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市里的娼妓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在乎。
当他从排着队等着进去的人群中挤出去时,耳朵里的轰鸣已经让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盲目地走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直到一声断喝在他耳边炸开,他猛地站住了脚,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差一点就撞到了一部手推车上。两个男人推着这部手推车,车上,堆着十来具女人的尸体。这些女人身上的衣服都被剥光了,像木头一样叠在一起,一张麻布覆盖在上面。女人裸露的光脚伸在麻布外面,随着手推车的震动一颠一颠的。正是这悲惨一幕,还有这些颤动的脚,击破了他脆弱的壳,从那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悲鸣。
托马斯已经能分辨得出楼里的所有声音。他用耳朵跟踪着所有住户的生活,他们的愤怒和他们的快乐,他们之间的对话,他们离开和回来的时间。当他们有了客人的时候,他也能分辨得出哪些是来过的,哪些是第一次出现的。
所以,那个上午,他惊奇地听到楼下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他知道的人,这个人的中文,在托马斯听来清晰悦耳,即使托马斯根本听不懂几个字,他也能听出,这个声音属于一个有教养的人。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匆匆地披上外套。虽然他一下子不能确定这是谁的声音,但是他知道,他从来不曾预料会在法租界的这条小巷里听到这个声音。
到了楼下,他吃惊地发现,孔祥熙站在门前。他的身边,聚了一小堆围观的人,行政院长孔祥熙在这里出现,太容易被人认出来了。
“孔博士。”托马斯恭敬地叫了一声。他在皇家剧院见过孔祥熙几次,现在感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请进来吧。”
“谢谢。”孔祥熙抬手碰了一下圆帽边,这种非常美国化的动作,还是他在美国念大学时养成的,一直没有改变过。“可是,如果你不介意……”他朝巷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三四十米开外,他的车子和他的司机在等着他。托马斯懂了。
在车上,孔祥熙对他解释道:“我来是因为林鸣。你知道,他已经为犹太人安置计划工作了好一阵子了,四天前,他回到了上海,为这项计划的执行举行了很重要的秘密会晤,随后,他就消失了。”
“在这里?在上海?”这些话从托马斯口中说出来时,每个字都在颤抖。现在,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有人被杀害,而林鸣到了这城市,而没有和他联系,那已经是很不寻常了。
孔祥熙抬了抬手,阻止了他的胡思乱想:“他还活着,但是情况很不妙。我的手下今天找到了他,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来找你。”
“他人在哪里?”
“在歹土。”
歹土,这个词托马斯是知道的,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是被绑架了吗?”
“不是,”孔祥熙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珠丽死了,看来,自从听到这个噩耗,他就错乱了。我已经派了三个人去,可没有人能将他劝离。”
“是酗酒吗?”
“不,是海洛因,比吸鸦片更糟糕。”轿车停在了Hollywood俱乐部的大铁门外。即使在大白天,俱乐部门口的霓虹灯还在不停闪烁,前方的草坪上,停满了黑色的轿车。
“他在这里面?”托马斯皱起了眉头,有传言说,这座气焰嚣张的建筑里,每个晚上都有人死于各种各样的过度沉溺,它像一头怪兽,吞噬着进入它口中的一切猎物。
“这样的地方,我自己不能进去,没法亲自去劝他出来。”孔祥熙说着,语气里充满了沮丧,“刚才在你家门口,你也看到了。所以,我请你来,就是麻烦你把他叫出来,而且,他会听你的。”
一走进大堂,托马斯立刻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台巨大的机器,一台充满了刺耳噪音和闪烁灯光的机器。从一个方向传来了一支管弦乐队资质平庸的乐曲演奏,从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了老歌的翻唱,这些声音都纠缠在了一起。依着孔祥熙的指点,他沿着最东边的走廊,朝尽头处的一个吸毒小间走去。在那里,托马斯果然在一张窄窄的藤编躺椅上发现了林鸣。这个小间里有四张躺椅,每张上面都躺了一个同样姿势的男人,眼皮半开半合,互不相干。
“林,”他推了推林鸣的肩膀,“该走了。”
他的朋友缓缓地转过了头,用他针尖般幽深的瞳孔盯了他很久,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看过来,然后,他的嘴里说道:“小格林。”
“走吧,车子在外面等着哪。”
林鸣依着托马斯扶着他的肩膀,帮他坐正。然后,托马斯试图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林鸣又畏缩了:“不能去那里。”
“你是说外面?”
