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况很危急,得抓紧时间了。”魏医生说话又急又快。她取出一盘子的手术用具,叫宋玉花放开水里消毒。“等下你用消过毒的钳子夹给我。”他们拿来了好多盏明亮的灯,放在桌子的四周,毛巾、纱布和缝合线都按照指令摆了出来。魏医生用药皂急促地洗着手,并要求宋玉花也洗手。然后,她们两人都戴上了帽子和口罩。
“叫女孩子家里的人出去。”医生命令道,村里的女人们开始把他们往外赶,这边魏医生剃去女孩的头发,用碘酒拭擦伤口周边,然后将女孩的头颅安置在一卷卷毛巾之间。
“她要是醒过来可怎么办?”宋玉花轻轻地问道。
“她不会的。”魏医生割开女孩的头皮:“我们必须减少她头部的压力。”魏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用一把医用手钻往女孩的头盖骨上钻下去,口中还时不时地对着惊恐的宋玉花下简短的命令。
一番折腾,头盖骨刚刚取下一部分,里面的组织立刻从开口处挤了出来,“这是硬脑膜。”魏医生嘟囔了一句,好像她是位教授。然后,她拿起一把手术刀切了下去,令宋玉花吃惊的是,这层脑膜似乎很结实,看上去像皮革。第一刀下去,随即喷出了血水和血块,这就是造成大脑压力的致命之处。然后,魏医生开始修复在硬脑膜和蛛网膜之间的桥静脉,破裂就是从这里开始,致使颅内充血的。漫长而紧张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滴答流逝。女孩子的家里人好几次开门进来,又被赶出去了。
终于,魏医生说:“好了,可以缝回去了。”这部分的工作对于魏医生来说很简单,她一边手不停地做着事,一边向宋玉花简单说了一下手术的情况,最后,她用绷带缠好了女孩的头部。
当他们走到外屋,向焦急地等候在那里的家人解释女孩病情的时候,魏医生似乎已经从手术的疲劳中恢复,她耐心地向他们解释着,不管他们是否听得懂。“这孩子头部受伤,里面的血管破了,流出来的血都跑到大脑和头盖骨之间,压迫着大脑。这种压力是很危险的,会要了她的命。现在好了,血已经放掉了,应该能平安度过。我们会在这里等到她苏醒过来,再看情况。”
“你不需要给他们讲一些注意事项吗?”女孩家长们离开后,宋玉花问道。
“注意事项?”魏医生说,“哦,不需要,我们会留在这里,她必须有人照看。”虽然宋玉花一再提议魏医生先休息一会儿,让她来陪着还在昏迷中的女孩子,可是魏医生坚持不休息,她自己坐到了女孩子的身边。
最后,她们在这个小山村里住了五天,天天守在这个小女孩身边,直到女孩苏醒过来。那几天里,络绎不绝的村民上门求医,这些村民生什么病的都有,而且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宋玉花看着他们,才明白这些山村有多么贫困落后。
在她们所在的临时诊所里,有几个女孩子天天来帮忙,她们中领头的是梅花。晚上,诊所关了门后,姑娘们帮着清洗器械,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叫魏医生把每一种医疗工具的用途都解释给她们听。
和绝大多数的农村孩子一样,她们这几个姑娘也是文盲,第二天晚上,宋玉花说:“你们想上课吗?”结果,她的提议得到了热烈的响应,于是,每天晚上在诊所关门之后,她们就坐下来认字。她一笔一画地教她们,让她觉得意外的是,女孩们很喜欢,都不愿走,要多学点儿。而第二天来的时候,那些字她们都还没忘记,她们学得很认真。这件事不过是宋玉花和这些女孩子在一起时临时起意的,却成了她到北方之后所做过的最有趣、也最有用的事。
在山村的最后一夜,宋玉花端了一盆吃的给魏医生:“谢谢你,你付出了很多。”她真诚地说道。
魏医生吃惊地抬起了头:“不用谢我,是你们的行动,带来了改变。你知道吗?这些村民从来没有见过医生!他们和大多数的中国农民一样,从来没有医生给他们看病,过去的皇帝和过去的将领都没有做到的事,你们做到了。这些女孩,从来没有人教过她们认字。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你懂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们的事业有信心。”
