斯。今天是你的第一次排演,我来接你。”
“谢谢你!”
“我可不想让你孤零零地一个人过来啊。”
“心领了,是羊入狮口吗?”
“哦,不不,”阿隆佐咧开嘴笑了,他喜欢这个年轻人谦逊的幽默,“当然不是。”
“吃过早饭了吗?”托马斯指了指那些盘子,都空了一半了。
“谢谢,我吃过了。”
“那好。”那就别耽搁了,他耸耸肩。他穿着一件陈旧的淡褐色羊毛外套,单薄的衣料不足以抵挡外面的寒气。站在穿着考究的阿隆佐旁边,更是显得寒酸。“走吧。”他拎起了跟着他到处漂泊的小皮箱。
冬日的阳光洒下来,弄堂里热热闹闹的,很有生气。路边有很多小吃摊,还有穿着厚棉袄的小贩,推着小车卖吃的。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刚好一锅生煎熟了,摊主掀开巨大的平底锅盖,一股热气裹着香气扑鼻而来。“跟我说说国王乐队吧,”托马斯说,“乐手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阿隆佐点点头:“嗯,第一批乐手来自于堪萨斯城的雷诺俱乐部,是和本尼.莫顿他们一伙的。去年,本尼因为做扁桃体切除手术而猝死,于是,这个俱乐部由比尔.贝西接手。你肯定听说过贝西吧,大家都叫他贝西伯爵,因为他不管走到哪儿,手里总是拿着名片,嘴里说着:‘小心小心,吸血鬼德古拉伯爵来了。’你知道他吧?”他们走到了弄堂的尽头,阿隆佐招手叫车。
“他从东边招了一些新人,像赫塞尔.伊文思,所以他也得踢掉一些老家伙,”阿隆佐说道,“那些人于是就找到了我们,加上两个从沃尔特.佩吉的旧部蓝色妖魔乐队出来的,这就组成了国王乐队。我们一起在堪萨斯城表演了六个月,林先生就来了,于是,他把我们都带到了这里。”
“我可不知道他跑了那么远,还往东部跑到了堪萨斯城去招人。”
“告诉你吧,幸好他跑得远啊,这可是我们的福气,这个地儿没话说啦!那么,他是从哪儿把你找来的?”
“西雅图。”托马斯回答道。这个简单的回答后面,掩藏着什么,只有托马斯自己知道。当抵达那个笼罩在雾气之中的城市时,身无分文的他已经饥寒交迫。所以,当耶斯乐大道上的蓝玫瑰俱乐部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份清洁工的活计时,他感激得只差跪地磕头了。这是一家爵士俱乐部,每天晚上,在地下室对外开放。他白天在那里打扫卫生,换得一日三餐,并且,他在俱乐部后面还有了一个小小的栖身之地。
下午,干完活之后,他会走进地下室。那个时候的地下室,安安静静,有一台三角钢琴。太阳落山之前的最后时分,微弱的夕阳斜斜地透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舞蹈,他开始了一个人的钢琴演奏。不久,琴声吸引了俱乐部的老板,大路易斯.理查德森,也吸引了任何一个刚好在这栋房子里的人,他们会停下手中的活,下楼来听他弹奏。
他知道,在这栋房子里,他们是不会听到这种音乐的,这是一种高贵的音乐,它来自于伟大的音乐家的天才大脑。它需要高超的演奏技巧,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是难以表现这种音乐的。“这是一种信仰。”妈妈总是这样对她说,说这话的时候,她表情肃穆,仿佛音乐高于一切。可是,这种信仰带给了他什么呢?两美元,如果是个黑人;五美元,如果不是。
她并不在乎他能不能蒙混过关,但是,她总是担心他会被别的声音分心,比如,时髦的迪克西兰乐。“你不会去演奏那些礼拜六晚上的夜店音乐,对吧?”她会说,“把那些声音从你的心里赶出去吧。”她也不喜欢他在古典音乐上动手脚,比如添加额外的装饰音,或者改变节奏的长短,这些都会让她很生气。“不要去篡改,”她会说,“难道你以为自己比门德尔松还厉害吗?”