“那里。”林鸣的眼睛看向了门口,托马斯懂的。林鸣的眼睛看到的是珠丽被送去的地方,上海人会在惧怕中低声谈论那个地方,据说,中国女孩被送进去后,每十五分钟就被一个不同的日本兵糟蹋,直到蹂躏致死。
“我知道。”他轻声说道,双臂抱起了他的朋友,“但是,你不是一个人出去。”他终于让林鸣站了起来。
在车里,他们都觉得最好还是让林鸣跟着托马斯回去,由托马斯照料他,直到他走出来。“他会很难受的。”孔祥熙提醒道,“要过三天,毒性才会过去。”
等到把林鸣安顿在托马斯的床上之后,孔祥熙取出一小沓钞票给托马斯,作为林鸣的费用,但是被托马斯拒绝了:“我有工作。”
“请一定收下。”孔祥熙把钞票塞进了托马斯的口袋。“他也是我的朋友,至少,这能解决一部分他的用度。”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天花板低矮的逼仄小亭子间,又抽出了一张钞票,“还有,我要提个建议,”他把钞票也塞到了托马斯的口袋里,“买只夜壶吧,他会需要的。”
“可以。”
“等他缓过来后,告诉他,我非常非常为珠丽感到难过……但是,也请告诉他,他干得很棒。第一批资金已经在前往重庆的路上了。很多人将会因为有他而活下来,他们中有女人、有孩子。”
“我会告诉他的。”
“谢谢你,小格林。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他提到你的时候,总是这样称呼的。”
“当然,您随意。”
孔博士拿起了圆帽,点了下头,很敏捷地转身下了楼梯,仿佛每天都在这里走动似的。
第一个晚上,托马斯一直坐在林鸣身边陪伴着他,接下来几天都是和晚上演出的阿隆佐轮流照看林鸣。其实,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只是一直给他擦汗,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他焦躁的时候,安抚他,哄着他喝点汤汤水水的东西下去,即使有时过一会儿又会都吐出来。到第四天的时候,虽然林鸣还是脸色苍白,虚汗直冒,但是他已经神志清爽了。
“你一直睡地板上?”林鸣倦怠无神的眼睛扫视着房间,看见了靠墙堆着的一摞被褥和枕头。“实在抱歉,这样几天了?”
“三天,感觉好些了吗?”
“没有,你不用管我的。”
“朋友,你以为我们会这么轻易地放弃你吗?”
“我们指的是谁?”