第二天,下山的途中,坐在马车上,宋玉花想着梅花和她的朋友们,宋玉花知道,那也是她所相信的东西。他们正在从事的运动,是中国的希望,是中国的未来。也许,它本来就应该高于爱情,高于托马斯。现在,她知道了现在为什么在这里。改变这些人的命运。她的使命是为了解救比她更不幸的人们。在梅花身上,这些变化就在她的眼前,对于宋玉花来说,梅花的改变就发生在眼前,让她认识到自己能做的还很多,革命具象化了,那就是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也许不能改变她们的生活,但是给她们更多的选择,打开了一扇认识世界的窗子,就像她自己小时候受的教育,让她知道了中国之外的世界,从梅花她们的身上,她认识到这场革命是会成功的。
很快,托马斯和大卫谈妥了很多酒店,他们的日程排得很满,一个礼拜表演六天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忠实听众,人们跟随着他俩,从一个酒店的大堂来到另一个酒店的大堂,这些大堂还留着战争的痕迹,显得有些简陋,有些仓促。他们表演的地方有都城饭店、礼查饭店、汇中饭店,还有法国总会(Cercle Sportif Francais),这不是酒店,而是一家乡村俱乐部。在每家酒店,他们都得到差不多的待遇,酒店会给他们提供一顿饭。等到客人来得多了,大堂酒吧的生意也好起来,趁着经理高兴,他们会提出让大卫的妻儿也来吃饭。托马斯注意到,看到老婆和儿子进来,大卫会很开心。他的妻子戴着白手套,脖子上是祖母留给她的项链,男孩穿着西装短裤,袜子,一件小小的外套,打扮得像个小绅士,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好像他们并没有永远地失去他们的世界,所有人都还在一起。
和大卫在一起,托马斯看到,和爱泼斯坦家庭一样,其他犹太难民家庭也带来了一部分他们原来的世界。每一次,当年老的伴侣从天鹅绒坐垫的椅子上站起身,开始在舞步中旋转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这一点。当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个情景时,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第二次再见到时,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大卫带来了肖邦的《降E大调华丽大圆舞曲》,还有施特劳斯的《新维也纳华尔兹》中的一首,效果很明显,越来越多的男人开始拉起妻子的手,旋转起来。有时候,会有好几对舞伴同时起舞,大堂变成了舞池,人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当他们起舞的时候,托马斯注意到,那些犹太老人穿着陈旧但是体面的西装,袖口都磨破了,但是上面的大卫星依稀可辨。他们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跳着舞,他们的脸上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们的听众越来越多,从七月开始,有时森冈的身影也出现在人群中,他不像是专程来听,而是在附近有事,路过此处。可是,这样的次数太多,都不像是巧合了。大将几乎不和他们交谈,好像在刻意回避着,托马斯心里暗暗感激他的内敛。他并不在乎这个日本人来听他的音乐,虽然这件事如果被宋玉花知道了,她很可能会非常生气。可是对于他来说,音乐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在音乐的世界里,没有战争的位置。唯一一次,森冈和他说了话,那也是关于大卫:“你的朋友是哪里人?”
