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国民党的计划,但是,这项犹太人安置计划属于特殊的例外。
“所以,我们需要你。我们了解到,日本人将在所有的上海报纸和杂志上宣传他们的河豚计划,捏造大量的谎言,说服犹太人接受,并且愿意迁移到满洲里去。我们知道,你以前在上海是认识外国人……”说到这里,老冯停顿了一下:“不不,你别担心,这没什么。或许,那里还有你认识的人,对吗?所以,我们现在需要你立刻赶回上海,尽你的一切可能,和那边的相关人士取得联系,阻止日本人的谎言的扩散。我们不能让犹太人被河豚计划误导,受骗上当。”
她的心在飞扬,上海!托马斯!“我知道了,冯同志!”她迅速地思考着各种可能性,“你是否还希望引导媒体,反对河豚计划呢?”
他微微地露出赞许的神情,一点头说:“如果可能的话,把我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公之于众,当然更好。”
三天后,宋玉花已经在上海,听说托马斯那天下午将要在王宝和大酒店演奏,她赶到了广东路,站在酒店门口等着他,眼睛扫视着来自各个方向的人流。演奏是两点半开始,和他一起的小提琴手她已经在里面见到了。现在,她急迫地等在酒店门口,期待着他见到她时脸上露出的欣喜。
宋玉花看到,托马斯是和林鸣一起在拐弯处出现的,他正在听着林鸣讲述着他的苏州之行:“你知道,我是去找我的妈妈。”他们站在交叉路口,等待着川流不息的黄包车、手推车和汽车停下来,他们好穿过马路。“看好了,”林鸣提醒道,“红头阿三要改手势了。”
那位包着红头巾的印度人用大幅度的手势止住了他们前面横马路上的车流,他们随着人群和汽车穿过了马路。“所以,我到了苏州,去找她。”林鸣继续说道,“可是,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而老杜还活着,但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我只剩下我的朋友们,你们所有人。还有,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我知道,我还有个妹妹……”
踏上人行道,林鸣完全呆住了:“……宋玉花。”他终于把话说完。
她就在眼前,在酒店门口等待着他们,她的笑容如此灿烂,照亮了人行道。林鸣先向她伸出了手,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她转向托马斯。
他们拥抱在一起时他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她笑了:“夜上海并没有过去很久,你的名字人们依然记得。我只要去问问托马斯在哪里演奏,问两次就有答案了。至于他吗……”她笑吟吟地看着林鸣:“我只是期望你能告诉我关于他的消息,没承想,你把他一起带过来了。”
托马斯心里涌上一阵悲伤,因为,不一会儿,她就会听到关于珠丽的不幸,还有林鸣的遭遇了。可现在是演奏的时间了,他已经有点晚了。“我们三个人一定要好好聊聊,可现在,请原谅我,我已经晚了几分钟了。我七点结束,到时候,我们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太好了,”宋玉花开心地叫起来,还没等林鸣开口,她就提议说,“去德兴馆怎么样?就在东门路的尽头,外滩边上,离这里也不远。”
“可以。”托马斯说道,林鸣也默许了。他们三人站在人行道上,在人流中形成了一个孤岛,身边不断有行人来来往往,穿着棉夹袄的老妇人,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少妇,间或还有吃力地挑着担子的乡里人,晒黑的脸孔涨得通红。
“回到上海真好。”宋玉花说着,给了托马斯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么我们一会儿见。”然后,她挽着林鸣转身离开了。托马斯站在酒店的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看到林鸣在俯身对她说着话,想到林鸣可能要说的话,他的心沉了下去,连见到宋玉花的喜悦都被冲淡了。
那天下午,托马斯的心思完全不在演奏上面,有好几次他都忘了自己弹到哪里了。等到反应过来之后仓皇掩饰,也很难被认为是创造性的演绎。大卫冲着他做鬼脸,他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一看就知道是她,她进来找过你。”乐曲之间短暂休憩时,大卫对托马斯说:“她真漂亮啊!我就知道她是来找你的,她可没想到会遇上林先生。怎么,林先生是你的情敌吗?”
