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活依然继续着,但是以不同的方式,在人们的醉生梦死中,对毒品、赌博和烈酒的需求量比以前更大了,夜总会的算盘声一直会响到凌晨。虽然保险箱越来越满,可他的心里一直在担忧,他担心日本人会发现,会把这一切都据为己有。他总觉得危机在逼近,今夜,会是最后一夜吗?
或者,是因为德国那边又有麻烦了。在上海,纳粹规模很小,但是组织严密,有着他们自己的间谍和人员,对于上海开放接受犹太难民,他们非常恼火。另一件让他们痛恨的事情是,在上海的富裕犹太人,比如维克多.沙逊爵士和贺理士.嘉道理勋爵,向身无分文的难民们伸出了援手,给他们提供食宿。有些在德国做生意的犹太人,希望在上海继续把生意做下去,他们得到了小额贷款,在上海有了栖身之地。不久,犹太人在上海有了他们自己的学校和诊所,甚至有了自己的犹太教堂。林鸣和孔祥熙曾经和杜月笙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夜晚,探讨犹太人问题,敦促他抵制德国,拒绝德国人限制犹太人的要求。这段时期,“劳埃德.特雷斯蒂诺”号邮轮一次次从意大利热那亚驶来,停靠在黄浦江边,每次卸下数百无助的难民,上海的犹太人口以每个月增加一千人的速度迅速膨胀。幸运的是,说服杜月笙并非难事,自从希特勒叫孔祥熙向日本人投降之后,杜月笙对纳粹就恨之入骨。
林鸣到达书房的时候,杜月笙还没进来,他就等在书房里。这是一间窗户紧闭的书房,这些铺着红地毯、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书房,是杜月笙的迷信。如同在他的长衫下,戴着一只风干的猴头,那是他的护身符。也就像他在老家建了庙宇,用以供奉祖先,整天香烟缭绕,烛光跳跃,其实,他的先人都是从穷街陋巷走出来的,穷得叮当响。这些房间,四壁嵌着深色红木,莲花造型的灯笼泛着温柔的光,让人联想到他在青楼里厮混的少年时期。这样的感觉,是他的父亲喜欢的,有一天,他自己也许也会这样装饰自己的房间,如果他能熬过这场战争的话。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执着、自己的迷信,他的迷信之一就是珠丽。最近几周的战火,让他意识到自己对珠丽的感觉,他想要保护她,照顾她,要她平平安安的,不能把她留在妓院里,他必须挣出足够的钱把她赎出来。
前一天晚上,他和她在一起。她还是那么美好,那么甜蜜,虽然过了二十八岁,他还是没有提起要为她赎身。这一切都过去了,她已经谅解了他,依然温柔地爱着他,他忍不住告诉了她自己的计划,他已经开始省钱了。但是,他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存够钱,因为这场战争,更加不确定了,也许要好几年。和她说着这些事情时,他感到无地自容,这只是他的计划,希望渺茫,前途未卜,可是她还是感动得泪水直流。她在他的身下颤抖,双手紧紧地揽住他的肩膀,她的大腿缠绕着他,他们的身体就这样交融在一起,因为爱,也因为感激。他也抱住她,回应着她的爱,他的心里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不会改变。他会去跟鸨母提出为珠丽赎身的,无论以什么代价,无论需要多久。是这场战争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扇隐秘的门响了一下,开了,杜月笙身穿一件灰色丝绸长衫,踱了进来。
“先生。”林鸣站起了身,恭敬地喊了一声。
杜月笙对他点了点头:“等一下你来给我做翻译。”
“愿意效劳。”有些时候,一位男性的翻译在场会更加合适。
“一个日本军官到了上海,他一定要见我,就在今晚。他说,就几分钟的时间,他的名字叫土肥原贤二。”
“土肥原将军?就是那个自称满洲里劳伦斯的?他是华北第一总军司令。”
“就是他。”
“可你不需要翻译啊,他能说中文,据说,他还会一点上海话呢。”
“我知道,可是,我跟他打过招呼了,就说这两种话我都不会。今晚,我和你就用苏州话交谈。”
林鸣心里微微一笑,苏州话,那是他妈妈的方言。杜月笙总是走在别人的前面,林鸣由衷地赞叹着,他虽然恨他,但是佩服他,佩服他天生的机警。“是不是这个土肥原参与策划成立了满洲里傀儡政府,立溥仪为皇帝?”
