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是,至少他们已经在这里了,现在安全了。而上百万的德国犹太人和奥地利犹太人仍然等待着救援,这才是我想要和你讨论的。我们有一个计划,我和孙科准备在四月二十二号向重庆的立法院提交议案。”
林鸣闻言站起了身,带起了一片水花,因为现在孔祥熙在说的是法律,是要通过一项立法:“什么?向立法院提交议案?”
“没错,”孔祥熙说道,“我们将要建立一个新的安置区,那里将成为欧洲犹太人的第二故乡。他们将给我们带来福报,而不会成为我们的负担,这一点从上海的犹太人身上已经可以看出来了。现在,在云南,我们修建滇缅公路的地方,已经有两个县被清空,随时可以安置犹太人,那里将是他们通往世界的新路径。我们可以将难民经由海上带到仰光,穿过整个缅甸抵达我们的国境线。”
“哦,”林鸣明白了,“因为那是英属地。”
“这样一来,德国人无法接近这些犹太人。但是,我需要你去那里做一些准备工作,就像我们在上海做的那样。那些犹太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将是一无所有的,德国人只允许他们随身带走两百马克。所以,我们将要尽可能地给他们提供援助,像临时营房和施舍处都要准备妥当。上海的犹太人有两万,但是,在新的安置处,人数将是上海的数倍。他们在那里主要依靠农耕生活,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那里的土地很肥沃,气候也适宜,水源丰沛。只要在中国法律的允许范围之内,他们可以建立他们的理想社区。”
“永久的安置?”林鸣的心里开始慢慢有了一个大致的勾勒:“这可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姿态啊。”
“中国有必要做出自己的姿态,当然,我们也希望获得西方国家的同情,共同反对日本,但是,这不是我们的此举的理由。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上帝的意愿。”那一刻,透过水蒸气,林鸣看到孔祥熙神采飞扬,他被他的激情深深感动。
可是孔祥熙的脸色随即又恢复常态,还是那个讲求实际的他。“再说,有了工程师、教师和园艺师,有了男人、女人和孩子,那个区域也会得到快速的发展。看看上海吧,现在有了一流的维也纳烘焙店,交响乐团有了新的音乐家,舞台剧也和柏林一样精彩犀利。”
“那么,你准备从德国解救多少人呢?”
孔祥熙的手在水里搅动,他抬头看着林鸣,他的眼里闪烁着动人的光泽:“十万。”
.8.
到了三月的时候,宋玉花到延安已经整整一年了。陈鑫的介绍信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很快,她就离开八路军联络处,抵达她所向往的革命圣地红色延安。
然而,她的新世界和她的想象有很大的距离。这个小镇,隐藏在连绵起伏的黄土坡上,浑浊的延河从它身边流过。虽然这个小镇高高的城墙依然挺立,但其他地方都被日本人炸成了一片废墟。镇上的居民和共产党放弃了城墙里的一切,转移到城外的干涸的山谷里,古老溪流的侵蚀切割,雕刻出这片黄土地上的千沟万壑,当地的人们居住在依山而凿的窑洞里。中央党校就隐藏在山谷之中蜂巢般的窑洞里,虽然有数千名学员在这里接受教育和培训,但是日本轰炸机找不到他们的身影。也有络绎不绝的外国人进入这片政治和军事活动的蜂巢,在他们当中,有传教士,有记者,有医生,也有冒险家,几乎他们所有人都需要语言上的帮助,宋玉花工作的部门就是为他们服务的。大多数的外国来访者不会停留很久,但是,医院里总是有来自于英语国家的医生,无论他来自于印度、澳大利亚还是美国,都需要翻译的陪同,因此,那支小小的翻译队伍总是很忙碌。
