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如果我们坐船到了美国,美国人就会把我们遣返到德国。不,我们还是留在这里吧。”他转向托马斯,张开双臂,拥抱了很久,谁都没有说话。“谢谢你。”终于,托马斯开口说道,可是,大卫不要听这样的话,就像那时候,托马斯不要停林鸣这样说。
他转向宋玉花说:“你和我一起走。”这已经不是个问题。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是。”那些钻石,在她的口袋里。可是,为什么一个是字卡在她的喉咙里,说出来会那么难?
他握住了她的手,“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他说道,她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我不能扔下我的兄弟们不管。”
“那就带上他们!现在几点了?”
“差不多七点三刻。”
“去叫他们。”
“宋!你能买几张票?”
“你有几个人要带?”
“三个,他们还有五个乐队伙伴,所以……”
“把他们都带上,”她说道。
“你能肯定你可以……”
“赶紧吧!我们在百老汇路[38]口的老码头见面,九点半会准点起锚。去吧,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你。”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让他快点走。
在雷都的前门,他跟塔玛拉先生解释了几句后,很快就进去了,这个澳门来的大堂经理,干瘦,高个子,一套西装穿在他身上晃晃荡荡的。巨大的舞厅里,挤满了人,他从侍者和舞女中间穿插过去。这个地方,曾经在他的眼里是那么宏伟,这个带包厢的大厅有两层楼那么高,两边的包厢一排到底,和大厅等深。可是,现在都结束了。
他焦急地等待着,终于一支曲子结束了,他悄悄地走近艾尔.韦利,低声说道:“请你让乐队暂停一下,有紧急情况。”
艾尔瞪大了眼睛:“兄弟你算老几啊?我们还有三十分钟才会场间休息啊。”
“要出大事了。”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外面,说:“我必须要告诉你。”托马斯严肃的表情镇住了艾尔。艾尔让了步,挥手示意乐队暂停一下,乐手们纷纷围到了F.C.斯托弗的钢琴边,听取托马斯的解释。
“狗屎!”托马斯一说完,艾尔就叫了起来。
“千真万确。所以,现在每个想走的人都可以拿到船票,今晚就走。”
“是你哪个朋友说的?林先生吗?”
“不是,林先生现在还在香港。”
“我知道,”欧内斯特说道,“一定是他的妹妹,一位高贵的女士。”托马斯的表情肯定了他的猜测。
“上帝啊!”阿隆佐问道,“那她自己也和我们一起走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艾尔大叫了起来:“现在都听着?这一切都是空的,和礼拜天上午的杜松子酒瓶子一样空,你们不要相信他。”他的眼睛从他的乐手们身上一个个扫过去:“你相信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能确定。他们都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日本军人,但是大家都有自己的猜测和解释,直到今晚。
“我已经养了你们很多年了,”艾尔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乐手,“可是你们却要听他的?他的脸都没有我们的黑,他演奏的是欧洲音乐,和那个德国人一起。每个星期,每一天,哼,经典!和一个可恶的德国人!”
“一个犹太人,”托马斯冷静地回答道,“从奥地利来的德国人。”
听到这儿,艾尔手一挥:“别相信他的,他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
“他是的,我们是一起的。”欧内斯特说道。
托马斯举起手来,他思忖了一会儿,说:“这和我演奏什么音乐没有关系,和我是什么人也没有关系。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原因来到这里,我也从来没有想要离开。可是,如果日本人攻入孤岛,孤岛就会沉入深海,无影无踪。你们根本不可能演奏了。今天晚上,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们有机会离开这里,我们所有人。”
“狗屎。”艾尔又骂了一句。
没有人接口,这句话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沙子里。终于,阿隆佐悠悠地开了口。“你总是这么说话,你就说吧。你管好你自己,我就不奉陪了。”他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身,仿佛是要将过去的许多年一起卸下,“我要去拿我的贝斯了。”
托马斯一时间感激得几乎要晕过去,关键时刻,这位老友总是一如既往地信任他。
“我们也要走。”欧内斯特和查尔斯把他们的乐器也放进了琴盒。
“听着!”艾尔咆哮起来,“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到了那个码头,去坐那艘胡诌出来的轮船,你们就别想再回来了。明天这儿就没有你们的位置了!”