“是的,就是他。这个人到了中国后,没少干坏事。他难道以为我会听从他的吗?也许,他并不了解上海,在这里,小偷和警察可以手拉手,猫和老鼠可以睡在一起,我们已经就是政府了!太荒唐了,他竟然会认为我会出卖我的城市。”
“他什么时候来?”
“他已经在这里了,这个狗屎。我觉得,我们已经让他等得够久了。”说着,杜月笙打开了书房的正门,步入了走廊。在走廊的另一端,有一间比较大的书房,书房的一侧是一张大书桌,另一侧是一张中式的矮几,围着几张包着软垫的椅子。根据杜月笙的指令,这间书房正中放了一只火炉,那天故意烧得很热。一个穿戴一丝不苟、制服上别满了勋章的日本军官,正在天津地毯上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头上都是汗珠。
他们进去的时候,林鸣的父亲轻轻地用苏州话说:“你看看他,你看他居然还笑,都是假笑!他是个骗子,装得温文尔雅,其实他的手下正在拭擦武器,准备向我们开火呢。”
这位将军有一撮看上去很严肃的小胡子,还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松弛的眼皮下,是忧郁阴沉的眼神。当他抬眼看人的时候,一边的眉毛永远比另一边高。看见杜月笙进来,他双脚脚跟轻轻一碰,并腿鞠了一躬。
林鸣点头以示回应,他用中文对土肥原说:“请您原谅,我必须来做翻译。我的主人只说他的家乡方言。”
“不必客气,”土肥原说,“请你代我谢谢他,我知道,他是个大忙人。”
“跟他说,我当然很忙。”杜月笙说,他故意在苏州话中添了点乡村的口音,免得被土肥原听出来:“有你们这些短脚鬼举着刀跑来跑去,我怎么能安心哦?”
林鸣翻译道:“他说,他今晚本来已有安排,不过,您说有重要的事情……”
“我们想帮你们维护这个城市的秩序。”土肥原说道。
“我们并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请求。”林鸣说道。
土肥原叹了一口气,仿佛面前站着的是冥顽不灵的少年。“敌对情绪应该停止了,我们需要的是一个高效的政府,这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这样,上海才能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我们能够把事情都处理得很好,当然,我们愿意服从于您,杜公。”他低下了他的头。
林鸣心里暗笑,他知道杜月笙心里一定也在暗笑。人们有称杜月笙为杜爸爸或者先生,但没有人叫他杜公。土肥原的中文非常好,但他的准备工作做得不够好。
“告诉他,日他先人。”杜月笙气冲冲地说道。
“他说啥?”土肥原好像听出了点什么。
“请原谅我没有给你及时翻译,”林鸣说:“我的主人说,他愿意与您分庭抗礼,这是一个古老的中国成语……”啊,很好,土肥原的脸上泛出了光彩,显然,他很高兴与杜月笙平起平坐。
林鸣还担心他不明白,但是土肥原已经很满意了。“告诉他,谢谢他。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找到一条终止暴力、恢复秩序的途径,这才是对大家都有利的,对不对?但是,我不希望这个城市的领导人是个日本人,不!因为,这里是中国。”土肥原挺起了身子,开始他早有准备的演讲:“这里必须有一位卓越的领导人,一位全能的、能够对天皇负责的人。英明而伟大,一个众人之上的人。”
林鸣把他的话翻译了。
杜月笙怒不可遏:“他竟敢以为我会做他的狗腿子!他竟敢以为我会做汉奸,舔他的魔爪!做梦吧,告诉他,叫他滚!”