“哦不,他是她的义兄。”
“啊,原来如此,”大卫孩子气地笑了起来,“那就没事了,你一会儿就能见到她了。”
听到大卫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托马斯笑了起来,不过,他也的确按捺住了内心的骚动,把眼睛盯在乐谱上,安安心心地弹完了后面的几支曲子。那天晚上结束表演后,他没和大卫聊几句,而是急匆匆地收拾好自己的谱子,忙不迭地离开了,和大卫合作几个月,这还是头一次。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东门路。路边的店家正在收拢遮阳顶棚,店铺里面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店主把灯笼挑了出来,四方柱形的灯笼以红木为框架,四面是有手绘图案的玻璃,灯笼下面垂着流苏,这些灯笼挂在了店铺门口,准备好在即将来临的夜色里点亮。行人在人行道上走过,时而停下脚步,选购路边店铺里兜售的货物:一筐筐的水果和秋季的蔬菜堆在店门口的地上;新款的秋衣和落季的夏装并肩挂着,挤挤挨挨的一排排把店铺衬得更逼仄了;卖日用品的商店门口,搪瓷碗和搪瓷夜壶一摞摞叠放着,堆得高高的。
在东门路的尽头,他找到了面对黄浦江的德兴馆,到了店门口,他才意识到这家店他来过。上次,他就是在这里和林鸣吃的饭。吃饭的时候,林鸣给了他关于安雅的建议,这段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感觉这已是上辈子的事了。当他踩着陈旧的石板楼梯,到了二楼时,他想起了上次喝的那份海鲜浓汤。林鸣和宋玉花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窗外,黄浦江上昔日的喧哗不再,距离日军的入侵已经两年过去了,虽然货轮、汽艇、舢板和平底船又出现在江面上,但是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热闹繁华,船只上的灯光黯淡了,汽笛的声音也没有那么洪亮张扬。
不过,在他面前的宋玉花却是那么美丽,她浅浅地笑着,比他见到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可爱。她的眼睛顾盼有神,显得幽默而自信,她的一举一动都自然得体。看着现在的宋玉花,托马斯都快要想不起以前的那个女孩:在杜月笙的要求下,穿着腰身掐得紧紧的、泛着缎子光泽的旗袍。她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黑了,身上穿着一件蓝布长衫和黑色裤子,是城市里最普通人家的打扮,但是,她的周身都散发着迷人的光彩。
而林鸣却正相反,他脸色灰暗,神情忧伤,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林鸣伸手取过白酒瓶子,看了看标签,给三个人面前的杯子都斟上了。他们举杯庆祝重逢,她跟他们讲述了此行的目的。
“那很容易,”林鸣说道,“我可以带你去大卫之剑联盟。”就是这个协会派遣安恭根和阿姆莱托.梵斯派前往重庆,赠送捐款的。他们还会在虹口区的犹太人中间开展宣传,揭露日本人的阴谋。
“对了,可以去找找那位我去见过的鲍先生,”托马斯想起来了,“他也许愿意在《上海每日时报》上发表文章,揭露河豚计划的真相。”