“艾尔,”托马斯说,“你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看你是疯了。”韦利冲着他吼了一声之后,转向他的吉他手艾尔.韦斯特:“你怎么说?”
“我不走。”韦斯特干脆地回答道。
他又把眼光落在了低音吉他手雷金纳德.琼斯的身上:“那你呢?”
琼斯摇了摇头:“想让我离开我的菲律宾甜心,这个理由还不够。”
“斯托弗,你呢?”艾尔问他的钢琴家:“你要走吗?”
斯托弗很坚定地说:“不,我和你一起留下。”
托马斯的心沉了下去,他的眼睛再一次在五个要留下来的人身上逡巡:“你们确定?”
没有人说话,时钟在嘀嗒地走着。托马斯的耳边响起了林鸣的声音,身在香港的老朋友仿佛这会儿就在他的耳边,对他说着一句中国的谚语:寸金难买寸光阴。此刻,他的理解是,每一分钟,都是金子换不回的生命时刻,该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去,他们四个人在沉默的大厅中穿过,穿过那些等待着音乐重新响起的人们。当他们走到大街上的时候,托马斯才回过头,看着阿隆佐的眼睛,问道:“那惠子呢?”他知道,这个时候,对于阿隆佐来说这是最悲惨的问题。
“别提了……”这位年长的黑人阴沉着脸,从喉咙深处吐出了一句。他们急急忙忙地朝他们的公寓跑去,幸好离这儿不远。
托马斯等在外面,他们三人急匆匆地跑到了楼上,兄弟俩抓了一些日用必需品,阿隆佐去和惠子告别。
“你怎么什么都没带。”下楼后,欧内斯特看着托马斯说。
“我带上了我的音乐。”托马斯拍了拍他的公文包。
阿隆佐是最后一个下来的,他的脸色阴郁悲伤。可他们谁也没说话,一起沿着麦底安路[39]朝着爱多亚路跑去。
赶上了有轨电车后,托马斯一路都在焦急地问时间。终于,电车在靠近外滩的站头停下了,他们跳下了车,手里都拎着他们的乐器,那时已经是九点一刻了。“还是从外白渡桥上走过去更快,可是我们不能跑,那样目标会太大。”虽然心急如焚,他们还是以正常的步行速度前行,他们经过了渣甸洋行、加拿大太平洋铁路,还有英国领事馆。四个身穿便服的美国音乐家,在一个礼拜天的夜晚,拎着乐器在外滩匆匆走过。终于,他们来到了桥边。
“站住!”一个日本卫兵冲着他们喊道。
他们停下了脚步。
“鞠躬!”另一个士兵用日语大声叫道,这句话他们都懂,现在,只要过这座桥,谁都要向皇军鞠躬。阿隆佐一只手拎着装在盒子里的低音贝斯,他尽可能地平衡住身子,鞠了一躬。
可是还不够,一名士兵走上前来,用来复枪的枪托猛击了一下,阿隆佐一个不稳,踉跄着倒在了地上,他的低音贝斯撞击出一阵噪音,那是琴弦和木头共振的声音。
“什么东西?”士兵弯腰查看这个庞然大物,吃力地拎起来,使劲地摇了一摇。
“别!”阿隆佐请求道,“请别这样摇,里面只是件乐器……”他跪了起来,挪到琴盒边,说:“看吧,我打开给你看,好吧?”他慢慢地打开了琴盒,动作格外小心翼翼。他的手指修长灵活,现在,这双手打开了琴盒,不是因为要拿出来演奏,而是因为有七把插着刺刀的来复枪都对准了他的脑袋。
士兵们都探头看着,眼前这比人都高的乐器让他们觉得很新奇,他们兴奋地说着听不懂的话。“听着,伙计。”阿隆佐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取出了乐器:“我给你看看。”他把吉他立在尾钉上,很熟练地一转,贝斯服帖地倚在他怀里。士兵们开心地笑了,但是他们的枪还是端着,阿隆佐右手轻轻拨动琴弦,低音贝斯在他手中发出了一串流畅的音符。
“你可以走了!”一个士兵挥了挥手,阿隆佐一手抓起琴盒,一手一把攥住琴颈,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关卡。四人急匆匆地小跑起来,一路上还为刚才有惊无险的恐慌笑了一阵。他们能看到对面的德国领事馆和俄国领事馆,还能看到百老汇大厦深褐色的砖墙。
教堂的钟声响了,九点半!
