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民,终于结束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始终未能摆脱盎格鲁-撒克逊的统治,然而,只有在日本的帮助下,才终于做到了。中国最终将获得自由,得到照应,作为东亚各国自然天成的主宰,这个义务,必然责无旁贷地落在日本的肩上。强壮的,就要照顾弱小的,这才是正确的关系。
但是,今天收到的电报让他不安,这些电报来自于柏林。他坐进了轿车,让司机一直往前开。他隐藏在后座,想着他的心事,怎么办?他仰头靠在椅背上,车窗外,是灰色的冬日天空,马路两边的梧桐树排成了行,光秃秃的枝干在灰色的天空中划出一团谜语。轿车漫无目的地开着,开过了法国公园的外墙。
德国人显然已经忍了很久,终于爆发了。这么多犹太人能够在上海生存,在上海做事,家庭安好,还有了自己的社区。他们不能再忍下去了,必须采取行动了。面对这种责难,他以前总是回一句:上海是在日本的管辖之下,和德国无关。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他在承受压力,这种压力,来自于柏林。
他感觉心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他们的袭击计划将要把全世界都卷入战争的漩涡,在这样的时刻,和德国交恶是不明智的。可是,上海属于日本,而这个以色列的族人在上海活下来了,这让他怎么办?难道要剥夺他们工作的权利吗?还有,那些富有的西班牙犹太人又该如何应对,像沙逊和嘉道理,他们的家族,从十九世纪就来到了这个城市,现在已经成为上海滩的风云人物。显然,他们是不属于今天的电报中提及的处置对象。他的手,不由得去摸了一下贴在胸口的文件包,那个文件包还好好地藏在大衣的内袋里。这件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右转。”法国总会就在前面,他知道,每个礼拜五的下午,托马斯都会在这里的大堂里演奏,他们的身后,精美堂皇的黄铜雕花扶手盘旋而上。音乐安抚他的心,让他平静。“等着我。”他说着下了车。
他一直在想着心事,根本没有在乎旁人看到他时,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走进大堂,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音乐在大堂里回荡,拂过光亮的镶嵌花瓷砖地板。听到这旋律,他又找回了自己。小提琴和钢琴的声音安抚着他,他往前走了几步,坐了下来。
一曲一世界,森冈被这支曲子深深感动。他叫过一个佝偻着背的中年侍者,侍者在他面前吓得发抖。
“什么名字?这个曲子。”森冈问道,侍者一转身就颠颠地跑去问了。平时,托马斯和大卫在演奏的时候,总有人会跳起舞来。不过,今天,听众们也都和他一样,坐在椅子上、沙发上,静静地聆听着。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音乐的纯粹和澄净。在静穆中,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盘踞在他心中的巨大迷宫,他找到了出路。他会做出正确的决定的。
乐曲结束了,琴声渐落,他睁开了眼睛,看见大卫.爱泼斯坦,那个犹太人,正在一张纸头上写着什么,然后交给了侍者。接着,托马斯接住了他的眼神,给了他一个不露声色的颔首,他回以浅浅的一鞠躬。无论是否会发生战争,他都从心底里尊敬他们。
一会儿,侍者又跑到了他身边,递纸条的手抖个不停,大将给了他一个铜板,将他打发。森冈打开了手中的纸条。
莫扎特 降B大调小提琴奏鸣曲 作品四五四
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莫扎特的音乐是欧洲文化的巅峰,而他刚刚听完了一段精彩的演绎,通过眼前这位犹太人。这支曲子是莫扎特在二十八岁那年写给他爱慕的意大利女提琴家,同台演出时,已婚的莫扎特用琴声传递心底的隐秘,那段慢乐章是钢琴和提琴的悠长对话,细腻而优雅,伤感而饱含激情。音乐慢慢渗入森冈的心底,对于他来说,答案已经很清楚了,纳粹施加的压力,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权力范围。
当他听完第三支曲子,答案已经不能更清晰了。那是一支小快板,灵光闪动,节奏轻盈,结束时,听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在掌声中,他站起身,走出了大堂。冬天的阳光温和暖人,他解开大衣,触碰到那个文件包时,他的心里很平静。心里的焦虑,已经被刚才的琴声抚平。
至于如何对待他的犹太人,他不会被德国人牵着走。
在北方的延安,关于上海的消息如潮水般涌来。上海已经被日本人团团围住,在这个城市里,唯一还没有置于日本人统治之下的区域就是孤岛,也就是公共租界。因为,华界已经沦陷,而法国成了纳粹的附庸。在延安,大家都一致认为,种种迹象表明,针对公共租界的袭击已经不可避免,再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然而,那些不幸的西方人却没能引起太多的同情,毕竟,他们都被认为是帝国主义者。这些有关上海的新闻给宋玉花带来了恐惧,可是她无处可说。
她只能独自默默地为托马斯担忧。宋玉花已经两年没有回上海了,上一次他们三人在上海分手,还是一九三九年。他可能已经不在上海了,或者他已经有了别人,不再想见她了。但是,在她的内心,她直觉托马斯还在等着她,她必须回去提醒他。
她鼓起勇气,走进领导的办公室,请求回上海探亲。
“你在上海有家?”吴国勇翻看着她的资料,有点不相信:“资料里没有提起。”
“是朋友。”
“是外国人。”他说道,她默不作声。
他把手中的资料又翻了几页,说:“你从来没有请过假,现在,既然你的家人面临危险,我们当然放你的假,不过……”
她只是看着他,目光没有退缩。
他的手指在资料上敲了一敲,叹口气说:“你知道,现在回上海非常危险,值得吗?”
