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声,舞厅里突然一片混乱,托马斯只听得一片尖厉而惊惶的叫声,音乐一下子被打断了。
托马斯不明就里,示意乐队继续,这时,只有几对舞伴还跟着音乐跳着舞,其余的都退下去了。托马斯勉力维持着节奏,歌女犹犹豫豫地开始唱起了下一段。
可是,一会儿门就被踢开了,一个警员冲了进来,手里挥舞着枪支。灯光霎时亮起,照在托马斯身上,他呆坐着,而台上的其他乐手一溜烟地都不见了。
舞女们迅速地从后门溜走了,其中一个女孩见他还在那里傻呆呆地坐着发愣,冲到台上,一把拉起他,把他拽下了舞台。这个深肤色的女孩叫阿比亚,来自于加尔各答,她总是身披丝质纱丽,一把秀发编成粗辫拖在腰后。
“他们冲进来干吗?”
“搜捕表演抗日歌曲的人。快走!”她拉着他穿过了一条短短的后廊,转进了一条小巷,他一下子闻到了清爽凉快的夜晚空气。“他们会杀了你的。”
“抗日歌曲?我们不是在演唱爱情歌曲吗。”
刚才,阿比亚已经把纱丽撩了起来,现在,她干脆取了下来,撒腿快跑。他跌跌撞撞地紧跟着,在路边人家高墙的阴影里奔跑。从他们身后的俱乐部里,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夹杂着噼噼啪啪的枪声。
跑过一条街后,他们终于慢了下来,重重地喘着气。
“你再也不能回去了。”她说道。
“可他们还欠我半个礼拜的薪水哪!还有,你说的抗日歌曲,是什么意思?”
“你只知道弹琴,并不懂得那些中国歌曲的含义。有些歌曲是左派的,是宣传抗日的。你知道吗,那首《义勇军进行曲》,是电影《风云儿女》的插曲,就是左翼作曲家聂耳创作的,人们称他是时代的先锋。你天天晚上都会弹这首歌曲,被他们知道了,所以才会有今晚的突袭。”
“我一点都不知道这首歌是说什么的。”
“现在你知道了,不要再回去了,那里现在很危险。”她说着,伸出手握住了他。
他的心从身体的深处升起,那是屈辱和失落的黑暗渊薮,是身体深处的一个黑洞,他曾经躲在那里,孤独地存在,与世隔绝。宋玉花是他的天使,可是她飞走了。阿比亚是强健的、黝黑的,她的四肢修长而灵活。当他们在绝命奔跑时,她是带路人。现在,因为刚才的一番激烈运动,她容光焕发,身上散发出的香料的温暖芬芳包围了他。即使她只是因为同情他,他也不在乎。他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心,因为她而怦怦地跳动。“你有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去的吗?”他表述得如此直白。不远处,枪声还没有停息,含蓄温柔不属于此刻。
她带着他,走进了老城厢,爬上两段黑乎乎的狭窄楼梯,走进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里有一扇天窗,花纹繁复的木质窗棂挡住了这扇唯一的窗子,夜间的清凉和黎明前的声音,从缝隙间透进来。她的身子微微缩了一下,抖开一条柔软的、用了很久的蓝色毯子,摊在了床上。
“我想睡觉了。”她说着躺了下去,转过了身背对着他。他脱去衣服,想了想,把裤子也脱了,躺到了她身边。她一下子把身子转向了他,解开衣衫,只剩下了内衣。他发出了一声快乐的呜咽,她咯咯地笑着,伸出矫健的大腿,环住了他的身体。她的肉体是坦率的、随性的,和宋玉花是那么不一样,宋玉花的一举一动,都带足了分寸感。现在,阿比亚把内衣也褪下,托马斯心里充满感激,他甚至感激今晚的突袭,把他送到了这里,虽然这意味着在夏莲坊的差事就此要告一段落。他们做完后,他把头轻轻地抵在她光滑的肩头,发现她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了。透过窗棂,外面的阳光在墙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已经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在他的身体上,留下挤压过的温存记忆,他用手轻轻地抚过那些地方。