对于宋玉花来说,利用她的才智,发挥她的特长,自然好过在陈炉村挖土。然而她始终有被边缘化的感觉,任何重大事项都与她无关,同在这片山谷之中,可那些思想家和领导人离她很远。日子一久,她的心里开始有了疑问,她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她能贡献什么?有一次,在和身边一位翻译同事聊天中,她向这位在上海壳牌石油工作过的中年女性问起怎样才能真正为革命做贡献,这位同事无奈地一笑,好像在告诉宋玉花死了这条心。“你和我都是受过西洋教育的,”她说,“这是我们阶级出身上的污点。”
因而,虽然宋玉花身在延安,但是完全没有融入革命的主流,没有人知道她的想法、她的信仰和她的过去。在她居住的窑洞里,她和另外两个女学员睡在一个炕上,那两个姑娘都是四川来的,她们说着家乡话,冷落了一旁的宋玉花。白天,她给外国人做翻译,他们都夸她的英语好,但是她没有朋友。在延安,没有什么人和她接近,她在这里没有朋友。
每天夜里,她爬上和另外两个姑娘共享的土炕,心里想着托马斯,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着。看起来,已经不会有什么转机了。就在宋玉花心灰意冷之际,一天,她的上级吴国勇把她叫了过去,递给她一个信封。
“这里有上级的指示,”他说道,“如果你要问我是什么的话,应该是一项特殊的任务吧。”
她接过了信封,心里怦怦跳着,从上级的语气里,她明白这项任务是非她莫属的。回到她自己工作的地方,打开了信封。
这项指派给她的任务是护送一位美国女作家离开延安,回到日本人占据的上海。
回上海。
她兴奋得不知道怎么办,拿着信冲进了外面的茅房,关上茅房的小门。她的心乱跳,激动得连裤子都没脱就蹲了下去。她颤抖着,想象着见到他她会怎样,要跟他说什么,如果他还在那里的话。他会在的,她知道,她能感觉得到。他在那里等待着她,再过两个礼拜,她就能见到他了。
那天,刚忙完手头的工作,她就在暮色中跑到了镇上,去见那位美国作家乔伊.荷马。这个小镇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几乎已经没有一栋完整的屋子。白天,没有人会进入已经成为废墟的城墙之内,所以,日本人的轰炸机不再光顾这片废弃之地。然而,到了夜里,那些尚未被夷为平地的房屋亮起了灯光,变成了面摊,成了日用品发放点,有的还成了简陋的话剧小剧场,或者是木偶戏舞台。人们从坡上涌进小镇,夜晚的小镇成了人们爱去的娱乐场所。
她们约定见面的地方是一个小吃摊,当宋玉花看见一位颈上挂着相机,在高低不平的土堆和瓦砾间穿行的外国女子时,她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她就叫摊主给她们准备两个菜,然后,她走向了那位长相很普通的外国人。
“宋小姐!”荷马小姐惊喜地伸出了手。
“叫我宋吧,”她回应道,她也伸出了手,“来,我们坐下来吃点东西。”她们拉过小凳子坐了下来,餐桌是一个纸箱子,翻过来搁在泥地上。
“这个地方,真是很特别啊!”乔伊看着四周,开口说道:“你还很年轻,这里的人都很年轻,对吗?”