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着,从礼查饭店的右侧抄个近路,前面就是老码头了。“就在那里!”一转弯,托马斯叫道,在他们面前,突然就出现那条轮船,漆黑的船身兀立在他们面前,水手们正在一圈圈松开锚绳。
宋玉花站在岸边一个木桩瞭望台,焦急地上搜寻着他们的身影,终于,她看到了他们朝这里跑过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在巨大的轮船前停下了脚步,也在寻找着她。这里的江水很深,船只都停泊在锚位里,而不需要驳船运送。
她看见他们睁大了眼睛,四下里看着,焦急地寻找着她。她数了数,包括托马斯在内四个人,定定心,她又数了一遍,四个人。
选择生命,还是爱?
她把船票打开成扇形。她总是需要选择,为什么命运总是在逼迫她?但她年轻的时候,是她的幸福,还是家庭的生存,不能兼得。现在,是做一个爱国者,还是一个女人,还是不能兼得。
而四个男人就在下面等着她。
就在这时,她听到从下游传来一声低沉的、悠长的汽笛声,从她站的地方,她可以看得很远。在夜色中,她努力地辨识着。她看见了,在江面上,有什么黑东西在越来越近,是大东西,渐渐地,她看清了,那是一艘巨大的战舰,在它的后面,还有一艘,两艘,不,是整整一支舰队,从远处开来。
也许,袭击就在今晚。
她的心里,突然烧起了一把怒火,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愤怒,对她的父亲,对杜月笙,对那些让女人们抬不起头的男人,像梅花这样的女人,也像她自己这样的女人。望着这支慢慢移近的舰队,她明白了,如果没有这种感觉,她就会枯萎,就会死去。她会冷却,那么,他也会对她冷却的。
她抽出了四张船票,手一松,任由剩余的船票飘落,落到了下面黑色的江水里,然后消失了。“托马斯!”她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见了她,全身的关节瞬间都松弛了下来,兄弟俩高兴地欢呼起来。在舷梯尽头的水手们在等待着他们。
一秒后,她扑进了他的怀里。“谢谢你!”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拿着,”她把信封递给了他,上面盖着日期,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可是,只剩四张了。”
她的话,他听懂了。“你要回到北方去。”
她点点头:“我现在不能离开,还不到时候,你知道的。”
“就像你也知道,我不能落下他们自己走。”
“对,”她轻轻地说,“患难见真情,但是在我的心里,我从来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他们拥抱在一起,直到一声尖厉的汽笛声把他们惊醒,他们蓦地分开了。
“等到……”她急切地说。
他制止了她:“什么也不用说,只要你为我活着。”
“我会的。”他能感觉到她的手伸进了他的大衣,她把什么东西放进了他的裤子口袋里。
“你走吧。”她的声音颤抖着。
“尾巴!”查尔斯大声地叫唤着他。水手们正在准备收拢舷梯。而现在,他也能看到了,就在他们的身后,在夜色笼罩下的江面上,那是什么?他捧住了她的脸。“再见。”他说道,那是林鸣教他的,她悲伤地点了点头,把他推开。就几步路,他登上了被海水浸泡过的舷梯,那里有他的兄弟们,他们身后的美国,还有他们的音乐。而同时,他也看到了江面上的第一艘战舰,战舰上没有一盏灯亮着,它缓缓地越来越近,悄无声息。
“快走。”他说道,跟着他们登上了舷梯。
