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生暗杀等恐怖活动,又充斥着赌博、卖淫和吸毒等犯罪行为,托马斯是不予考虑的。日本人取缔了多处剧院、舞厅、夜总会,就和他们对皇家剧院的做法一样,逼得外国乐手离开各自的乐队,进入他们把持的俱乐部。在俱乐部的底层,他们摆上赌桌和老虎机,那里永远拥挤着赌红了眼的赌徒,卫兵端着枪在人群中穿梭巡逻。俱乐部的其他房间都被改造成用帘子隔开的鸦片间,或者是卖淫的处所。每次经过远东和华都这类中档俱乐部,托马斯都会被升腾的浓烟和甜腻的香味呛到。即使在Hollywood这种顶级的俱乐部里,空气中也充满了这种令人昏昏沉沉的味道。巨大的穹顶下,日日夜夜都有近一万个中国人在那里吞云吐雾,门口停着黄包车和轿车,挤得路都走不过。可是,真正的音乐却无容身之处。
城里的其他地方也不太平,虽然战斗已经结束,但是在抗日力量和日军及汉奸之间的对抗从来没有停止过,报纸以及杂志社爆炸枪杀事件也时有所闻,任何一方的人员,都有可能随时招来杀身之祸。一天,托马斯从薛华立路[31]走过,看见一群人围着一根电线杆指指点点,他凑近一看,吓了一大跳。电线杆上挂着一个人头,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十分恐怖,这颗头颅,正对着法租界警察署,摆明了根本没有把警察放在眼里。头颅下面,还贴了一张告示,他看不懂上面写的字,听人说,上面写着:看看吧,这就是抗日的下场。后来才知道,被砍头的人是一位社会新闻报纸的编辑,受理调查这起凶杀案的警察收到了恫吓信,信里塞着一截剁下来的手指头。不久,更多的头颅开始在法租界各处出现,都附有警告信。虽然情势如此不堪,可托马斯还是要出门,他需要一份工作,否则就要饿死了。
他试着找过很多工作,剧院的伴奏管弦乐队、电影配音乐队和录音棚找工作他都试过,连报纸上登载的排演和陪练工作,他也去应试了,他没有放弃任何一个需要弹钢琴的机会。但是,每次前去应聘时,他都发现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应聘者,很多人都是高手,和他一样受过古典音乐教育,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犹太人。
一次,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等待着面试。坐在他边上的就是一位犹太人,他自我介绍说名字叫尤金.希尔曼,来自于维也纳。“我们是乘坐‘劳埃德.特雷斯蒂诺’号邮轮,从热那亚过来的,”希尔曼告诉他,“整整一个月,我们都不能离开邮轮。其他游客都上下自由,无论他们是来自于孟买、新加坡、马尼拉,还是来自于香港,可我们犹太人不能离开轮船,几个小时都不行,没有一个国家肯让我们上岸,更不要说接收我们了。”
“除了上海。”托马斯说道。
“对,感谢上帝!虽然德国人只允许我们随身带走两百马克,可我们总算来到了这里。”这时,轮到希尔曼接受面试了,他走进里间,按要求弹奏了一段钢琴曲。
坐在外面的托马斯,仔细地听着。希尔曼的弹奏,音色明亮,手法娴熟,看得出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不愧是来自于音乐之都的人啊!托马斯心里赞叹着。他的读谱能力也很强,胸有成竹地看着乐谱,弹奏了两支指定的曲子。然而,他出来的时候,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那张线条柔和的娃娃脸,现在也拉长了,蒙上了一层灰色。
“真的没有录用你?”托马斯说道,“可你弹得很棒啊!”