不过,至于爵士乐,她倒不必担心,因为他演奏不了。这种音乐,他当然是听到过的,不过,因为当时颁布的禁酒令,只能在地下俱乐部和非法小酒吧里偷偷摸摸演奏。这种音乐情绪饱满,节奏变化多端,调子轻快,切分音丰富,韵律俏皮,十分适合小型而隐秘的演奏空间。如今,饮酒又合法了,音乐以及夜生活本身都随之发生了变化。时髦的俱乐部和舞厅渐次开放,配备了更大规模的、类似于大型舞会的乐队。在单簧管和铜管之外,增添了更多样化的乐器,在这种情况下,对曲目的安排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必须由经验丰富、乐感敏锐的乐队领班做周密灵活的协调。这意味着对领班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相对于迪克西兰那种二十年代随意的演奏风格,托马斯的角色,显然更加符合这种大乐队的要求。不过,依然还有距离。
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尤其是领教了像汉德森和艾灵顿等顶尖大乐队领班的能量之后。他知道,他们是巨人,他们能够把一支由十多个乐手组成的乐队玩得如同一把乐器那么随心所欲。托马斯不是不能玩,但是,他无时无刻不会忘记他和他们之间的差距。
大路易斯当然也知道。“你弹得很好,”在西雅图的第一个礼拜,他就说了,“可是,你这样的弹法,上哪儿去找工作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托马斯回答道。
“你需要的是学会一些大乐队的标配乐曲,还要加上一些慢摇。”说着,大路易斯就唱起了《九点差一刻》,那是电影《第四十二街》里的一首插曲,非常受人欢迎。“来吧,弹起来。”他打起了节拍。
托马斯畏缩了,他羞愧地说:“我不会这样凭空弹奏,我只会照着乐谱弹。”
“真的?你只会那样弹?”
“是的。如果能写下来,我就能演奏。我去把那首歌的乐谱找来,看着弹吧。”于是,大路易斯借给了他五分钱,托马斯拿上这五分钱,去了杰克森大街。找到乐谱后,他买回来读了起来,等他读完,才发现这支曲子太简单了,这让他感到很尴尬。于是,当他给大路易斯演奏的时候,他尽自己所能加入了大量的装饰音,让这支简单的乐曲更能显示得出他的弹奏技巧。
可是,那个老男人并不买账,“让旋律摆动起来!放开手,让音乐流淌起来!”
托马斯又弹奏了一遍。
“不行!你的重音又错位了。你以为自己在哪里?是在教堂里吗?”大路易斯一掌拍在离他最近的一张桌子上,蹒跚地拖着老腿走了。
每个晚上,托马斯都很专心地听着地下室传来的爵士乐,尤其是朱力耶.汉森演奏的钢琴曲。即使是即兴之作,那乐曲也完全在他的精准掌控之中。那是一种克制,带有一种玻璃般干脆的硬度。如果我能弹爵士乐,我就要弹得像这个家伙。可是,当他第二天在钢琴上试弹的时候,那种感觉又溜走了,他抓不到。
大路易斯听到了。“你太用力了。这只是一首歌的变奏,你就这样想,这只是一首歌而已。”他演示给托马斯看,如何用布鲁斯的音阶去表现那些被他称为伤感的音符,尤其是在一个大型和弦中的降七音。当托马斯听不出如何用反节奏来表现层次感,或者试图将一个不和谐插入音融入乐曲的时候,老人就会唱给他听,用他的歌声来做示范,教他怎样用即兴的方式在旋律上跳舞,把那些过渡的音符轻松地处理为装饰音。一个星期过去后,托马斯至少能弹几支时下流行的舞曲了,比如《身体和灵魂》、《我不能开始》等,他的演奏,也许不算很准确,但至少已经相当得体。
“我这样混得过去吗?”他问大路易斯。
“难!在这儿没戏,这里有太多厉害的音乐家了。不过,据我估计,以你现在的水平,在偏远一些的小镇上,还是可以混混的。如果那是你的愿望,你一定要努力,非常非常努力。”
于是,每天下午完工后,托马斯都关起门来猛练舞曲。虽然,他也一天天在进步,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离大路易斯的要求还很远。那天夜里,俱乐部打烊后,大路易斯把他叫了进来。进去之后,大路易斯告诉他有个音乐经纪人正在他这里,那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男人,他需要找一个钢琴演奏家。
“去中国弹钢琴?”