“大将,爱泼斯坦先生来自于维也纳。”
“哦。”森冈睁大眼睛看着大卫,很理解地说,“所以,你是犹太人。你们有很多人生活在虹口。”
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直到他鞠了一个躬后离开。“可以了吗?”托马斯低声问道,声音里有一丝不安。大卫点了点头,缓缓地抬起小提琴,跟随着钢琴的拍子开始了表演。
林鸣到达上海的时候,贴身的钱袋里装了五千块钱,这笔钱,终于让他心安了。不过,他没有马上赶去桂香楼,虽然他知道珠丽在等他。他要先去一下虹口,和犹太人的领导开个重要的会议,讨论安置计划。
他匆匆地走出了火车站。现在,火车站依然显得冷清,不过铁轨都修好了,火车来往行驶已趋正常。淞沪会战两年后,城市在修复之中,废墟被清理了,炸毁的建筑被修葺了,然而,这个城市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在林鸣的眼里,这里就像是一座悲伤的监狱,苍凉的天空下,暗灰的建筑了无生气。再没有人提起夜上海了,因为这里现在就是一个黑暗世界。当林鸣走向有轨电车时,他感觉到四周一片黑暗。
但是,他心里的热忱没有被这片黑暗淹没。现在,安置计划在立法院会议上正式通过,它已经不再是个秘密。然而,日本人随时都可能发动攻击,他必须倍加谨慎。他两次改变了路径,还有几次闪入路边的店家,然后从后门出去转到另一条街上。当他按照事先的约定,在小巷深处大卫.爱泼斯坦的住处门前见面时,他知道身后没有跟踪的尾巴。
“谢谢你的安排。”进去后,他对大卫说道。在昏暗中,他们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数十间小屋子,每扇门上,都钉着一个小小的编号牌。每间屋子里都住着一家犹太人,大多数屋子里没有窗户,所以很多门都开着。林鸣一路经过这些房间,向屋里的人们点头致意。他知道,日本政府将这些犹太人定义为“无国籍人士”,目前的态度是由他们自生自灭。不过,林鸣虽然为他们做了很多事情,但他这还是第一次进入他们的生活区域,看到他们的生活状态。“谢谢你带我进来。”他说道,大卫毫不在意地一笑:“你是托马斯的朋友嘛。”有这句话,什么都不用多说了。
在大卫家里,林鸣见到了他的妻子和儿子,另外,还有三个人在等着他,一位欧洲老人,头上只剩了一圈白发,他旁边坐着一位满头黑发的年轻人,另一位亚洲男人也是年轻健康。
大卫介绍了林鸣,那位老人说:“我叫赫尔.阿克曼,这两位是阿姆莱托.梵斯派和安恭根,安先生是朝鲜民族英雄安重根的弟弟。梵斯派先生来自于罗马,我是从维也纳来的,我们是大卫之剑联盟的代表。一九三七年在虹口,我们为你们而战,你知道吗?我们和日本打过游击战,不断地捣毁日本人的据点和设备,把炸弹塞进他们的卡车。”
林鸣微微侧身,点了点头,说道:“我们知道的,没有别的外国人团体和我们一起对敌,只有你们,为此,我们感谢你们,敬重你们。”
阿克曼一听,回他说:“应该谢谢你,更要感谢你们的政府,通过了这样的议案。”
“我只是个信使,”林鸣说道,“先别谢我,我们还需要你们的帮助呢。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急需资金,美元或者金条都可以,但至少需要价值五万的资金,越快越好。我们已经做好计划,将在滇缅公路上设置救济物资以及食品的发放点。”
林鸣看到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点头,看来这笔巨款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问题。“这事还有很大的危险,”林鸣提醒道,“我们需要把这笔钱送到重庆,可是,日本人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挠我们将十万犹太人接到中国来的,他们知道,我们的这个举动会让我们赢得国际间的同情。因此,如果被他们发现,他们会重金悬赏你们的脑袋的,他们可是非常聪明。”
安恭根和梵斯派互相对视了一下,他们的眼神犀利如针。“没有我们聪明。”安恭根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梵斯派点点头,他是个中等个子的年轻人,一头卷曲的黑发。“你就告诉我们,第一批资金送到哪里?”