“我的主人表示遗憾,他已经肩负了太多责任,无暇顾及其他与市政相关的事务。”
“不要这样说!”土肥原打断了林鸣,他要抓住这个他自以为的机会:“在这个城市里,没有谁比杜月笙更令人敬畏,更受人爱戴,更值得信赖。”
林鸣一边把这几句话翻成苏州话,一边竭力藏起脸上的笑意。
杜月笙哼了一声,“他牛皮也吹得太大了,难道不怕吹破吗?你就这么跟他说吧。”
“我的主人说,您过奖了。”
“完全没有。”土肥原还接着往下说,“他就是一个做老大的人,他配得上我的赞美。务必请他再三考虑我的提议,我期待这他的答复。”
“我现在就可以给他我的答复,这个脓包!告诉他,十分钟之内,还不滚出我的家,我割断他的喉管。告诉他吧!”
“我的主人表示遗憾。”林鸣再次说道。别的话,连处理一下再转告的必要也没有了。
杜月笙涨红了脸,他傲慢地一点头,以表示对日式鞠躬的轻蔑。
林鸣听到土肥原吸了一口气。“请允许我……”他做出送客的样子,至少,应该给他一些表面的尊重。
可是,杜月笙止住了他。“老火鸦会送客的。”
这又是一个羞辱,因为林鸣是他的儿子,而老火鸦只是他的一个手下。林鸣注视着这一切,他的心在怦怦地跳着。老火鸦推开了大门,送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出门,土肥原面色铁青地走了出去,他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宣告他父亲的命运。杜月笙当然是永远不会和日本人合作的,他把自己近一半的财产都送进了国民党的财库,用以支援抗日。可是,这样的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大门关上了。“我做得有点过分了。”他承认道。
林鸣抑制着内心的惊讶,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父亲检讨自己。他的父亲当然是过分了,而且,很可能会因此招来报复。但是,他同时也显示了自己的勇气,这一点是林鸣非常敬佩的。“你不愿和他同流合污,”林鸣温柔地说道,“你对他的态度恰到好处。”
送信人告诉宋玉花,孔祥熙要在外滩的汇丰银行大堂见她,但他没说为什么要见她。她猜想孔祥熙是要向她转述杜月笙的指令。那天,继土肥原之后,接着前来造访的是日本人的战斗机,战斗机在杜家大宅的上空盘旋,发出了巨大的轰鸣。杜家的家眷们乱作一团,僵持到半夜,杜月笙终于决定放弃这里。一家人在一片慌乱中收拾了一些细软,谁也不知道要离开这里多久。宋玉花在这个时候倒是镇静了,她最后一次走进了大太太的房间,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没有人注意到她。杜月笙把家人都塞进车里,分送到散落在城市里的安全的屋子里,而他自己则是最后一个离开这个家的。宋玉花看见他给大门上了锁,然后钻进了另一辆车子,里面有花旗阿根、老火鸦、四太太和他们的孩子。
但是,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宋玉花和杜府里的其他人一样,再也没听到任何有关杜月笙的音信。现在,等待就要结束了,因为,显然孔公什么都知道。
在银行外面,宋玉花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也伸手摸了摸门口那只青铜雄狮的脚,那是这里的穷人喜欢做的事,因为他们相信这会带来好运,这只狮子的脚已经被这些充满期待的手摩挲得锃亮了。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她心想,当她推开银行的大门时,她没有感到幸运,只觉得不安和忐忑。
镀金的柱子、高挑的穹顶,这个银行的大堂呈现出天主教堂般的庄严,说话声、电话声、皮鞋底在大理石地面上摩擦发出的声音,都被空间和金钱的威力吞没。不过,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孔祥熙,他虽则矮小,但圆胖的身材引人注目。就在她一转身的时候,看见林鸣跟在她后面推门进来了。原来我们两人都被叫来了。
孔祥熙引着他们坐下,他们刚一落座,一位年轻的姑娘端着茶托过来了,茶托上,有一只茶壶、三只带盖的茶杯。姑娘为他们泡上茶之后,就退下了。
“老杜叫我来告诉你们。”孔祥熙说,“他走了。”
她和林鸣一时惊愕得面面相觑。
“走了?”静默了许久,林鸣才开口道:“请您说得明白些。”
“我说得很明白了,他昨晚乘坐一艘法国汽艇离开上海了。”
宋玉花问:“去哪里了?”