“你看看他们有多少人可以挑选吧。”希尔曼说着,伸手指了指那排着长队的钢琴家们。他沮丧地瘫坐在椅子上,即使穿着外套,托马斯也能看出,他的胸口瘪了进去,脸颊上皮肤显得很松弛,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正在忍饥挨饿。
“托马斯.格林?”叫到他了。
他站起了身,进去之前,在尤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下一次,你会有好运的,”他说道,“你弹得很漂亮。”
可是,托马斯也没有好运,他弹完之后,他们就把他的名字从候选人名单上划掉了。
令他吃惊的是,尤金还在外面等着他。“你也没戏?”他在托马斯的脸上寻找答案,“哈,他们要找的是上帝,而不是人。”他站了起来,掸了掸外套。托马斯看到,他的外套已经很旧了,上面还有补丁。他刚来的时候,也是穿着这么寒酸的衣服的,可他现在身上穿着的西服是定制的,用了最上乘的布料,不过,这几套行头现在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他们走出大楼,沿着浙江路,往大上海饭店方向走去。“跟我来吧,尤金,我知道离这儿不远有个很不错的小吃摊,那里的牛肉面很不错,我还有几个铜板,我请你。”
“真的吗?我可不想……”
“来吧。”托马斯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背,他带着尤金往北走到台湾路[32]上,在两座楼房之间的转角处,有一个热气腾腾的街边小吃摊,蒸汽裹着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几张小桌子边坐满了食客,埋头呼噜噜地吃着面条。“坐下吧。”托马斯说道,“吃了这碗面就舒服了。”
宋玉花接到指令前往陈炉村,跟农民学习。那里的农民,其实都是烧瓷匠人,陈炉的村民除了在田野山坡里耕种之外,几乎每个人都会做瓷器活。连村民的屋舍,也会采用废弃的瓷器,作为建筑材料。和别的地方不同,这些普通村民的房子,非常有陶瓷之村的特色,既有用整只的次品废品垒起来砌成外墙,也有将敲碎打破的瓷片掺杂在泥土里,有些房子甚至就做成瓦窑的形状。人们告诉她,冬天去陈炉村是幸运的,瓦窑一烧起来,整个村子到处都热腾腾的。在苦寒的北方冬天里,她这个从南方去的姑娘,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听了这些话,她试图装出情绪很高的样子,可她心里一直嘀咕:这可不是我来北方的目的啊,我向往的是去革命圣地延安。
和那群从郑州来的学生一起,坐上一辆叮当乱响的平板卡车,在土路上颠簸震颤,宋玉花一直在提醒自己,自己是来学习的,要虚心接受教育,要不断进步。这些学生青春洋溢的欢乐情绪,让她对自己的失望和抵触感到惭愧。再说,他们这次去陈炉村,也是有任务的,前一年的秋天,大雨造成滑坡,毁坏了大片耕地,他们这次就是去整地修复。
当小村庄进入他们的视野时,连绵不断的山坡上,缕缕青烟从瓦窑上升起,消散在灰蒙蒙的空中。那时,冬天的太阳正在坠落,渐渐地快要沉没在山后,空气中的寒冷越来越重。继而,饥饿席卷了他们,他们缩在卡车上,又冷又饿。卡车从村民的院落前经过,那些挂在门口的一串串包谷,还有地上成堆的大豆马铃薯等等农作物,都引逗着他们的食欲。在渐渐降临的暮色里,他们脸上的飞扬神采也渐渐退去。卡车在一个半山坡上停下,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两眼窑洞,车上的人陆续下去后,卡车就开着跑了,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了寒冷。这两个窑洞,一个供男生住,另一个供女生住。在这个时分,洞里和洞外几乎一样寒冷而黑暗。不过,他们很快就烧热了土炕,煮上了干玉米[精][查]子,一会儿他们就能吃上简单的玉米糊糊了。明天,他们可以去跟老乡要点蔬菜,要点油和盐,或许还能要到一些猪肉。夜里,女生们挤成一排睡觉,宋玉花右侧卧着,夹在这么多年轻的身体中间,她感到温暖而安全。当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听到有人在唱歌。
几天下来,宋玉花就发现一起来的男生中,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感兴趣,产生多了解一点的欲望。不过,有这种心思,多少还是让她有点为自己感到惭愧。等时间到了,她还是要回到托马斯身边的,只是现在她要学着做一回农民。