他发现了一张便条:很抱歉,柜子里没什么东西留给你吃,只有一点饼干,想吃你就拿。我不会再回夏莲坊了,你也不该再去。当然,你可以再来这儿,敲敲门看看我在不在。这一回就算了,下次,记得带件礼物来。
他看着她孩子气的笔迹,是中规中矩的拼写,显然是教会学校教出来的。这是第一次他想到了她的出身,想到她怎么会来到了这里。一个受教会教育的印度女孩,来到上海做舞女。看着她的字条,他意识到,和他一样,她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寻找她的自由。谢谢你救了我,在她的便条下面,他写下了一行字,他自己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不是宋玉花,然而她伸出了她的手,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诉说着感激。因为她,当又一天来临时,他安全,充满活力,享受着一个女人给他的满足,现在,他可以走着回家了。
在一九三八年的头九个月里,林鸣攒了九百块钱,现在,他有三千两百块的积蓄了,可是,这笔钱还不够给珠丽赎身。回上海的火车上,他喝着滚烫的茶水,心里却因为失望而阵阵发凉,他在想着该如何向她开口。他的梦想是,牵着她的手走出桂香楼,他要看着她扔下那些皮草,那些绫罗绸缎,那些玉耳环金首饰,他们要穿着棉布衣一起走出去。然后,他会给她买一对简简单单的银手镯,作为聘礼,他们的名字,要刻在缠绕的龙凤之间。
他们不能生活在上海,这里知道她的过去的人太多,他要带着她去香港。这一年来为孔祥熙跑短差,挣快钱,他喜欢上了香港,在香港的大街小巷里,他看到这个城市的勃勃生机。他喜欢从九龙遥望对岸,灰白石立面的现代建筑高低错落,勾勒出特别的城市天际线。他和珠丽将要在那里住下,他们会有很多孩子,都姓林,那是他母亲的姓。你就认了吧,先生。
但是,在他到达上海的第一个晚上,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时,他并没有告诉她这些计划,因为,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本身就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就眼下来说,他只是叫她放心,把一切都交给他,他会安排好一切。他告诉她,不能和她在一起,他死不瞑目,所以她尽可以托付给他。听着这些话,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第二天中午,他付了包夜费离开之前,他们紧紧地相拥着。然后,他急匆匆地赶往法租界,他和孔祥熙约了在那里见面。
自年初起,孔祥熙就任蒋介石国民政府的行政院长,现在,国民政府已经移至重庆,因此他每次回上海总是秘而不宣,下榻之处也都挑在僻静街巷。林鸣按照他提供的地址找到之后,才发现他这次住在一个石库门房子里,石库门房子在法租界很普通,他以前是不会想到这种房子里还会住着重要人物。他敲了敲门。
孔祥熙的秘书给他开了门,那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男人,常年穿着一件老式的长袍,外加一件软缎丝绵坎肩。“孔博士在楼上。”他说着领着他上楼。
“孔公。”林鸣愉快地打着招呼,老人正抽着烟,整个人笼在一团烟雾之中。
“小林。”
“谢谢你召见我。”
“当然,你说你需要我帮忙?”
“嗯……”林鸣知道孔祥熙是个大忙人,“是这样的。我们也认识很久了,我就想知道,你是否还有差事可以交给我来做。你知道,我需要钱。我……我要娶那个女孩。”
“哈哈!”孔祥熙的脸色一亮,又点上了雪茄,“我同意。”
“谢谢!”
“让我想想。你最近还去过汉口,给杜月笙办事。”
“是的,那是在四月底,两位英国作家来采访他,我给他做翻译,他们是W.H.奥登和克里斯多福.伊舍伍。他对他们说,他全心全意为红十字工作。”
“他们相信吗?”
“百分百相信。”他们俩都笑了,继而陷入了沉默。他们之间有多年积累的默契,对事物有共同的理解,即使不说话,在一起也彼此感到舒服。“德国方面有消息吗?”