在林鸣离开之前,马吉特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托马斯说,我可以问问你,希望你别介意。我的表姐哈娜.罗森,她现在在维也纳,有两个孩子。我很担心他们会死在那里。那里的中国领事馆在发放签证,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拿不到。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帮我问问孔博士……也许他能帮帮我们的忙……”
“我会问的。”他向她承诺道。她的眼里含着泪水,林鸣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了她。
他离开了他们,虽然行动依然小心翼翼,但满怀着豪情,因为他们的使命是要救出很多人,就在德国人和日本人的眼皮底下救人。而且,不是几个人,而是很多很多人。
而此刻,他的心里装满了珠丽。生活,又对他露出了笑脸。
他跳上了一辆有轨电车,在靠近后门的一个位置上坐下。这是最安全的位置,一旦有险情,他可以迅速跳下电车。
但是,一切都很正常,电车在路上当当地行驶着,林鸣悠闲地看着乘客上上下下。我来了,我的珍珠,我马上就要到了。他从后门下了车,走进了狮子街。
到了桂香楼,他发现门关着,早上的这个时间关着门,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咚咚咚地敲起了门,直到大门上的那个小铁窗,露出了老门卫一只眯缝的眼睛。
“老冯,让我进去!”
“林先生,是你吗?”
“还有谁啊?快开门。我要见珠丽。”
“珠丽不在这里了。”
“老家伙,你开什么玩笑,”林鸣心里闪过一丝慌乱,但他迅速挥去了心里的不快,“快开门。”
老冯慢悠悠地开了门,林鸣冲了进去。
院落里冷冷清清的,在这个时候,也是正常的,很多姑娘还在睡觉呢。
只有鸨母和几个女孩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了一样。林鸣顾不上和她们打招呼,直接上了楼。
推开门,林鸣一愣,屋子里空荡荡的,梳妆台上瓶瓶罐罐没有了,平时软榻上凌乱地扔着的衣服没有了,透过红色纱帐,林鸣看到床上连被褥都没有了。
林鸣跌跌撞撞地下了楼,一把抓住鸨母的手腕,却说不出话来。
鸨母一脸惊慌,使劲地挣扎着,可是挣脱不了。“她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林鸣终于从发紧的喉咙里吐出了一句话。
“闸北,和田路,广东坟场边上,他们把她带走了。”鸨母断断续续地说着。
闸北!林鸣的心头涌上一阵惊慌,那是日本人的地盘。他们把她带走了,鸨母的话在他的耳边轰鸣,他扔下鸨母,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桂香楼。
当他穿过孤岛,在卡德路的尽头,过了苏州河桥进入日占区后,他立刻感觉到了不同。在这里,到处都是日本人,女人牵着孩子,一家一家的日本人,有老有少,还有穿着制服的男人。这里看上去已经不像是在中国了。
进入和田路,这里一片凄凉的景象,直到快要到达广东坟场的绿化带边沿,他才看到了一长排低矮的白色建筑,几乎没有任何特征。不断有日本男人从前门闪出来,匆匆走开。
他们把女人关在这里。
他从排着队的士兵身边挤进去时,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声音,他奋力扑到了前台。“有张珠丽吗?”他大声地问了好几遍。
前台的男人看见他,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出去,出去!”
旁边的士兵也推搡着他,他紧紧地抓住台子,喊道:“我找张珠丽,她是我妹妹,我爸爸生病快要死了,我要找她。”
终于,这个前台的男人从桌底下拿出一本花名册,找了起来。“不在这里。”
“请你再找找,他们告诉我她在这里!”
前台那个男人又抽出一本更旧的花名册,打开又找了起来。
一本花名册都快要翻完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名字。“啊,在这里。”他说着把册子递过来,指着珠丽的名字给林鸣看,那名字上划了一道横线。
“她现在在哪里?”他粗着嗓门问道。
“死了。”男人把花名册一合,冷淡地说道。
林鸣往后踉跄一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你肯定吗?”他颤声问道,声音是那么遥远,仿佛从别人的口中发出。
“肯定。”这男人恶狠狠地对着他吼了一声。上海这个城市已经沦为奴仆,这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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