她喜欢上了这个叫陈炉的村子,喜欢红彤彤的太阳从黄土坡后升起,仿佛是被清晨公鸡的啼鸣托起来的;喜欢那些朴实的老匠人,看见他们帮着整好了他家的稻田之后,流露出手足无措的感激;她也喜欢夜晚在窑洞里,感受和女生们挤在一起的温暖;她还喜欢学生们被跳跃的篝火映亮的脸庞,兴高采烈地唱着刚刚学会的歌曲,他们总是在合唱,所有的歌声都是关于“我们”,我们要一起向前进。她知道,他们唱的是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那是一个影片的插曲,在夜上海时代由上海电通公司拍摄的,左翼音乐家聂耳作的曲。第一次真正完整地听到这首歌,却是在陈炉村的日子里,当她和大家一起,一边劳动,一边唱歌。在每天挥铲挖土的艰苦劳动中,她理解了这首代表这场革命运动精神的歌曲。从小,她受钢琴老师的启蒙,认识了西方的音乐,所以,当她听到托马斯的琴声,就陶醉在他的琴声之中。她向来偏爱西方的音乐,从上海来到北方后,她有意识地隐藏了自己的喜好。可是,在陈炉村,当她和怀有共同理想和抱负的年轻人们一起,在田野里放声歌唱时,她感觉音乐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但是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方式。她不再是低声吟唱,而是放开歌喉,声音高昂嘹亮。歌声在黄土地上飘得很远,大家都喜欢她的歌,她知道,这样的歌声,托马斯也会喜欢的。每当伙伴们夸她唱得好,她都很感激托马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一天,是托马斯为她定准了音调。很多个夜晚,当她躺在北方的床上,思念着托马斯的时候,她都会想起那一天。
在陈炉村的最后一个礼拜,一天,在地里劳作时,小组长朱洪明挨挨蹭蹭地靠近了她。在这群年轻人里面,他算是个领导,她看见,当别人服从他的命令时,他会显得很得意。“我一直在注意你,小妹妹,你很有才华。”
虽然宋玉花没有多少和男人交往的经验,可这句话还是让她感觉到很不舒服,出于礼貌,她挤出了一声谢谢。
她的隐忍,被他误认为谦虚,他又接着说:“我说的是实话,你的政治见解显示了你的智慧。”
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自从来到这里,她的口中还没有说出过一句政治见解。在北方,她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懂得了一个道理,少说话是最安全的,尤其是在干活的时候,埋头苦干最好,不要引人注目。
“我可以帮你一把的,”他把脸凑了过来,那张脸上都是青春痘,有几个被他挤出了血,“我认得人。”他碰了碰她的腿。
她一缩,退了一步。
“我认识很多延安的重要人物,高层的人物,我可以帮你开路……”他的手又伸了过来,“也可以给你挡道。”
她一把抓紧了铁锹,横在身前,挡开了那只肮脏的手,那只手赶紧缩了回去。他怎么敢用这么居高临下的口气和她说话?他还是个小孩子,可能都没有二十一岁吧,而她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大姐了。她被父亲卖过,被杜月笙买过,如今她获得重生,现在,这个愣头青居然敢来调戏她。“甭想。”她啐道,拿上铁锹走开,去了另一垄田。这件事,促使她想也没有多想,就在回到西安后的第一天,提笔给陈鑫写了一封信。她已经决定了:在外面,不能只靠她自己。
到了五月,托马斯的口袋里,只剩下最后几个铜板了。除了和黄家一起吃的那顿晚饭之外,他只允许自己每天吃一点点东西,有时是一碗汤面,有时是一只包子。他继续在报纸和杂志上搜寻招聘的广告,每一个应试的机会都不放过,可是还是一无所获。现在他都没机会练琴了,除了在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去面试,他连碰一下钢琴的机会都没有。可是依然毫无转机,他终于花光了最后一文钱。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在街上游荡,或者关在自己的小亭子间里。他也减少了去找老朋友的次数,不想给阿隆佐和惠子添麻烦。
