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买到的,除非是头等舱,有时候,连头等舱也不能保证。
“孔祥熙和我父亲联系过了,大达轮船公司还是老头子的,公司的地盘是苏北码头,但是他们没有直接到香港的轮船,我要转道海门,然后去香港。”
“那你什么时候走?”
“过一个小时。”林鸣伸出了手,要和他握手告别。
托马斯没有和他握手,而是张开手臂紧紧拥抱了他:“我陪你去。”
“不,你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的。”
托马斯只觉得嗓子眼发堵,他使劲地咽了一口,他在上海的根基,已经被抽走了。“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这里是我的家啊!可是,只要日本鬼子一天不滚蛋,我要来,也只能悄悄地回来,你要记得这一点。”
“我会记住的,” 托马斯说,他接着问,“那你要跟你妹妹告别吗?”
“嗯,我会在老虎灶那里停一下。”
在楼梯口,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谢谢你。”林鸣终于开口了。
“你说什么呢。”托马斯捶了他一下,他们都笑了。
“那好吧,”林鸣说,“那我们就用中文告别,再见,意思是,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再见。”托马斯吐出了这两个字,然后,他看着他的朋友走下了楼梯。
森冈正在他的办公室里起草一份海军总部最高机密的电报,他的副将敲门进来,报告海军少将柴田弥一郎(Shibata Yaichiro)求见。
森冈迅速把电报文悄悄地放进了抽屉。弥一郎是日军海军特务部部长,他出生在中国,对中国非常了解,不过,森冈和东京之间的一些联系,他无从得知。
副将刚刚退出办公室,把门带上,弥一郎就叫了起来:“完蛋了,河豚计划完蛋了。”
“是因为西方舆论的压力吗?”森冈问道。自从中国的报刊对这项计划展开抨击之后,他就面临着外交上的麻烦。
弥一郎点了点头。“可是,报纸怎么会了解到这项计划的细节呢?”他不解地问道。
“别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了。”森冈的手指,把玩着办公桌抽屉的圆把手,抽屉里的那份秘密电报,是关于和德国人结成新同盟的条款,这比河豚计划可要重要多了,虽然,在他心里,很不喜欢这项新计划。在上海的犹太人属于他的管辖之下,就算现在和德国人成了同盟军,他还是希望这批犹太人能安然无恙。“就这样吧。”
弥一郎鞠了一躬,足跟一碰,离开了。
.9.
一九四〇年和一九四一年过去了,这两年,安雅.彼得洛娃过得很艰难。黑暗世界是个沦陷的城市,它不再吸引世界各地的男人,来到这里寻欢作乐,挥金如土。一九三七年秋天上海刚刚被日本人占领的时候,情况还没有很糟糕,后来,随着整个欧洲都陷入战争,愿意在女人身上花钱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在上海,似乎只有日本男人口袋里还有钱。
一九四一年的夏天,安雅和她的朋友李岚开始为高级日本军官服务,当然,她们是偷偷摸摸地进行这种营生的,毕竟,和入侵者交往,也会随时招来杀身之祸。她们独自前往闸北日军驻地,在秘密的地方和客人私会,但从来不和他们同进同出。不过,这些日本军官,对她们很客气,比后来在上海出现过数月的纳粹党人好多了,相比之下,她们更愿意和日本人在一起。
安雅自然是为了生计,但是,李岚却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所以她必须比安雅要小心百倍。她和日本人周旋,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因为她为抗日组织工作。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在闸北爵士夜总会,她们两人坐在日本人喜欢的榻榻米上。这间密室,用一道日式幛子纸移门和外面隔开,这道门挡住了好奇的目光,但不会挡住来自于大阪乐队的爵士五重奏。那天,李岚的客人是柴田弥一郎少将,日军的特务头子,他带了日军在上海的最高级官员,海军大将森冈正。弥一郎知道,森冈痴迷于爵士乐,所以,他预订了在这家夜总会和他共进晚宴,他还让李岚把黑发灰眼珠的安雅也带来,陪伴他的同僚。