“对,去上海。我早就听说了,那里在招人。”
托马斯瞪大了眼睛。上海!它充满着诱惑,它意味着危险,他在很多歌曲里听到过这个城市。现在,俱乐部里的客人都走光了,“就是他吗?”他指着那位瘦高个子的男人问道。那个男人是在场的唯一一个亚洲人,他脸颊清瘦,在细长而深黑的眼睛下面,颧骨高高凸起。托马斯注意到,他的头发向后梳去,抹着发蜡,十分服帖,他的西服上还留着在行李箱里压过的褶痕。他这一身的绅士打扮,让托马斯心里生出了亲近感。
“过去吧,和他谈谈。”大路易斯鼓励他。
“如果他……”
“就说你是一位钢琴家,然后就坐下来,开始演奏。别的什么也不用说。”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工装,这身打扮,和钢琴家的形象太不相符了。可是,也没准儿是件好事,能带给他运气。“弹什么好呢?”他紧张地问道。
“狂想曲。”
托马斯闭上了眼睛,对啊,大路易斯懂他,他真是个天才。《蓝色狂想曲》让他深深入迷,它的旋律,他记得非常清楚。他弹过无数次,熟悉得可以跟着音乐跳起来。于是,他把拖把和水桶往地上一放,动作干净利落。他朝着那个亚洲男子走了过去,脚步落在黏答答的地板上,还没打扫过的地上,都是客人丢下的垃圾。“我的名字叫托马斯.格林,”他说,“我的老板告诉我,你在找人。”
现在,他在上海,和阿隆佐一起。走到弄堂尽头,转进辣斐德路[1]的交叉路口,他们停下了脚步。托马斯打量着眼前这张显然比他更有阅历的脸,说:“看来,你喜欢这里。”
“到这儿来,可是我最幸运的一件事。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会时来运转的,没想到,只有在上海,好运气才来。在这里待上一阵,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说着话,阿隆佐随意地举起手指一勾,一个拉着黄包车的苦力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们跟前。阿隆佐先爬了上去,坐到了藤编的座位上,他往边上一滑,腾出位置给托马斯,托马斯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儿。这位比他大了好几岁的男人在这儿已经一年了,他当然比他懂得多多了。可是,真的有必要坐在这样的一辆车上,让这个身上套着绳索的可怜人拉着他们走吗?即使是奴隶,也不用干这样的活儿啊。可是,这个光着膀子的苦力不耐烦地跳着脚,在寒风里,他也满头大汗,他的肌肉精瘦紧实,他的腿强劲有力。显然,这个车夫很想赶紧再跑起来。
阿隆佐的目光里饱含着同情,托马斯明白了,既然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这道门槛是他必须跨过去的。这座城市是冷酷的,也许,所有的城市都是冷酷的。
“你知道吗?”阿隆佐对他说,“人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主人。”他拍了拍座位。
于是托马斯爬了上去,坐在了他身边。
黄包车驮着他们颠簸向前,在人流中,喘着粗气的车夫迈着有节奏的步子,匆匆地朝前赶。托马斯感到头晕恶心,但他不确定,到底是这个车夫让他感到不安,还是这一路的颠簸搅动了他塞了太多早餐的胃。然而,阿隆佐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适,几乎可以说是非常平静,他坐在车上,悠然地看着身边的行人和来往的车辆。托马斯也强迫自己把心思从这个车夫身上移开,逼着自己去回想自己离开西雅图之前,别的音乐家是如何向他描述上海的。
“地球上最随心所欲的地方,”这是罗杰.菲尔顿说的,“随便你往哪儿看,到处都是快感、美酒、美女。而且,你挣的钱,和白人一样多。想想这个吧!弟兄们都大把挣钱,谁都能赚。可我就没看到一个人,带回一分钱的,统统在那里花了个精光。”
我可不会,托马斯心里暗暗地想着,我能存钱。但是,当他问起那里的政局时,罗杰的话让他感到不安:“日本人打中国人,中国人互相打来打去,黑帮控制着城市,谁不服,谁就死翘翘。所以,你就弹你的琴,什么也别管,听到了吗?”
不过,林鸣开出的价格很诱人,似乎足以抵消所有的这些不安和顾虑。乐队队员们每周五十元,他这个领班每周一百元,何况,他在技能上还有欠缺。的确,这些都是上海的钱,只值美元的三分之一,不过,林鸣也跟他说了,上海的物价低得跟白送似的——十二元一套定制西服,花两元就可以上餐馆享受一顿晚宴,三元钱就可以包个女人,整晚。而且,在上海,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他也都可以有,因为这里没有种族隔离法。当他们的海轮行驶在太平洋上的时候,这个念头让他很兴奋,一直挥之不去。
在家乡马里兰州的时候,他也有过白种女人。有时候,他为派对演奏,派对结束后,运气好的话,他会撞上个寻欢作乐的女孩。还有些时候,他被当作埃及人或者阿根廷人,那么,他就有可能找上个白种女孩了。不过,她们都不是他可能交往的女人,也不是他心里想要的女人。那些浅薄的女孩子,剪着短发,穿着超短裙,是没心没肺的派对动物,她们恨不得每个晚上都喝得醉醺醺的,因为她们有足够的青春和美貌可以挥霍。其实,在巴尔的摩的时候,他也根本没能力找女孩,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什么零花钱,可以请他心仪的女孩出去玩。现在,他心里存了念想,希望在上海,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在海轮上,在他那间小小的、四壁都是金属板的船舱里,他从那面钉在墙上的小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庞,仿佛要努力为他的希望找到理由。大家都说,他的长相,继承了他爸爸家族的血统,是属于肤色较浅的那一类。他的奶奶曾经是一位教师,曾祖父是化学家,参加过印第安战争,是第二十五步兵团的一位军官。托马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英俊的外貌,从母亲和外婆那里继承了善于聆听音乐的耳朵。在美国重建时期的那段岁月里,外婆爱上了一位农场主,结果是离开了伊斯顿,远嫁切萨皮克。在那里,她成了一个农场主妇。外婆年轻时肤色仿若奶油巧克力,是个美人儿,老了还是风韵犹存。她把余生都消磨在客厅的那把竖琴上,弹奏着深奥的乐曲,旋律回转,展开一个个令人崩溃的艰难问题。琴声从敞开的窗子飞出去,没有答案的问题落在林子里,芜杂得像这一片丛生的草木。他爱着那片林子。
然而,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家乡,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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