“你说得对,我也这样认为。”当然,领导人年纪会大一些,不过荷马小姐估计也没见到谁,宋玉花自己就一个也没见到过。
“阎司令的手下年纪普遍都大一些,”荷马小姐说了一句,接着问道,“你知道我们刚从那边过来吧?”她的语气中,分明带着一丝自矜,谁都知道,那位著名的国民党将领和他的部队很不容易采访到。“他们那里也都是黄土高坡,和你们住的地方很相似。一个神奇的地方!他们在黄土山畔利用崖势,先将崖面削平,修庄挖窑。窑洞之间,用小木梯连接,像极了纽约的防火逃生梯。我们住的窑洞几乎有四十英尺深,一张炕上可以睡二十人。你知道吗,”她说着上身凑了过来,“每天晚上,士兵们带着铺盖卷进来,在我们身边铺开就睡。哈,我可从来没想到一个晚上会和一打年轻男人睡!”她呵呵地笑了起来,因为她自己的幽默机智,也因为这个奇异的世界。“这里真神奇啊,过去的清规戒律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自由和开放。”
宋玉花勉强地笑了笑,眼前这个美国人看到的自由不过是战争时期的特殊现象而已,这个国家在进行着一场革命运动,有些旧的教条是会随之而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女性在这场运动中获得了力量,也没有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她们依然是被男人利用的工具。在延安这个贫瘠的北方黄土小镇,男人比女人多多了,她时时都能看到男人们焦渴的眼光,她只是个工具,一个翻译的工具,根本没有人关心她的内心世界。不要抱怨,她告诉自己,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为了你为之献身的革命事业。
摊主把吃的放在了她们面前,乔伊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子。“这是什么?”她吃惊地问道。
“土豆泥拌野菜,还有窝窝头。”她夹了一点,放在美国人的盘子里,“告诉我,你怎么会到中国来的。”
“嗯,”荷马小姐用筷子戳着面前的土豆,“是各教派教会对华救济委员会派我来的,你知道,我的身份是新闻记者。我需要获得准确的信息,第一手的资料,在此基础上撰写文章,帮助他们获得战争救济的援助。”
宋玉花点了点头,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要给这个女作家在离开时留下好印象。
“你知道延安最让我吃惊的是什么吗?”乔伊说,“是这里没有俄国人!”
宋玉花不解地抬头看着她,问道:“这和俄国人有什么关系?”旁边的食摊上传来阵阵笑声,这片废墟中的广场此刻就像一个喜气洋洋的农贸市场,到处灯光照耀。一个男人在附近的摊位兜售毛线织的袜子和围巾,另一摊位在卖手电筒,还有卖锅碗瓢盆的。从旁边的餐桌上,传来了喝酒猜拳的喧闹。“我们和俄国人分道扬镳了,”宋玉花说,“我们走自己的路。”宋玉花知道,大多数美国人好天真,他们是不知道这些的,毕竟,中国官方的报道总是把共产党说成是强盗土匪,从来不会如实报道他们真正的立场,更不要提他们真正的盟友,西方的民众一般不知道真相。
不过,乔伊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她毕竟是派来了解真相的记者。听了她的话,乔伊说道:“我承认,美国人的确很天真,很简单,只要你们都是共产党,他们就认为你们是一伙的,由此推论中国会得到俄国的军事援助。我可以告诉他们,事实并非如此,可这种信息无济于事,改变不了人们已有的成见。话说,这团东西是什么?”她用筷子戳了戳盘子里那个圆乎乎的东西。
宋玉花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个女人了:“是窝窝头,你吃吃看。”
乔伊撕了一小块塞到嘴里。“嗯,味道还不错。在我来这里之前,我自己对你们的运动也是一无所知,今天我遇到了党校一整个班的学员,他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女孩子剪着可爱的荷兰波波头,男孩子们戴着眼镜。他们是步行到这里的,从西安过来的!”