然而,森冈看起来对安雅没什么兴趣,对音乐的兴趣却是浓郁多了。大多数时间,他用日语和弥一郎交谈,完全无视安雅的存在,弥一郎微微一笑,说:“他们都说你对爵士乐很痴迷,看来此言不虚啊。”
森冈不置可否地一笑,和着音乐的节拍,手指轻轻敲击着餐桌。
“可是,一旦那个时刻来临,这些都没有了,包括那些美国音乐家。”
森冈的脸轻轻地抽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复原了。一旦开战,这里的美国人都不能幸免,是的,即使那些他喜爱的音乐家。“那就是他们的命了,”森冈冷冷地说道,“这是一场战争,战争就是意味着死亡。”他是一个军人,在战争面前,所有的一切都要让路,即使是他最喜爱的爵士乐。
他们的对话,安雅一句也听不懂,而李岚却不然,她的日语非常好。她的奶奶是日本人,小时候,在她北方的家里,一家人用的就是日语。不过,这是个秘密,是她要竭力隐瞒的,如果被弥一郎和森冈发现她听得懂他们说的话,而且在刻意记下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两个日本男人陷入了沉默,两个人喝起闷酒来了。
李岚在桌子底下轻轻地碰了一下安雅的腿,然后用英语说了句:“我们要去下洗手间。”安雅马上就明白她有话要对她讲,她们轻轻地起身退出。
走进洗手间后,关上门,李岚压低了声音说:“好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听上去是森冈早就知道了,可弥一郎才刚刚发觉。我听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情,但是好像很严重,而且和美国人有关。”她顿了顿说,“如果我没记错,你以前有个男朋友是美国来的爵士音乐家吧?”
“会发生什么事情?”安雅知道托马斯还在上海,和一个犹太小提琴家一起表演节目。“他们说什么?”
李岚凑近了安雅的耳朵,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他们在准备做什么,只知道和美国人有关,而且,很重大。”
安雅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压低声音说:“那他们是不是计划袭击公共租界呢?他们应该不敢那样做吧,美国人会报复的……”
她们对着镜子补了妆,再抹了些口红,袅袅地走出洗手间,回到那两个男人身边坐下,脸上露出了职业的笑容。
那一年,阿隆佐和惠子决定在自己的公寓里举办一次美式感恩节晚宴,他们邀请了乐队里的老朋友,还邀请了大卫一家,委托托马斯转告。于是,托马斯去了虹口区爱泼斯坦的家里,向他们发出邀请,并且解释了感恩节的由来。
“因为战争,你们离开了家乡,来到了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他说,“这在某种程度上,就好比那些刚刚踏上美洲大陆的新移民。能活下来就是他们的胜利,这就够了。他们很可能会饿死,但是,印第安人帮助了他们。所以,他们用丰盛的食物来庆祝,大家坐在一起享用美食,表达感谢之情。这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个节日。”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会到美国。”大卫说道。
“是的。”
“可你们是奴隶,对吗?”大卫问道。
“有些家庭以前是奴隶……但是,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和现在无关,现在重要的是我们都在上海了,而且,在这里,你们三人拥有了你们的自由。”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卫、马吉特和里奥身上,里奥现在已经是个五岁的小男孩了,看上去,他有和年龄不相称的沉静。“所以,请你们来和我们一起度过感恩节吧!”