那天晚上,我看着他们的船冒着蒸汽,缓缓地驶离了码头。当他们的船和第一艘军舰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相信他们一定能看见军舰上成排的士兵,他们端着来复枪,刺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冷的光。我躲进了阴影里,不让他们看见,只是在心里为他们的那条船祝福。
我也可以离开,选择走一条更平坦、更安逸的道路,或者,去香港。但是,我属于这场战争,我已经身在其中,所以,我要回到北方去。在那里,我有美好的记忆,直到有一天,风向改变了,吹走了我所有的一切。我是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翻译,看得懂英文书,听得懂外国音乐。也许,一个又一个人站出来说我是间谍,那是不可避免的结果。现在,我被独自关在一个小小的牢房里,孤独是对我的惩罚,挨饿更是家常便饭,还有,我必须朝左侧躺着,面对着牢门,这可真是个天才的想法,他们还规定,我必须露出双手。在我的右侧,是一个天堂,那里有吟唱着的天使,每天都在我的梦里出现。连托马斯也在那里,等待着我。但是,我回不去了。
除此之外,我是自由的,因为我的思想是自由的,它带着我,在记忆之廊里漫游,去探访每一个角落,那里有过美妙的世界,不复存在的世界,我们称它为夜上海。
.后记.
就在那天的凌晨,三点不到,日本人袭击了珍珠港。而数周前日本人在上海及周边地区的人员增加以及战备活动引发了恐慌和猜疑,很多人因此离开上海。但是,艾尔.韦利留下了,他和他的乐队伙伴们先是被拘禁在浦东,后来又转移到潍县集中营。无论在哪里,他们都设法组织乐队,人手不够时,一人演奏多种乐器。可是,他们中有人没能熬过去,韦利的钢琴师F.C.斯托弗就死在了集中营里。有传言说,韦利的手被人剁掉了,不过,有资料显示,他在战后一直生活在美国,至少活到了一九六四年,在邮政局以及房地产公司干过。巴克.克莱顿在战争爆发之前就回到了美国,和贝西伯爵有过合作,他把在上海的经历写进了他的个人回忆录。泰迪.韦瑟福德的管弦乐队继续在二战时期的亚洲巡回演出,一九四六年,在加尔各答,他最后死于伤寒。在战争时期,阿龙.阿甫夏洛穆夫一直安安静静地生活在上海,后来,他移居美国,和他的儿子、作曲家兼指挥家雅各布.阿甫夏洛穆夫定居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市。
因为孔祥熙、孙科以及其他国民党高层的努力,一项犹太人的解救计划几乎就要成功,按计划,十万犹太人将会在云南安家。大卫之剑联盟的确派出了意大利籍犹太人阿姆莱托.梵斯派和朝鲜流亡革命家安恭根,给重庆运送现金和金条,但是他们都被杀害了。不久,迫于来自于柏林的压力,蒋介石否决了这项计划。而我们现在只能想象,如果一九三九年这十万犹太人在如今的中缅边境上安居下来,会有怎样的结果。而现在,这个计划只是历史中的一个小小装饰音符,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这本书,将翻动陈年的记忆。
在上海的两万五千名犹太人躲过了一劫,他们中的很多人,是被驻维也纳总领事何凤山解救出来的,他所签发的数千份宝贵的签证中,很多是给家庭的。在一份上海犹太难民名册中,记录了这批难民的原住城市,证实他们中有大批人员来自于维也纳。何凤山死于旧金山,享年九十六。在以色列,他被授予义人称号。
日本人投降后,杜月笙回到过上海,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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