“阿隆佐,我,还有惠子,她给你煲了汤。查尔斯和欧内斯特也想来看望你,可我不想让他们看到你前些日子的样子。”
林鸣把头转向了墙壁:“我倒希望你离开我。”
那天,托马斯没有再和林鸣争下去,但是,他一直把林鸣留在亭子间里,并且继续和阿隆佐轮流陪伴他,从不让他独自一人留在家中。很多次,阿隆佐带上林鸣一起去听托马斯和大卫的表演,自然而然地,后来阿隆佐也带上他的低音贝斯,加入了进去。阿隆佐不会读谱,所以他会先听一段,然后再融合进去。第一贝斯的加入,给乐曲增添了令人惊喜的变幻和复杂,甚至加入了一丝摇摆的味道。
当他们演奏到一些循环重复的片段时,比如,莫扎特的第一号小提琴奏鸣曲中,那些发生在小提琴和钢琴之间的呼应唱和段落,他们会在这种节奏中停留,反复地强调,来回地重复。托马斯和阿隆佐会在第七音和第三音上做降调处理,或者,加入更多的切分音。他们之间的合作是这么和谐,这种和谐,是音乐家对音乐的理解,在音乐中,互相理解,所以,他们才是这样生死与共的朋友,因为音乐在异国他乡,萍水相逢,在战争中,但生死与共。他们之间流淌的这种和谐和理解,从琴声中传递出来,清晰地传递给听众,听众们往往欣喜地接受这些变化,不过,只有林鸣脸上露出的微笑才是他们所期待的。台上台下,他们的眼神在音乐中传递。
一天晚上,托马斯受邀前往大卫和马吉特家吃晚饭,而林鸣不想去。林鸣得了热伤风,只想待在家里,晚上早点睡觉。这些天,他都睡在地板上,说床垫太软了,睡地板更舒服。“你去吧,”他对托马斯说,“我没事的。”
于是,托马斯去市中心坐上了一辆往北开的有轨电车,过外白渡桥,进入了虹口区。这个人口众多、陈旧破败的城区现在是犹太难民隔离区。大卫给他画了一张地图,上面是各种提示和箭头,因为他住的地方没有门牌号,是在一栋大楼里,大楼里的房间被隔成小小的单间,他家就是那些迷宫般的房间中的一间。
大卫看到了托马斯,他正穿过长长的幽暗过道,向大卫家走来。大卫发出一声欢呼,愉快地引他进了屋子。屋里只有一扇小窗,开得很高。屋子中间的餐桌上铺了一块格子桌布,平添了温馨的感觉,炉子上,炖汤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托马斯拥抱了马吉特,然后弯下腰和里奥握了握手。“你们两人太勇敢了,居然带着小孩子来到这么远离家乡的地方。”托马斯说道。
“勇敢?”大卫叫了起来:“不,不是勇敢,是幸运!你不能想象,逃离那里有多艰难,有多危险。但是,我们是幸运的,是的。我一点都不夸张。他们要杀了我们,一个都不留。”
“太可怕了。”托马斯说道,“在欧洲,有数百万犹太人啊。”
听了这话,马吉特坐不住了,“我们还是开始吃饭吧。” 她站起身,一边说道,一边开始往每个人的碗里舀汤。她把一根刚刚出炉的面包切成厚片,旁边放上一条黄油。
开始用餐之前,大卫低眉垂眼,用希伯来语做了一个祷告,托马斯只听懂了一个词,以色列。接着,大卫说道:“这个祷告是要感谢上帝,让我们活着而自由地来到这里。在这里,我们有这么多从德国和奥地利逃出来的同胞,在异国他乡开始新的生活。还要感谢像你这样的朋友。”
马吉特在一片面包上涂好黄油,递给里奥。“你现在看到我们一家平平安安地在这里,可是你无法想象当时离开维也纳是多么不可能,我们都绝望了。纳粹不让我们离开,除非我们拿到别国的签证。”
“可是没有国家愿意给我们发放签证。”大卫加了一句。
“那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是上帝让我们逃出来的。”大卫说道,“是上帝给我们送来了何凤山,中国驻维也纳的总领事。”
一年多以前,一九三八年,三月的一个礼拜六早上,空气清新怡人。早餐后,何凤山走出他在维也纳的家门,他准备步行到领事馆,看看德国有什么新闻。近日来,他密切关注着来往于德国和奥地利之间的电话和指令,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不确定。银行门口排起了长队,大家都想把钱取出来,放在身上才放心。前一天,孔祥熙和他通过话,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是通过暗线联络的。孔祥熙告诉他,纳粹德国随时都可能拿下奥地利,但过程应该是平和的。因此他想去领事馆,在那里,消息会更多更及时一些。冬天快要结束,这是一个明媚的清晨,他很想走一走,于是,穿上他的外套,戴上软呢帽,走出了家门。