结果,那天晚上他们一家都来了。当他们上了楼,走进惠子家的公寓时,他们都惊呆了。餐桌上,摆着惠子做的菜,餐桌正中是一只香气扑鼻的烤鸡,在中国,这已经最接近于烤火鸡了。不过,大卫一家吃惊的还不仅仅是这一桌子的食物,更令他们吃惊的是巨大的窗子。那天,主人把窗帘都拉开了,窗外是万家灯火。这种景象,对于在小房间里待了好几年的大卫一家来说,简直是星光耀眼的仙境一般。他们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兴奋地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说个不停。看见他们这样,托马斯很欣慰。
他和大卫在一起度过了一九四〇年和一九四一年,在心里,他早已经把这个维也纳人视为自己的兄弟了。他依然时时为他们一家人的安危而担忧,虽然到目前为止,日本人对犹太难民的管制很有限,仅仅是只允许他们住在虹口区,现在,这个区的犹太人人口估计已经达到了两万五千人。纳粹曾经设法阻止犹太人进入上海的劳动力市场,可是没有多少人响应。曾经有部分雅利安人停止赞助雇佣了犹太人的公司,可是他们的退出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在上海,犹太人不仅活下来了,而且,活得挺好。然而,他们在欧洲的亲人却杳无音信,写去的家信也好像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托马斯知道,如果柏林的手臂能伸到上海的话,他们也会对这里的犹太人下狠手的。
可是,托马斯现在还有更直接的担心,那是安雅给他的警告。
前一天晚上,他从大华酒店(Majestic hotel)出来,安雅已经在门口等他了。“安雅?”他吃惊地叫道,他已经两年没见到过她了。
“老朋友,我们边走边说吧,别大惊小怪的。”安雅压低了声音,把她听到的向他转述了一番。
“可你不知道日本人要做啥?”
“不知道,只知道美国人会有麻烦。”
“我能看出有些事情在酝酿,我们都能看得出,可是没有人能洞悉未来。”
“这么说来,你应该离开这里了。”
“我也想啊,”托马斯握住了安雅的手,很自然的动作,过去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可是我不能,我没有路费。而且,我的朋友也没有路费,我也不能撇下他们。”其实,他在等待宋玉花,可是他没说,现在还不能说。
“我懂的。”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在下一个路口,她就告别了,好像和他一起走这一段路只是一次偶尔的相遇。
他还记得,他往前走了几步,从过马路的行人中穿过之后,才发现安雅已经不在身边了。现在,在感恩节晚宴之前,站在这扇窗前看着小巷人家的点点灯火,他心里对安雅也充满了感激。因为她冒着风险来警告他,虽然他也不能做出什么应对的行动。
餐桌都摆好后,他们都团团坐好,手拉手做了一个餐前祈祷,然后开开心心地传着菜肴开始吃起来了。
除了烤鸡,惠子还端上了晶莹的蒸米饭、味噌茄子、韩式辣白菜、煎鱼。吃完饭后,大卫取出他的烟斗,把烟丝塞进去,点上抽了一口。阿隆佐抱着吉他,弹起了十二音节蓝调旋律,那是发自胸臆的、完全无意识的曲调。托马斯舒服地后仰,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着,感激在这一切之上,还有音乐的美好。阿隆佐和他眼神交汇,给了他一个微笑,那是属于老朋友之间的默契,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一切都坦然接受,一个微笑照亮了这么多年来一同走过的路,一个微笑传递着对今后的祝福:不用担心,生活自有安排,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老。
欧内斯特打开他的乐器盒,他的那把次中音萨克斯,躺在陈旧磨损的天鹅绒上,他取出来,将簧片含在嘴里,湿润着它。继而,他开始吹奏,他的声音升到了阿隆佐的曲调之上,嘶鸣、呜咽,仿佛在抱怨着吉他的调子。最后,查尔斯拿出了他的中音萨克斯,也加入了合奏。他先是跟随着他的兄弟,形成了他们经典的三重奏,接着,贝斯的声音渐渐隐退,只剩下兄弟俩最拿手的演奏形式,两支不同音高的吉他一问一答,相互呼应。