“值得。”她就说了两个字。
他看了她一眼,说:“你在这里进步很大,我看到这份报告说,保定那个村里的孩子们很爱戴你。”
“能为这里的人民服务,我感到荣幸。”她不假思索地说道,脑海里浮现出梅花的脸庞,本来,这个礼拜天她要去教书的,这个姑娘会等她,一整天都会等她。
“好吧。”老吴说着,在请假条上写了同意两个字。
第二天,她到了西安,这一回,她径直走向离八路军联络处不远的那个庙宇。
从外面看,这座庙宇和她第一次见到时一模一样,可是,四年过去了,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也许,钻石被别人发现拿走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是命了。她走进了大殿,在蒲团上跪了下来,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无论钻石还在不在,我都能接受。梅花,对不起了,我不能再教你了。僧人走了进来,他的脸庞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感情,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了。等他离开后,她独自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后院,慢慢地走近了那堵墙。她的心,在怦怦地跳着,她找到了藏着钻石的那个位置,上面长满了青苔。
她拿出一把小刀,凭着记忆,轻轻地撬动一块青砖,手在不听使唤地颤抖着。青砖松动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抽出来。那个小布袋,就是砖洞里,依然完好地躺着。菩萨保佑,她心里叫了一声,取出了布袋后,她把砖头塞了回去。
回到大殿里,她又跪了下来,心还在乱跳。现在,她想好了,她必须要做决定了。但是,首先,她就要带着这些钻石,离开这里了。
不知道多少次,她设想着把这个小布袋放进他的手心里,那会是在什么地方呢?也许,是在轮船上,当他们漂荡在太平洋上。也许,是在大洋彼岸,当他们终于抵达了美丽新世界。无论在哪里,她都愿意,想象都让她满怀欣喜。她一遍一遍地设想着,就像一部电影,在她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放映,也像一个梦,她一遍一遍地回到那个梦境里。这是她心灵的避风港,在那里她得到了抚慰。现在,她就要去追随那个梦境,她坐上了从西安出发的二十一次火车,一声长鸣后,火车头突突突地喷着蒸汽,向着上海开去。
秘书的突然闯入,让森冈很不快,可是秘书的表情比他还要痛苦:“实在抱歉打搅您,大将。那个德国人来了,盖世太保上校梅辛格,他坚持要见您本人。我拦不住他,他现在就等在外间。”
“什么?他已经在上海了?”这是礼拜一的上午,他才看完一半来自于东京的电文,其中的几份电文中提到约瑟夫.梅辛格将要来上海,就犹太人的问题和他展开讨论。可现在,未经邀请,他就已经……
现在,他已经被堵在办公室里了。“带他下楼,请他在东厅等我。”他冷峻地说道,“我们谈五分钟,你就进来。”
他起身离开书桌,翻看日历,这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的第一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心头回响起莫扎特小提琴奏鸣曲的旋律,那是几天前他刚刚在法国总会听到的。他必须表现得平静而正常,保持一个长江口岸作战总指挥官应有的沉着和冷峻,他们的计划将如期实施,不能让梅辛格看出一点破绽。
森冈大步走进了东厅,这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厅里没有任何布置,也没有烧炉火。站在这个冷飕飕的大厅里等着森冈,梅辛格感觉很不舒服,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他一头金发,身材健硕,甚至可谓壮实,如果不是那张淫荡放纵的嘴,他算得上是美男子。
“大将。”看到他进来,上校很愉快地叫道,好像他们是平起平坐的军人。
森冈心里一阵不快,但他一点没有流露出来。他的声音平和,用简单的英语和梅辛格对话,而没有用德语翻译。他不想冒任何风险,使得他的话被另一个人重复转述:“请问,您来此有何贵干?”
“我此行有个秘密使命,是代表我的政府,拜访你的政府。”
“请长话短说。”
听了这话,梅辛格吃惊地眨了眨眼。森冈的冷淡终于渗入了他对自己人种骄傲的壁垒。“我来找你,是为商量有关我们的犹太人的事情。”梅辛格加了一句:“德国的犹太人,在上海的那一批。”
“你们的犹太人?德国的犹太人?”
“对,他们在上海有两万五千人。”
“他们是无国籍人士,你们已经注销了他们的德国国籍,对吧?”
“是的,但他们依然是我们的敌人,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计划对付他们。这个计划将会在下个月的万湖会议上最后确定,但是,我们已经准备好开始建集中营了。我们会处理所有在欧洲的犹太人,现在只需要你配合我们处理一下其中的一小部分,也就是在上海的犹太人。”
梅辛格凑了过来,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欧洲人身上特有的奶味,这股味道笼罩了森冈。臭奶油味,森冈在心里暗暗嫌恶了一下。“你想要怎么样呢?”