“啊,是的啊,”宋玉花说,“学生们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你可以看出,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的确,看到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总是让她很感动。
“为了未来!”乔伊脱口而出,举起了她手里缺了口子的茶杯。
她笑了一笑,但她的心里却在想着,为了托马斯,他会在那里,他不会离开,他已经等了一年,他不会去找别的女人。这些思绪,在她心里翻江倒海,“为了未来。”她回应道。
当托马斯第一眼看到站在楼下的宋玉花时,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些天,他一直觉得晕晕乎乎的,他总是在挨饿,除了一天一顿之外,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下肚。看到宋玉花,他一下子恍惚了。
可是,当宋玉花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时,他看到了分别的这一年,都写在了她的眼角,满得要溢出来,他懂得。现在,她又在他的怀抱里了,什么也没有改变,甚至连她身上的味道,都和以前的一样。可她分明又是完全不同了,她的头发剪短了,穿着一件宽松的外衣,长裤,她还是那么漂亮。“快进来。”
“我是被派回来,这还是第一次。”她说。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去了雷都,他们说你在这里。”
他们沿着窄小的楼梯上楼,她吃惊地看着他那间小小的亭子间,里面被他的床,他的衣服,还有他的乐谱挤得满满的。房间里,只有一扇小窗子,它好像是在天花板上挖出来的一个洞,唯一一个通往外面的出口。在倾斜的天花板下,只有在房间的一边,才能站得直身子。
“这简直是天堂啊!”她说道,“我一直梦想,有这样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他和她一起笑了起来,把她拉到了床上。几个小时后,他才问她能待多久。
“三天。”她回答道。这么快就要离开,虽然他极力想隐藏起他心中的痛,可是她还是感觉到了,更加紧紧地抱住了他。他们躺在床上,手臂和大腿紧紧缠绕着,他们都知道,只有这样,才是他们在一起的正确方式。
“上哪里方便?”她轻声低语道。
“啊,对不起,我这里没有解手的地方。我都是上小巷里的公厕的。”
“你得下楼,经过他们的房间?”
“不,其实,我是上楼,从屋顶上过去。”他用下巴点了点天窗,“可你就不能那样。”
“我当然也可以,我们走吧。”她站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又低声说:“一会儿我们还要回来的。”
他笑了,他也不想离开这间小屋。
可是,当他们出去后,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她改变了主意。“我们还是去吃点东西再回去吧,我记得这里附近有个不错的小笼包店。”
“可我没有钱。”他轻声说道。
宋玉花看着他,从头看到脚,心里想着原来如此。他们在一起,还是那么好,可她确实注意到他很瘦,瘦得连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我给你买早饭。”
他感激地跟上了她的脚步,“你怎么会有钱?杜月笙几乎没给你留什么。他们会付你钱吗?我是说共产党。”
“不,我为他们工作,他们给我提供吃住。而且,我也继承了一点遗产。”她很高兴他陷入了沉默,没有再问下去。在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继承,虽然大太太现在还活着。他们站到了一个生煎包摊子前,师傅正打开一只巨大平底锅的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包子,包子的底部铺了些许芝麻,煎得焦脆喷香,和着馅子的肉香,扑鼻而来。“你喜欢生煎包吗?”宋玉花问他。
“我很喜欢的。”他说,她当场买了两只,他谢了她。“不要谢。”看到他这么饿,她心痛死了,很后悔没有把那些钻石拿出来,至少,拿出一颗换成钱,他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可是,只要她还是党的一员,那些钻石就会好好地躺在石墙缝里。那天,当她和乔伊一同离开的时候,她几乎想去取出它们,然后永远地和挣扎奋斗说声再见,可是,她还是觉得时机未到。
第二天早上他们醒来时,他拥紧了她,她心里涌上一阵忧伤,她知道,是说告别的时候了。
“我知道,你很忠诚。”他轻轻地把她前额的头发往后拂去,“这也是我爱你的地方。那我们为什么不结婚,然后带上我一起去呢?我知道,他们那里不需要钢琴家,可是我有力气,那里一定有我可以干的事儿的。”
“你是外国人。”她说。
“可我不是来自于剥削阶级啊,你知道的。”
“不,”她说,“不是因为你个人,而是所有和外国有关的,政治、文化、学问。”
“学问?”他挑了挑眉毛。
“他们欢迎医生和工程师的来访,只要他们持有支持的态度,但是,这些来访者也待不久,几乎一个都留不下来。而且,他们反对党员和外国人结婚。”她夸张了一点,其实,和外国人结婚是允许的,可是,这样一来,几乎意味着所有的大门都向她关上了,那么,进一步向前也就更难了。
“你是说,我不可能和你一起在那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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