当他快要走到那条绿树成荫的大马路时,他听到了卡车发动机的声音,还有行军的踏步声。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拐过街角,他蓦然发现,大马路上都是士兵。没错,德国人来了。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聚集在路障后面,其中有几人在欢呼着,伸手做着纳粹的手势。愚蠢,他暗暗骂了一句。他站在人群中,伸长了脖子察看马路上的状况,可他只能看到士兵,六个人一排,起码有几百排,数也数不清,他的心沉了下去。
“何领事。”他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声音,他转过身去。
“仁慈的主啊!”他轻声唤道。这句话,是他小时候学会的第一句英语,那位挪威老师教他的。直到现在,他还是经常脱口而出。
一转头,他看见了莉莉丝.希尔维亚.多兰,他认识这个女孩子,他上她家吃过两次晚饭。“希尔维亚,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我本来和同学在一起的,可我和他们走散了。”看上去她都快要哭了,可怜啊,他心想。多兰家是犹太人,眼前的这些列队士兵,对于她的家庭来说,是令人惊恐的纳粹势力的展示。
她在发抖,何凤山握住了她的小手,“走吧,”他说,“我送你回家。”
他冷静地牵着希尔维亚的手,离开了纳粹军人和用德语高呼着胜利的人群。他们转进了一条安静的小路,道路两边的树木枝丫光秃,路边的房子窗帘低垂,一派肃杀静穆的气氛。和这个小姑娘走在路上,何领事能感觉到注视着他们的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他们。春天快要到了,可是人们的心进入了严冬,没有人敢于随便出门了,尤其是在维也纳的犹太人。
他按响了她家的门铃,希尔维亚的爸爸妈妈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一见到他,就眼泪汪汪的。
“好了,好了,”他沉稳地说道,“她现在安全无事了。如果你们还是很怕,我可以留下来多待一会儿。我是个外交官,总领事,只要我在这里,没有人敢伤害你们。”
说着,他在客厅里坐下了,就着温暖的火炉,和希尔维亚,还有她哥哥卡尔,以及她的爸爸妈妈聊着天。直到夜幕降临,赫尔和弗洛.多兰觉得应该没问题了,何凤山可以回家了。“记住,”他走之前说,“我们是朋友,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接下来的几个月,针对犹太人的行动变得经常化、公开化。他看到纳粹党的人守候在犹太教堂外,看到做完礼拜出来的犹太人,就捉住他们扔进卡车,然后,逼迫他们用犹太祈祷巾洗擦纳粹兵营的便池。何凤山鄙夷这样恶毒的行为,荒唐幼稚,而充满了仇恨。
夏天来临的时候,中国领事馆门口开始排起了长队。不久,队伍变得越来越长,人们一排就是好几个小时。
他们都是犹太人。
那天早上去上班,他看见了领事馆门口的长长的队伍。“发生什么事了?”他低声询问他的秘书国美。
“签证,”她说道,“他们排队要签证。”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签证?”
她耸了耸肩。
他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的墙壁上,贴着条纹图案的墙纸,房间正中,是一张厚重的办公桌,看着让人觉得心安。他准备闭门工作,不去理会外面的喧哗和人群。他知道,纳粹禁止犹太人离开本国,除非他们有一张他国颁发的签证,可是,眼下这种局势中,没有国家愿意给他们签证,因而犹太人都被困住了。
刚一坐下,他发现办公室的门还半开着,于是他起身去关门。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外面有人要找他,国美在拦着。
他开门探出了头:“是希尔维亚吗?”
“何领事!”她挣脱了国美,向他跑过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帮帮忙吧!您说过,您会帮我们的……”女孩眼泪汪汪地说。
“孩子,坐下来慢慢说。”他温和地对希尔维亚说道,转而用中文叫秘书去倒一杯茶来。“你现在看上去很害怕,怎么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平静、沉稳,或许,这是因为他的心里装满了信任。他的童年不幸,但生活
本文每页显示
6000字 共
38页 当前第
31页
首页 上一页 ← 31/38 →
下一页 尾页 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