“靠你去杀了他们。”
森冈直视着梅辛格:“都杀光?”
这个壮硕的白种人傲慢地回视着他:“这并不难。在犹太新年,他们都会去教堂做礼拜,这种时候,你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赶到船上,不给他们吃的喝的,让他们饿死在船上;或者,在崇明岛上建一座集中营,把他们关在那里,用他们做医疗实验。”
森冈已经不想掩饰自己的厌恶了:“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必须被清理干净,一个不剩。”梅辛格很冷静地说:“所以,我们不能落下在这里的两万五千人。”说这些话时,他的口中又喷出了一股酸败味:“你明白的。”
森冈别过脸去。就在接下来的二十四个小时里,他将有七千名海军乘坐战舰抵达上海,他在上海已经布下重兵,严阵以待。
他马上要指挥打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仗,这个时候,他何必要去杀那几个犹太人?
“你什么时候会给我答复?”梅辛格问道。
“你等着吧。”森冈冷冷地回答。在他心里,早就有了答复,几天之前,在他听着莫扎特的时候,答复已经在他心里生根。你不可能杀掉我的犹太人,如果你想取他们的性命,有本事你就来上海,从我的手里抢吧。
只剩下不到一个礼拜,就要发动袭击了。
宋玉花在这个月的六号礼拜六抵达上海。她先去了外滩,在一条小巷里,找了一家珠宝商。店主是个皮肤黝黑的锡兰人,看着眼前这个一副乡下人打扮的女人,拿出一粒价值不菲的钻石,他的眼睛连眨都不眨。有钱人的种种怪相,他看得多了。他是这种秘而不宣的钱货交易的专家,当他把钱数给宋玉花的时候,他故意显得没有一点好奇。
走出珠宝店后,她融入了人群之中。她穿着一件最普通的棉衣,连日的奔波,衣服脏兮兮的,走在路上,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上海的郊外,正经历过又一轮的炮火摧残,大批难民涌进了城里,宋玉花看上去就像他们中的一个。这对于她来说是很好的掩护,让她感到安全。可是,在汇中饭店,她就遇到了麻烦,当她向门口的红头阿三打听托马斯和大卫时,遭到一顿呵斥,赶下了台阶。幸而马路对面华懋饭店的门卫是个好心人,告诉她他们第二天将会在礼查饭店演奏。
礼拜天下午,宋玉花赶到了那里。英国门卫看了她一眼,就抬手作势要赶她走。她迅速地将一卷钞票塞到了他手里,门卫还算机灵,没再拦着不让进。循着琴声,她看到了他们,在大堂的一侧。她的心里,又涌起了第一次听到他的琴声的感觉,他的琴声,带着她所有的感觉,高高飞翔。超越了生活的本身,充满惊喜,充满意外,然而又让她感到踏实。
可是,琴声突然停止了,那是因为他看见了她。他们对视着,目光穿越了酒店的大堂,大堂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托马斯急忙朝她跑过去,大卫跟在后面。“你都好吗?”托马斯焦急地说道,他的手抚摸着她肮脏的脸颊,好像在他们之间,并没有两年的分离。
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我没事,这个样子,在外面行走更方便一些。”她环顾着酒店的大堂,在这个石柱矗立的富丽堂皇的大堂里,有很多衣着华贵的白人。你们都不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我们等下找个地方说说话吧。”
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她神情严肃地对他们说:“据我们所知,在近期之内,日本将会对上海发起一次猛烈的袭击。”
托马斯和大卫对视了一下,“我们见到了很多士兵,”托马斯说道,“还有,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他在想着安雅对他讲的话。
“还有更多的士兵,你没有看见。”她说,“在上海的郊区,起码有五千名士兵,把上海团团围住,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发动进攻。我之所以赶到上海来见你们,是因为我的上级说这次袭击是针对公共租界,也就是孤岛,袭击随时都可能发生。”
托马斯和大卫陷入了沉默。
“那就意味着英国和美国将会受到攻击,”她说道,“所以,以你的身份,现在留在上海太危险了,很可能死于日本人之手,或者被关进他们的监狱。你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你明白吗?你必须离开,现在。”
“那么大卫和他的家人会怎么样?犹太人有危险吗?”
“这次的袭击不是针对他们的。他们已经处于日本人的控制之下了,这次日本人会放过他们,就像他们对法国人那样。现在在上海,只有英国和美国有兵力驻守孤岛,所以他们才是日本人的目标。”她顿了一顿,决然地说:“你必须离开。”
“可我走不了。”托马斯说道,“我没有钱,路费不够。”
“但是我有,今天晚上九点半有一艘开往旧金山的船,我去弄船票。”
“别开玩笑了,你哪来的钱买船票?”
“我有,我会帮你。”她的眼神平静地看着托马斯,然后又转向大卫:“如果你想离开的话,也可以,包括你的家人。不过,我相信你们在上海是安全的。”
“你太好了,可是……”他抬了抬手,手里还握着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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