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霄的狂放高音,那些不安的舞步,一下子被勾引得按捺不住,舞池里,响起了一阵欢呼和口哨。一旁的乐手们欣喜地交换着会心的笑容,连莱斯特和埃罗尔都不由得点头赞赏。漂亮,他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他知道那是宋玉花的声音。她就在他身边。
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淹没了他,他想让这样的掌声持续下去,所以,紧接着,他变换节奏,又弹起了d小调《伤感的心》,一个不露声色的炫技,在降D大调上稍作停留,又滑向了F大调。所有的转换都完美,轻捷,他的手指,敲击得恰到好处。他真心实意,他口出谎言,他拥抱爱情,他目睹死亡。
从他在舞台的位置上,阿隆佐观察着托马斯的独奏,激越的旋律奔放不羁。他的眼睛看着钢琴,左手在指板上来回游走,而他的右手,轮流在打击乐器和低音贝斯上弹拨,敲击,拍打。当他的手指在上下翻飞、翩翩起舞时,他的心里充满了疑惑,一下又一下的划拨,一下又一下的爆破,一道亮光射进了他的心里,一切都明了了:这个年轻人在热恋中。就是这个原因,孩子,没错。他接住了托马斯的眼光,在舞池里腾起的欢呼声中,他给出了他的赞赏的一笑。这个孩子,他曾经到过巅峰。
战争开始一个月后,九月十三日,宋玉花在静安寺路上的路易咖啡馆和陈鑫见了面。这里有全上海造型最优美的蛋糕和巧克力,它们出自于涌进上海的犹太难民之手,他们之中,就有手艺高超的甜品师傅。宋玉花同情这些遭到迫害的人们,作为上海人中的一员,她为自己的城市感到自豪,因为它欢迎他们的到来。她怀着坦率的快乐,享受着犹太人才能结出的成果,比如这家店里的招牌甜点甘那休。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里,很多餐馆店家又重新开张了,这家店也不例外,开战以后没几天,它就开门迎客了。虽然每个白天和夜晚都能听到炸弹声、炮声,还有小型机枪的声音,而且,菜单上的菜品也经常会因为食材短缺而告急。
这一次,陈鑫是独自一人来的,他们俩压低了声音交谈,几乎是在耳语,因为此时的上海到处都是间谍特务。共产党的眼线也同样四处密布,在法国警察署,在中国银行,还有在另外的许许多多地方,到处都有自己人。
他出现时,神色很低落。“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日本人在吴淞口增强了兵力,黄浦现在也布满了日本军队,数千名小日本鬼子正在逼近海岸线。”
“意大利军队不是要来了吗?”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希望,无线电广播里一直在报道,萨伏伊精锐部队已经从亚的斯亚贝巴出发。
“没用的,除非那几个西方大国也加入进来,站到我们的这一边,否则的话,这座城市迟早就要沦陷了。”他同情地看着宋玉花,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个契约在身的奴隶。”她提醒他。
“如果那也发生改变呢?”他盯着她的脸庞说,“很多人都要离开这里了,你是知道的,政府已经放弃了南京,准备迁都重庆,”这将是战争时期的首都,“有些人要去香港。但是,如果准备留在中国的话,可以去重庆……”
“……如果是跟着国民党的话。”
“对。也可以去延安。”
她点了点头。延安,这个黄河边上的贫瘠小镇,大风刮起漫天的黄土,然而,它是所有进步人士心中的圣地,这场革命运动的参与者都向往那里,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她。延安在共产党控制下的北方地区,安全地位于红线之后。到了那个神秘的地方,她就可以公开自己的信仰了,那该有多好。
她收回了思绪,望着陈鑫说:“那你呢?”她问道,他现在既可以公开自己的共产党的身份,也可以继续潜伏在国民党中间。
“我要去重庆。”这是他的答案。
“那你还是继续做地下工作。”
“那样的生活适合我。”
她理解地点了点头,他出生于一个富裕的家庭,财富和特权,是他习惯于拥有的,难怪他愿意维持得更久一些,而做一个双重间谍,就能使这一切都变为可能了。
“你将会有一个新的联络人,他会通过一项与你有关的商业活动联络到你的。”他对她说。
宋玉花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党拥有很多商业,从家具店和茶楼到房地产公司,这些公司所在地常常被派作开会和联络的地点,有时候,店里的经理和员工根本都不知情。宋玉花喜欢透过表面现象,认识后面的现实,她开始意识到,这种认识本身就是一种能力。