这一刻,每个人都停了下来,里奥趴在妈妈的怀里,托马斯闭目靠在椅子上,惠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这一刻,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不存在种族和国家的区别,大家都在静静地聆听着这支蓝调。而上海,本身就是一支纷繁驳杂的即兴曲,就像这循环往复的十二音节蓝调,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没有尽头,诉说着生活中的一切可能性。
终于,大卫站起了身,打开了小提琴盒子。托马斯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骄傲之情,他为大卫感到骄傲。因为,大卫总是跟他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拉出即兴曲的,他不敢去尝试,托马斯很能理解他。当他用下巴抵住钟爱的乐器时,他的心里都是忐忑,最初的几个音节,他用他所熟悉的方式演奏。
阿隆佐摇了摇头,说:“重音的位置要改变。”说着,他在贝斯上示范了一下,把刚才大卫的弱音加重了。
大卫马上就听懂了,他重新开始,加入了他十分拿手的吉卜赛式的哀怨。过了一会儿,他已经能够抓住他们的迟疑,技巧地利用起他们留出的间隙。他用琴声回应着这样的空白,于是留出了更多的空白。
他想了一想,说:“所以,你们降了三音和五音。”
“还有降七。”欧内斯特说道。
“看情况临时决定。”阿隆佐补充道。
大卫点点头,他优雅的小提琴声把这支曲调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组合,忧伤的欧罗巴风格。托马斯看到阿隆佐和欧内斯特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显然对大卫的音线很感兴趣。外面响起了零星的几声枪响,他们抬头互相看了看,随即又回到了音乐里,对于暴力,他们已经习惯了。
这支曲调,在欢呼和笑声中结束,托马斯倒了一杯酒,他是在场唯一没有加入合奏的音乐家,他说:“现在该轮到我了。音乐是我的国度,你们是我的人民。”他举起了酒杯:“这就是我的国家,就在这里:美国就在音乐里。我们刚刚证明了这一点,谢谢你们,我的先锋们。”他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十一月二十八日,森冈大将走出了日本海军作战指挥部。在他的大衣里,藏着一个皮革文件包。走在路上,他的皮肤,能感觉到皮革的硬度。包里是一沓已被破解的文件。他需要离开疯狂涌来的电报,和喧闹嘈杂的下属,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数周之内,日本就会对美国发起攻击,他的部队,已经在上海全面铺开,一旦攻击开始,他随时会将上海紧紧收拢。在这个城市里,有数千名他的部下,还有数千人已经驻扎到郊外,将上海团团围住。最要紧的是,到时候他将迅速地控制住外国租界的海军和陆军部队,而他的第一个行动,将是控制住停泊在黄浦江上英国的“海燕”号浅水炮艇和美国的“威克”号浅水炮艇。然后,他会布置他的人,扫地式地排查市中心的每一条路,任何对抗力量都格杀勿论。到那时,你们连孤岛也没有了,统统都是我们的天下。
到时候,他要控制各盟国的外交人员,将他们都软禁在法租界的华懋公寓[37]。这些西方国家在中国的殖民统治从此结束,他还会将上海总会从英国人手里夺回,将它变成供日本军官娱乐的场所。还有,等他把汇丰大楼顶上的英国国旗换成太阳旗,他一定会把门前的铜狮子都处理掉,那狮子的脚都被迷信的穷人们摸得光溜溜了。
接下来,就要处置在上海的八万外国居民了,那些英国人、美国人,还有荷兰人,作为敌国的公民,他们在上海必须戴上编了号的袖章,禁止出入一切公开场所,包括餐馆、剧院和夜总会。他们的银行账号将会被冻结,他们的房产将会被没收。必须对他们严加管制,他们在中国的地位,还不如中国人。然后,到明年的一月、二月,他会把他们都赶出上海,关进集中营。他们在上海的豪宅公寓一律归日本人所有。
想到这里,他想起了那些美国音乐家,他那么喜欢他们,这让他心里有些难受。可是,他是一个将忠诚置于一切之上的男人,将这次最高机密的袭击行动泄露出去那是绝无可能的。
他深深地相信,日本对中国的接收,是一个高贵的举动。一百零一年之后,英国对中国的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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