“香港。最终,会去重庆。但不管怎样,他离开上海了。”孔祥熙端起了他的茶杯,看了看,又放下了。他们两人的茶也都一口没喝。
“是永远吗?”林鸣犹疑地问道。
“可能吧。”孔祥熙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心里当然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来的。不过,他这一走,他知道就是放弃对青帮的权力,还有,就是对你们的权力。这个是确定的,无论他以后是否还会回来。”
“我们两人?”她的声音,因为盼望而颤抖。
孔祥熙从西装背心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走,”他说道,“我带你们去看一件东西。”
他们一起身,旁边就迎上来一位态度毕恭毕敬的银行经理,他带着他们去开保险箱。这间房间里,一格格上了锁的铸铁盒子一直顶到了天花板,他们坐在一张小小的木桌旁,看着孔祥熙打开了保险箱,然后递给他们一人一只信封。
她把她的给了林鸣:“你就告诉我里面说什么吧。”
他撕开信封,看了一遍说:“你自由了。他收回了对你的家庭财产的所有权。”宋玉花愣住了,只觉得腿一阵阵的发软,多少年来把她和她家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债务,就这么一笔勾销了。接着,林鸣开始看他自己的那一封,“我也自由了。他给了我们各一千块钱,作为遣散费。”
她低下了头,别人如何知道她的心思。现在,她可以跟着托马斯走了,或者,她也可以北上参加革命,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和那些钻石比起来,一千块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不在乎钱,自由已经足够了。”的确,这是事实。
“可是,他原本可以再关你……”
“十年。”她脱口而出,她心里太清楚了。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她都在计算离自由还有多远。现在,在晕眩中和孔祥熙道别之后,他们一起走出了汇丰银行的大楼,十二月的寒冷立刻包围了他们。她抬手摘下别在发髻上的鲜花,扔在了人行道上,她再也不用这样戴着花,取悦任何人了。
林鸣的目光落在这朵花上,就一会儿工夫,这朵花就被匆匆来往的脚踩烂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可以去找托马斯,现在就投入他的怀抱,离开这个国家,永远和他在一起。一千块钱足够买两张船票,然后,当他们在大海上漂荡的时候,她可以拿出那些贵重的石头,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或者,她也可以去北方,那么久以来,这是她人生的最高理想,而这个理想,现在已经不那么遥远了。
那天夜里,国王乐队演完最后一支曲子,应听众的要求,重新回到舞台上演奏安可曲。那是一曲华丽而富有节奏感的《蓝色狂想曲》变调,托马斯正弹奏到一半,当他一抬头的时候,怔住了。他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一幕,宋玉花独自一人进来了。她没有沿着楼梯,进入那个包厢,而是直直地走进了舞厅。她看上去和平时不一样,身穿一件男式的大衣,更显得身材纤瘦。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看得他一时间手足无措,继而勉强跟上节奏,他之所以能弹完这一曲,实在是因为他已经弹了太多次。终于掌声响起又平息,大厅里的灯光亮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冲向了她,她才是他的presto agitato,激动的急板。
“发生什么了?”她没有戴耳环,没有涂腮红,脸上干干净净。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
“杜月笙走了。”她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的动作,以前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不敢想象的。
“听到消息后,我跑到华格臬路了,可是,大门锁着。我到处在找你。”他盯着她问:“走了,你是什么意思?”
“他羞辱了前来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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