还有,她需要运用另一种能力了,计划的能力。如果杜月笙离开了上海,或者说,他给了她自由,谁知道呢,在战争时期任何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她必须立即开始行动。
她可以跟着托马斯去美国,这个想法,在她的心里,射进一道爱的光芒,穿透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天的黑暗——目睹着刀豆的死去。他一定会保护她的,她对此很清楚。虽然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她,她也从来没有给过他肯定的回答,但是她知道,他的大门,总是向她打开的。
然而,跟着他走,就意味着她将彻底放弃自己的事业。“北方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她说道,当然,关于她的未来,这是她能够说给陈鑫听的唯一版本。
“去延安?”他的眉毛挑了起来,“在我的想象中,像你这样的摩登女郎,一旦没有了禁锢,肯定会跑到香港或者美国去。”
她的脸上,露出了愠色:“难道你怀疑我对党对事业的忠诚?”
“不不,当然不,”她的反应,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你的勇敢让我很佩服,但是,我要警告你的是,你必须要小心。你的身上,永远都会留有外国的痕迹。”
“那你自己呢?”她丝毫不甘示弱,“别忘了,你是有钱人家出来的,你的家庭财富和我的外语一样危险。如果说有风险,我们的风险是一样的。可是,因为有风险就躲避,那还称得上什么忠诚呢?”
“说得好!”他大声地叫好,似乎还有一丝讥讽的意思。她不由得一惊,有点怀疑陈鑫是否故意用话在试探她。
但是什么试探她都不怕,“如果我自由了,我会去北方的。如果我真的去了的话……”
“那你需要有人引见的。”陈鑫把话接了过去,“到那一天,你就传个信,寄到这里……”他在他的名片的背后写了几行字,“这是我哥哥在重庆的地址。我会给他们去信介绍你的。”
她感激地接过名片,的确,这将是个必要的程序:“谢谢你。”
“不要客气,同志,我们还不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吗?”离开咖啡馆的路上,她一直在细细地品味这个词,同志,共同的志向。所以,她不再孤独,她的生活从此有了意义,不仅仅是为了她个人,而且,也是为了所有的同胞,还有她的祖国。同志,她喜欢这个词。
整个九月都炮火不断,不过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基本不受影响,可是,虹口和闸北却被炸得面目全非,一些建筑只剩下了几根水泥柱子还立在那里。每天,托马斯在上下班的路上低头急走,尽量少在外面逗留。连希金斯兄弟俩现在也老实了,下了班直接就回家。他们每晚依然要在舞台上演出好几个小时;外面,时不时传来炮火声和枪击声,他们也尽量做到不为所动,埋头演奏,直到深夜两点的钟声响起。灯光一亮,他们赶紧收拾乐器,只想在门口握手道别,赶紧回到家里去。夜深了,大家都安全地回到了家里,托马斯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心里充满了担忧。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开始尽可能地省钱了,可是,物价飞涨,他们还是没有多少积蓄,买一张回家的船票似乎成了一件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到了这个月的月底,种种迹象表明,日军的大规模进攻即将展开。马路上,一辆辆卡车碾过,满载着新兵和军备物资,车身上装饰着太阳旗。电台里说,好几路日本军队分头同时向南京进发。美国人在上海也加强了兵力,驻扎在上海的海军人数翻了一倍,已经达到三千,希望借此来保护在沪美国人的人身财产安全。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了,每个人都能闻得到。
十月,进攻开始了。到处是炮声,到处是爆炸,沉闷的枪击声在城市的上空穿梭。到了十月下旬,托马斯已经相信,中国输了。一批批新入伍的士兵涌入了上海,他们看上去稚嫩得令人心疼,十五岁、十六岁的样子吧,比查尔斯和欧内斯特还小。接着,蒋介石下令撤退到上海的郊外,于是,一眨眼之间,这些士兵又都不见了。而突然间,日本的太阳旗随处可见,在邮局大楼,在各大交叉路口。而在租界外面的马路上,到处可见一堆堆的沙包,士兵撤退后,这些防御工事依然堵在城市的街道上。
