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音乐横空而出,瞬间又戛然而止,这只是个预热。那只手,又抬起来了,同时,他的脚有节奏地打着拍子,数到点,《萨伏伊顿步曲》[13]响起,仅仅弹了几个音节,舞池中的人们就像通了电一般兴奋起来。
很好,林鸣听出了曲目安排的巧妙之处。在开头用炫技来吸引听众之后,人们的注意力已经从托马斯的钢琴上转移了。琴声就像一个背景,它总是在那里,延续着时间,但又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他还年轻,还青涩,刚刚从他的茅草屋里出来,但是,他已经在做一些新鲜的尝试,用经典来引入爵士。林鸣希望这种做法能改变人们的看法,不再视爵士乐为外国文化中暴力和危险的元素。没有人在听到这段开场之后还会认为爵士乐是来自于丛林的野蛮之物。即使抛开托马斯的个人风格,国王队也是炙手可热的,尤其是那对年轻的兄弟,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希金斯,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用轻快亮丽的萨克斯风一遍又一遍地冲撞歌曲的主调,而铜管悠然吹出了本来的节奏,协同吉他,把旋律悄然拉回。
钱也开始涌进来了,两首曲子之后,舞厅里人已经多得挤不下,他们开始劝退听众了。每次林鸣经过办公室,他都会听到保险箱被打开和关上的声音,杜月笙会很满意。
夜半钟声敲过后不久,大老板来了。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香槟酒开启声中,在《友谊地久天长》的和声中,一九三七年到来了。橡木塞子被气体冲开,带出了令人微醺的酒香。那时,乐队刚刚重新坐下,开始演奏伴舞乐曲,杜月笙出现了。火老鸦[14]和花旗阿根[15]跟在他左右,他身后的宋玉花穿着一件过膝旗袍,就像那些从二十年代月份牌里走出的女郎。“妹妹!”林鸣迎了上去,她和平常一样,给了他一个暖暖的笑,然后转身消失了。
转过身,林鸣不在视线中了,她紧走了几步,跟上前面的男人。在她前面扶梯而上的,是先生和保镖们。在公开场合,她总是走在最后面,没有男人的保护。不像那位女演员,记得那是几年前了,她的化妆间门口,总是守着杜月笙的保镖。他最近娶的两房太太也有她们自己的保镖,护卫着她们的住处。
这些,宋玉花都没有,她不配。她住在顶楼,天花板低矮,夏天闷热,冬天冰冷。在那里,她有一间卧室,一间小小的客厅,还有一间小小的起居室,只容得下一张小床,那是她的女佣阿潘的房间。杜月笙根本没想过在她身上浪费更多的空间和用人,因为她的父亲赌博输给了青帮,把家当都输光了,杜月笙收走了房产,连同她,算作抵押赌债。
她是翻译,也是随从,她有她的任务和义务,不过,至少她还不算他的小老婆。十八岁那年,她进了杜家,那时她还是处女之身。可是,他睡了她两次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她。对于她来说,这是她求之不得的,但同时也时时提醒她的失败,这种失败是她所不能理解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杜月笙从此就再也不要她了,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有时候,她会帮着老婆们照看孩子,心里疑惑着这个家里藏着多少她们都知道、就她自己不知道的秘密。杜月笙的四房太太有时会和她说说话,她不止一次地帮她看过孩子,虽然四房太太是杜月笙几个老婆中最年轻的一位,和宋玉花的年龄最相仿,但她们两人从来不谈私事。
和那个刚到上海时温顺的女孩相比,现在的她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如今,她有她要报效的对象。和杜月笙一起出入各种场所是她的优势,他是上海滩的大佬,黑白通吃的主儿,跟在他身边,她耳闻目睹了很多隐秘的事情。就当她和平常一样,跟在众人的后面,走在皇家剧院的楼梯上时,她的耳边充斥着各种交谈声。那些人群中时而爆出的笑语,那些包厢的帘子后面传出的窃窃私语,她都听在耳里。听得懂英语是她另一大优势,那些外国人就像傻瓜似的在她面前口无遮拦。
走在她前面的杜月笙在一个包厢前止步了,他走了进去和里面的人打招呼,火老鸦和花旗阿根在外面站好,她跟了进去。她认出了孔祥熙那圆胖的身材,在他身边,坐着一位看上去有气无力的英国老男人,她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那是李滋罗斯爵士(Sir Frederick Leith-Ross),英国政府派来的财政顾问,帮助中国治理经济问题。资本主义吸血鬼,她暗暗地鄙视他那光光的脑袋,上面有几根可怜巴巴的白发,贴着头皮向后梳去,一张松弛的老脸,在酒精的作用下泛着红光。
李滋罗斯的眼神里,也毫不掩饰地流露着对杜月笙的鄙视,鄙视他那标志性的大耳朵、光头,还有他的长袍。“太令人吃惊了,他们居然让他进来,还到包厢里来,真丢人!”