现在,楼下黄家姆妈成了他的时钟,听到她的一举一动,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黄家姆妈早上起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做早饭,而是出门买早点。她总是会去那家麻球店,买回来油条、豆浆、粢饭团和麻球。那是上海人最典型的早饭,房东一家人每天早上都吃这些。黄家姆妈曾经告诉他,这是上海人家早餐的四大金刚,有时他会出神地看着他们,看这一家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吃早饭。黄家姆妈总是去买新鲜的食物,她一整天都在进进出出,不停地为一日三餐操心。家里基本上没有存货,从米面店买来的面条,还有馄饨皮,都只够吃一顿。有时候,她会打发孩子出去买一小把葱,或者到酱油店打一两分钱的酱油,好在买这些东西很方便,一出门就有热闹的集市。她会用煤粉和水调和,做成煤饼,晾干。早上,在屋里烧起炉子,房间里就热乎了,这时,炉子上的茶水也烧好了。黄家姆妈把自制的煤饼压在炉口,明火就被压了下去,但炉火一直不会灭。到了烧晚饭的时候,一打开,又可以用了。这种取暖的方法,也让托马斯的阁楼一整天都暖洋洋的。不过,他也知道,阁楼上只有一扇老虎窗,到了盛夏就难熬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在他的心里,总是惦着宋玉花。她藏在他的心中,无人知晓,就像一间密室,只等待着他来开启。白天,当她占据了他的时候,她无处不在,小巷里,女人的欢笑中有她的声音,空气中,飘荡的香味里有她的芬芳。他任由自己和过去的时光若即若离,就像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可是,他答应过她,他会为她活着。当夏天的溽热和湿气越来越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虚弱不堪,他强撑身体,起来去接受再一次的面试机会。现在,连这样的面试机会都越来越少了,他对找工作这件事渐渐失去了信心。他去面试的那家夜总会,在老城厢一个破败不堪的楼房里,这家夜总会白天不开门,到了晚上,就演奏一些时下流行的淫歌艳曲。这种歌曲,在当地流行歌曲的基础上,揉入了老派爵士歌曲的唱法,以美国管弦乐队带来的舞曲形式表现出来。它们是一种奇怪的混合体,歌词是中文的,曲调在原版基础上又做了一些改动,幸好有乐谱,不然他一曲都不会弹。那天,他的读谱能力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这些曲子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太容易了,终于,他被录用了。以前,巴克.克莱顿曾经跟他提起过这类歌曲,当时他没有在意,不承想有一天会和它们打交道。
这家俱乐部叫夏莲坊,拿到第一个礼拜的薪水后,他立刻就去找徐先生。徐先生还住在原来的亭子间里,房间里还是到处堆满了手抄的乐谱。托马斯请他把俱乐部里演唱的歌曲曲谱都记下来,徐先生愉快地答应了。
搁在以前,这种俱乐部,托马斯根本不屑于进去。一到晚上,里面都是妓女和嫖客,嫖客们清一色都是中国男人,而妓女却是什么肤色的都有。她们中有俄国人,有法国人,有乌克兰人,有从南美洲来的,也有披着长长黑发的印度女人。她们中甚至还有一个阿拉伯女人,终日披着黑头巾,他不知道这只是她在俱乐部里的打扮,还是她平时的装束。因为,在这里,戴着面具出现的人实在太多了。
整个一九三八年的夏天,托马斯担任着这家俱乐部的乐队领班。他的手下,有五位中国乐手,还有一位妖娆的歌女。歌女往台上一站,一唱就是一晚上,她的腰肢细细的不盈一握,唱到动情处,上身往前倾,托马斯担心她的腰肢会折断。唱起哀怨的歌,她的身子轻轻地摇晃,随着调子摆动。她窄臀削胸,像个没发育好的小孩子,唱歌的时候,她就一边咏叹,一边扭着她小小的屁股。走进这家俱乐部的男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坐进雅座,听着哀怨风骚的歌曲,他们的手伸到了女伴的裙子下面。这些眼神空洞的女人,无精打采地靠在男人身上,除非男人出手够阔绰,她们才会发出一点欢声。这些男人是他的听众,是他为之表演的对象。虽然在这里,他们和妓女没心没肺地调情打骂,他知道,其实,他们的生活,也不容易,只是就着夜色,在这里荒唐一把罢了。
九月的一个夜晚,风情万种的歌女正在唱着《桃花朵朵红》,这是时下流行的一首歌,被张帆唱红后,是各个俱乐部里的必点金曲。唱到高音部时,歌女都快接不上气了,这时,伴随着一阵踢门的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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