掩护这次撤退行动的是一支由八百左右士兵组成的中国军队,显然,这是一个自杀式的使命。这支军队退守到苏州河边的四行仓库,就在西藏北路的交叉口。因为这个仓库正对苏州河对岸的英美公共租界,呈现在国际目光和全体市民的面前,日军不敢对它展开肆无忌惮的进攻。第二天,英国军人在火力的掩护下,穿过大桥,给士兵们送来了食物、香烟还有急救药物。
当日军终于开始对八百士兵的围剿时,全上海的市民都万分紧张地注视着战事的发展,他们称这些军人为八百勇士。
十月二十九日拂晓,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在仓库的楼顶冉冉升起,清晨的太阳照在这面来之不易的国旗上,它是由一位十四岁的女孩子奇迹般地送到士兵手里的。听到消息,托马斯、查尔斯和欧内斯特也都急急忙忙地赶过去。到了苏州河边,他们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近三万市民,手里挥舞着国旗,高声欢呼着。
他们在那里待了很久,才回家换了衣服,准备去上班。就在这时候,一个送信人来了,带来了周经理的一封信。“皇家剧院今晚关门!”托马斯看着信大叫起来,他的眼睛急急忙忙地往下扫视:“我们将在煤气公司的楼顶上演奏,正对着河对岸的四行仓库。我们会运一架大钢琴上去,到时候,楼顶将会成为一个大型的露天舞厅。”
他们到达楼顶的时候,发现这里就像是一个秋天里的童话世界,四处点缀着红色的中国灯笼和一盆盆盛开的菊花。屋顶上,已经挤满了宾客,他们身穿或西式或中式的晚装,举杯相互致意,服务生端着盛满一杯杯香槟的托盘,在人群中穿梭。国王乐队的《恰恰好似你》刚刚响起,一对对舞伴就相拥着滑入舞池,翩然起舞。零星的枪声,时远时近,在楼下响起,给舞曲的旋律增添了些许的停顿和迟疑。每一次厉害的爆炸发生,空气中就立刻充满了尖叫,所有的人都跑到屋顶的边上,趴在护墙上往下看,楼上楼下的人们一起欢呼着。
在乐曲间休息的时候,托马斯瞥到一个高高的身影,从电梯里走出来,是杜月笙!托马斯一下子紧张得无法呼吸,他等待着杜月笙身后的人一个个走出来,终于,他看到了宋玉花。可是,正如他们来得这么突然,走得也很快,就一会儿工夫,他们下楼去了,据说那里有一个密室,他们将在那里观战。托马斯稳住了自己,坐下来开始重新演奏。
午夜过后不久,突然间,在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叫,楼顶上的宾客都跑到边上往下看,连乐手们都坐不住了。原来,有三名日本士兵正偷偷地顺着一架扶梯爬上了四行仓库,试图从一个炸开的口子钻进去。就在他们接近那个口子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了,他就是这支孤军的指挥官谢晋元。这边屋顶上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注视着对岸即将发生的一场恶斗。只见谢将军一枪击毙了爬在最上方的日本人,接着他伸手掐死了第二个士兵,挥拳把第三个士兵打了下去,最后,他把梯子掀翻,扔了下去。屋顶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有那么几分钟,屋顶上一片混乱。利用这宝贵的几分钟,托马斯迅速地穿过人群,去寻找宋玉花,可是,到处都没有她的踪影,也不见杜月笙和他的任何一个保镖。
他们回到座位上,开始演奏最后一支曲子。演完之后,在听众的要求下,又接着一曲一曲地继续着,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这将是最后的告别。
直到凌晨,他们才灭掉了所有的灯。莱斯特和埃罗尔回家去了,阿隆佐带着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出门等黄包车。屋顶上,除了托马斯和收拾场地的工人,几乎没有别人了。于是,他从包里取出几张乐谱,开始弹奏巴赫。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才能平静。
在平静的钢琴声中,他听到了一个女性的声音,清了一下嗓子,轻柔得几乎听不见,可是,对于他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自然得就像中央C。这样的声音,只属于她。宋玉花半掩在门后的阴影里,他走了过去,轻声地对她说:“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小心点。”她说道。
托马斯环顾四周,屋顶上,只有几个工人,正在收拾桌椅,打扫屋顶场地,根本没有人往他们这边看。
他朝着她走了几步,现在,他也半掩在阴影里了:“杜月笙在哪儿?”