“不错。”林鸣点头赞许,转而对宋玉花说:“别着急,妹妹。很快,所有在上海的犹太人都会知道的。”
“谢谢你们!”他们举起酒杯碰了一下。
林鸣又陷入了伤感:“可是,夜上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那是另一个世界。”托马斯说道,他想起了在激战中的那三个月,偷偷地去看宋玉花的眼神。是的,另一个世界。
“上海的夜晚已经黯淡无光,”林鸣忧伤地说道,“再也听不到真正的音乐,我昨晚走了很多地方,甚至穿过了歹土,可是,没有音乐了,夜上海现在就是个讽刺。”
侍者端上来一只带盖的大汤碗,里面盛着鱼羹,放在了桌子中间。林鸣摇了摇头说:“我们有可能还会相遇,我们三人,可是我们再相聚的时候,我们将是忧伤的小三和弦。”他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都没有和他们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后,又倒满了一杯。
宋玉花和托马斯的眼光碰在了一起,“哥哥,”她伸手也去舀了一碗汤鲜美的鱼汤,“你多吃点东西吧,你伤了元气了。”
“你需要时间。”托马斯接了一句。
“谁也没有时间了,”林鸣哀怨地说道,举起了酒杯,“难道你不知道时光一去不复返吗?我们拥有的一切都如流水一般逝去,和它对抗是徒劳的,这就是命,你不能不认命。”
“可以的,你也可以的,”托马斯看着宋玉花说,“看看你妹妹吧,她在战争中都变了一个人了。我们躲不开这场战争,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我们的生活。”
“一切都是命,”林鸣一口把酒喝了,“没有人能逃脱,它正在抽走我们的生命。”
“好了,哥哥,”宋玉花对着林鸣温柔地说道,她又看了一眼托马斯,接着,她把汤碗往前推了推,说:“多喝点汤吧,它会让你恢复体力。鱼片、干贝、海参、豆腐还有雪菜,都是上海的味道。”
林鸣又倒了一杯白酒:“你知道对于我来说,什么是上海味道吗?虾仁锅贴,还有小摊贩的粗炒面。”
“对,对!”宋玉花高兴地叫道。
“他会挑着担子来到我们的弄堂,他的小厨房,就在他的肩膀上挑着。他有自己的叫卖声,叫起来跟唱歌似的。你一听就知道是他来了,他的叫卖声和别人都不一样。可这些都没了。”
“不会都没了的。”宋玉花温柔地顶撞她哥哥,“这些东西,时间到了就会回来的。一个新的年代就要开始,一九四〇年马上就会来到。等你还没回过神,晚春的梅子就上市了,咬一口,酸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托马斯,又加了一句,“到那时,黄梅天就开始了,空气变得湿答答的。”
“还记得烤白果吗?”林鸣的兴致也高一些了,“小贩一边穿街走巷,一边高声叫卖,嗯,让我想想呀,他是这样叫的:‘刚刚出炉的烤白果嘞!只只爆开嘞!只只大嘞!’”把小贩的叫卖声翻译成英语,显得很有趣,他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上海还活着。”宋玉花肯定地说。
托马斯接着说:“我同意。”
终于,林鸣把汤碗和调羹移到了自己前面,开始喝起来了。可是,喝了几口,他又伸手去抓酒瓶,把最后几滴都倒光了。“但是,这个安置计划,”他眉头紧锁地说道,“万一蒋介石不答应怎么办?”