“情况很不妙。从今年年初起,犹太人必须上缴他们的护照。他们还颁布了新的法令,犹太人不能再拥有房地产和银行,他们还不能行医,不能教书,不能学习。”
“你那两位朋友怎么样了?”
“死了。”
“死了?怎么会?”
“一位被枪杀了,他逃到日内瓦,但还是在大街上被杀死了。另一位在汉堡的街头被浇上汽油,然后点火烧死。”
“太可怕了!”林鸣颤抖的手按在了胸口。
“是的。”
“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痛苦。”
“是啊,他们是很有权势的人,经营着银行,非常富有,很有影响力。如果连他们都不能逃脱厄运,那没人能逃出生天了。”
“难道就没人站出来做点事吗?”
“我知道有一个,”孔祥熙说道,“他是我的朋友何凤山,他在维也纳,刚刚被提升为总领事。他正在尽快地签发去上海的签证。正是这些签证,让大批的犹太人得以离开奥地利,否则的话,他们只能是死路一条。这些事,你听说过吗?”说着,他低下了头,神情苍凉,把手中的雪茄摁灭了,“除非把犹太人统统杀死,不然德国人就不会收手。”
在夏莲坊赚来的钱并没有维持很久,但起码让托马斯熬到了一九三八年的年底,这时候,他的体力也恢复了不少。他不想让他过去的乐队老友们看到他日渐消瘦,所以有一段时间很少和他们见面,后来,他又每个礼拜去几一次雷都的卡萨诺瓦,看望老朋友们,他们什么都没有觉察。连林鸣也没有觉察到他的变化,十月份的时候,他回到过上海,去看看珠丽,还参与了一些事务性的会晤。
可是现在已经是一九三九年的一月了,他的钱又花完了。为了保存体力,托马斯基本上都待在家里,幸好他已经预付了房租,起码在家里他不会挨冻,还有每日一餐。他生活在声音的世界里,他熟悉这个屋子里的所有声音。一楼的客厅住着一个警察和他的老婆以及两个儿子。餐厅里住着一个老男人,他是个放高利贷的,借钱给住在邻里的小贩们。楼上的起居室还有一间亭子间,里面住着一个贫困潦倒的京剧演员。主卧住着一个水手和他的老婆,水手经常长时间出海,他的老婆经常被人指指戳戳,据说她从男人那里得到过好处。另一间卧房,合住着一个三十来岁抽鸦片的女人和一对来自苏州的舞女。有时候,当他躺在床上时,他就聆听着这些声音,听着这些声音在四壁间回荡,祈祷在回音中幻化出宋玉花的声音,于是,梦想和现实之间的界限慢慢模糊。
一天当中,和黄家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间,最让托马斯期盼。饭后,他们还会继续坐上个把小时,听听收音机,一家人喜欢换着不同的频道听。虽然他们生活在一个沦陷的城市,但是,这些电台居然奇迹般地存活下来,继续着每天的广播节目。最初,他们只想听听有关战事的进程,当他们在转动旋钮调换频道的时候,发现了很多不同的节目,以及不同语言频道。后来,他们还发现收音机里有大量的音乐节目,于是就继续听下去了。他们喜欢听夏威夷钢弦吉他,喜欢古典作曲家的作品,喜欢法国香颂,还有广东粤剧、波尔卡、俄国进行曲、昆曲,以及流行歌曲和类似于他在夏莲坊演奏的那种艳曲。
二月的一个夜晚,他们在调频道时,偶尔听到了一台巴赫室内乐音乐会。这台巴赫作品音乐会从虹口的摩西犹太会堂直播,由逃离德国后聚集在上海的管弦乐音乐家们演奏。他知道,在上海,住着近两万名犹太人。从他们的音乐中,他听出了一种特殊的蓝调,那是对生存主题准确而优雅的演绎。因为音乐,他们将家乡的一部分带到了这里,无论德国人如何辱骂他们,排斥他们,巴赫也属于他们。那个晚上,他心中的一部分被唤醒了,他明白了,无论起源于何处的音乐,通过演奏,就融入了他的身体,成为属于他的一部分。正是在摩西教堂演奏的恣意飞扬的巴赫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别人还在转动旋钮、挑选频道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想象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了。