“在楼下,开会。他们以为我去卫生间了。”
这意味着她没有几分钟可以待在这里,“宋……”
“不,”她轻轻地说着,将两根冰冷的手指贴在了他的唇上,“不要说话。”她的另一只手在寻找着他,他们的手立刻自然而然地十指交握在了一起。他们的脸贴得那样近,脸颊几乎都碰到了。“我知道的。”她呻吟着。他们就这样站了很久,直到一阵猛烈的枪击声把他们惊得跳了开来,接着,又是一个手榴弹砸开的声音,伴随着砖瓦碎裂坠落的声响。
“他们最终不是死,就是投降,”她的声音里都是苦涩,“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我们都将属于日本。”
“可是,法租界不会,公共租界不会。”
“那么,要祝贺了……一个被占领的城市中的孤岛。没时间了,我得走了。”她哀声说道,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他的眼睛。“为了我,活着。”短促地,但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之后,她消失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多米诺骨牌还是倒了。孤军只剩下了三百七十六人,谢晋元指挥剩下的将士冲出仓库,在那些已经受重伤,决心与日本人同归于尽的同胞军人的火力掩护下,跑过大桥,进入了公共租界。英国军队欢迎他们的到来,但没收了每个人的武器,以免落入日本人之手。接着,他们被软禁在星加坡路[26]上的一栋建筑里,这栋建筑就被称为孤军营。
这样一来,上海抵御战彻底宣告结束。整个十一月份,一辆辆的卡车满载着日本人开进了上海,这些士兵穿着黄褐色军服,心安理得地在上海的街道上颠簸。托马斯在苏州河边见到他们,那是他们在休息,他还看到他们在马路上晃荡,口袋里塞着清酒和生啤,手上拿着苹果啃着,这些士兵经过商店时,想要什么伸手就拿。
他们在交通要道上设置了岗哨,把持了各座桥梁。任何从外白渡桥上经过的人,都要向日本士兵恭敬地弯腰鞠躬,无一例外。这座桥连接了未被占领的外滩和被占领的虹口区,桥上还通行轿车以及有轨电车,经过岗哨的时候,车上的人一律要下车向日本人行鞠躬大礼。对于托马斯来说,适应这种新规定没有多少难度,在他的过去,和白人的相处已经让他习惯于屈从和退让。相反,在这里,正因为他的肤色,日本人还能接受他的浅浅一鞠,换作中国人,就会招来一顿枪托的殴击。现在,他的肤色突然成了有优越性的通行证,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即使是不会说任何中文的托马斯,现在也会了一个词:魔爪,那是指日本人,魔鬼的爪子。
十一月底的一天,林鸣接到了一个口信,让他傍晚时分到华格臬路去一趟。他的第一个担心是他的夜总会,是日本人终于要来接管了吗?日军占领这座城市之后,上海的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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