“怎么会呢?”宋玉花说,“这么好的一个主意,没有道理反对啊,连我们这边都认同了。”
“这个计划会惹恼德国人,而蒋介石想要取悦他们,所以,他不敢得罪希特勒。只要他能挨得上,为希特勒舔脓包他都愿意。”
“操蛋!”她脱口而出。
林鸣笑着站了起来,宋玉花把他惹笑了,因为她以前从来不会说这样的粗话。“妹妹,你长大了。”他的双手撑在餐桌上,“寸金难买寸光阴啊,妹妹,我已经太晚了,不要再犯我的错误了,打仗,随时都会死的,抓紧时间吧。”林鸣闭上了眼睛,身子在前后稍稍晃动着,好像是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要对他们讲。可是他放弃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该走了。”
但是,接着他又想起来了:“对了,我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刚才忘了说了,还有一样,小贩的新鲜玉米,那些香喷喷的煮熟的嫩玉米。你知道的,小贩挑着捂在热锅里的熟玉米,一路叫着:‘珍珠米,珍珠米!’”他摇了摇头:“没了。”
“现在过了玉米的时令了。”
“我告诉你,不会再有了。”他转身朝着门口走去。河面上,响起了一声低沉的悠长的汽笛。
“我们送你回家吧。”托马斯说道。
但是,林鸣举手制止:“我没事,明天见。妹妹,我们找个时间去虹口。”
“我会给那位编辑打电话的。”托马斯说道。
这个时候的林鸣已经半醉了,但他还是能够体面地戴好了帽子,稳住脚步走出了餐厅,下了楼去。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膝头,托马斯感到身上如同触电般颤了一下。“我知道,我来去都没有事先打招呼,”她说道,“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把我送到这里,这对你来说不公平,实在对不起。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是不是对的。让你等待着我,我也不知道这个等待是否有结果,这不公平,我不知道我自己做得对不对。”她的声音变得那么温柔,“但是,如果你还要的话,我在旅馆里有个房间,而且……”
“那我们走吧。”他急促地说道。
后来,她躺在他的身边,看着熟睡中的他。她疼爱地看着他的手,那只灵巧的手,每一根手指都精美绝伦,现在这只手随意地搭在她的腿上。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旁边,相比之下,她的手那么小,那么白皙,然而,和他的相比,又像是未经雕琢的璞玉一样显得笨拙。通过他的手,他能够表达出他所知道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在钢琴上,在她的身体上,在她的人生里。她属于他,每次她回到他身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深信不疑。
但是,她觉得头晕沉沉的,一切都没有确定的答案。她挪了挪身子,把头贴近了他。
这一次,她又把钻石留在了西安。
第二天中午,托马斯回到家,一进亭子间,他就看到林鸣正在仓促地穿衣服。
“宋玉花在哪里?”林鸣问道。
“她去路口那家老虎灶洗澡去了。”在托马斯可怜的中文词汇里,老虎灶算一个,在他手头有点钱的时候,“她说半小时就够了,然后她想和我们一起去新雅吃点心……”他猛地止住了口,因为,林鸣正在把他的东西往一个袋子里塞。“你在干吗?”
“我要走了。”
“离开上海?”
“离开中国。”他把口袋的拉带一收,一副决然的样子。“犹太人安置计划流产了。希特勒威胁蒋介石,蒋介石退缩了。十万犹太人的生命悬于一线,可是,只能这样了,他们没有活路了。”
“真的吗?”托马斯大声问道。
可是,林鸣没有回答他,他脸上绝望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可是……为什么要离开中国?”
“我在他们的名单上,下一个就是我了。孔祥熙刚给我发了电报。”
“什么名单?”
“还记得安恭根和梵斯派吗?就是我派往重庆运送资金和金条的那两人。死了,两个人都死了,他们在半路遭到了拦截。日本人要杀死所有参与此事的人。”
“那么在上海的人也会遭遇不测吗?”托马斯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恐惧都提高了,“安恭根和梵斯派会说出去吗?”
“不会的,他们都是很有经验的。而且,我听说他们是被杀手枪杀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在担心大卫和他的家庭。但是,请相信我,如果日本人知道他们的名字的话,他们早就死了。而且,安恭根和梵斯派在一个月之前就被杀害了,几乎就在他们刚到重庆的时候。所以,爱泼斯坦一家是安全的。”
“这么说来,你也是……”
“不,”林鸣的脸因为担忧而变得僵硬,颧骨显得很突出,那一刻,他更像他的爸爸了,“我已经为这项计划工作了两个月了,腾冲县的每个人都认识我。”
“我猜也是,再加上过去几天新闻报道的宣传……”
他们对视了一下,都会心地笑了笑,总算还有些事让他们感到欣慰。托马斯给鲍先生打了电话,林鸣联系了一批中文报刊,结果是日本人的河豚计划在媒体上被曝光了,没有一个犹太人愿意去往日本人统治下的满洲里。
托马斯吐了一口气,说:“那你要去哪里?”
“香港。”
“今天?”通常来说,当天票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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