生平第一次,他意识到沉湎于过往毫无意义,过去的一切他必须放手。现在,他没有歌曲可以演奏,没有风格可以模仿,除了聆听,他没有其他事情可干,他放开自己的心灵,任由它翻飞,他的手指,在灵活地移动,仿佛在黑白键上游走。他不弹奏,他只是聆听。现在,他成了一个真正的音乐家,纯粹的思维,直接的创作。音乐在他的心中荡漾开来,带着激越的情绪,横冲直撞,肆意奔流,新的旋律,在生长成型,在撕裂融合。他依然每个晚上和黄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听音乐,他的手在大腿上点击,他的心已经高高飞扬,飞往他梦想的世界。
三月份的时候,林鸣被叫回到上海,孔祥熙要召见他。他拿着地址找过去。这次,他还是入住一个石库门房子,在领馆区孟德兰路[33]上的一个弄堂里。来开门的还是那个老秘书,身量圆胖的孔祥熙就站在他后面。他没有请林鸣入内,而是匆匆地套上外衣,一步跨出了门槛。“我们出去走走。”他说道,这是他以往不曾有过的举动。
路上,他们聊起了孔家和杜月笙的近况,说着说着,就走过了静安寺路,穿行在卡德路[34]和大通路[35]之间错综复杂的小弄堂时,孔祥熙说道:“我给你找了个事儿,”他四下看了看,说,“但我们得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说这事儿。”
“去那儿吧。”前方有个公共澡堂,门口一个老虎灶。灶台上,趴着几口大汤罐,咕咕地冒着蒸汽。他们从油纸糊的灯笼下走了进去,灯笼上,写着四个毛笔字:清水盆汤。他们付了几个铜板,进了男客人的那一边。
里面水雾缭绕,一个小小的衣帽间,客人在这里脱光衣服,然后走进里面有个大木桶的澡堂里。澡堂的上方横拉了一根绳子,上面吊着一排篮子,有专人看管。这些篮子是给客人放贵重物品的,孔祥熙脱下金表,摘下眼镜,放进了篮子里,当林鸣跟在孔祥熙后面走进雾气中的时候,他心里只觉得好笑。这个中国最富有的男人,居然一丝不挂地出现在一个小巷深处的大澡堂里。
他们在墙脚边上的小木桶里舀水洗擦,手里的擦身布用得久了,很柔软。洗擦完毕,才跨入大木桶,他们在木桶里面慢慢地移动,走到了大桶的另一端。
洗澡水很烫,但烫得让人心安,林鸣嘘了一口气,沉了下去,只露出了头。
孔祥熙挨着他坐着,他开口说:“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这件事,比我做过的任何事都重要,如果失败了,那么我的生命将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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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全身舒坦地在木桶里沉浮着的林鸣,听了这话一个激灵。“孔公,这话怎么说?”孔祥熙家世显赫,是孔子的第七十五代后人,自己也是富甲天下,权重四海。他的这番话让林鸣吃惊不小。
“我曾经告诉你,我的朋友申戈尔德和施瓦兹两人的惨剧,他们的遭遇让我意识到,如果富有如他们还不免一死,那么没有人能逃脱魔爪。”孔祥熙在热水中舒展了一下白皙而肥满的身体,“我自称为基督徒,可是,在眼下的局势中,除非我站出来,采取行动,不然就是一个谎言。现在,上帝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把犹太人从德国解救出来的机会。”
“你说什么?”林鸣知道,国民党和纳粹之间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德国亲日,虽然还没有结成正式的联盟。虽然如此,国民党还是希望德国能给日本施加一定压力,促使他们放开中国。蒋介石崇拜希特勒,他手下的秘密警察就是对纳粹党的模仿。“德国市政委员会正在施加压力,力图让我们将已经在上海的两万犹太难民遣送到别处去。”
“我知道,”孔祥熙说道,“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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