“没错,你可以说他是个绑匪,或者凶手,随便你怎么说吧,”孔公用他流利的英语低声作答,“但是,亲爱的爵士,在上海,有十万人听从他的指挥。”这个说法不免有点夸张,宋玉花知道,准确的数字应该接近于一万吧。但孔祥熙还在继续:“国民党之所以能够控制上海的局面,就是因为有杜月笙和他的手下。为什么?你说我们还有什么选择?他随时都可以挑起一场动乱!”他转而谦恭地低眉,用上海话对杜月笙说:“先生,随时听候吩咐。”他之所以被称为孔公,是因为他是孔子的第七十五代后人。
“哪里,哪里。”杜月笙客气地回应着,非常受用对方的恭敬。
孔祥熙又用英语说:“让我来介绍一下。”
他们同时转向了那位英国人。英国人阴沉的眼光已经在上下打量宋玉花了:“我的天,他的小情人年轻得可以做他的女儿了。”
王八蛋,宋玉花心里暗暗骂道,她憎恨用淫秽的目光看待她的男人,可她没有流露出来。她伸出了一只手,用英语说:“抱歉,我们还不认识吧,我是宋玉花,您是……?”
他一惊,差点没噎住,尴尬地说道:“李滋罗斯爵士,很高兴认识你,美丽的女士。”
“久仰。”然后,她转向孔祥熙,孔祥熙握住她的手,依照欧洲人的礼节,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孔公,”她继续用英语说,“见到您很高兴。”她的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杜月笙神色威严地和他们道别,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身离去,她也跟了出去。
她的话,礼貌得无可挑剔,但是,英国人愠怒的脸色显然表明她刺中了目标,孔祥熙忍了忍,才没笑出声来。很好,这个外国人就是只癞蛤蟆。
在他们自己的包厢里,宋玉花坐在了属于她的位置上。和平常一样,她默默地环顾四周,她总是担心会遇到家乡来的熟人,在老家,人们并不知道她父亲为了抵债,把她卖给了杜月笙。那天晚上,没有来自安徽的人,不过,她注意到很多上海的社交明星、银行家、航运巨头和地产大佬,甚至,还有阿甫,那位俄国来的犹太作曲家。楼下舞池里的每个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位新来的钢琴家身上,虽然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剧院已经为乐队的复演大打广告,但是,在宋玉花看来,这位钢琴家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是生在棉花地里的奴隶。
他的演奏中有一种冷峻的高傲,那是她所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把她带回到了童年的时光,那时候,她家庭教师给她上钢琴课,教她弹车尔尼,弹巴赫。然而这又是一种舞曲,她判断,这大概是来自于美国的一种新的混合品种,她很喜欢。
午夜过后,大约两点来钟,林鸣出现在包厢里,他卷着袖子,看上去精疲力竭,但是脸上满是喜悦和兴奋之情。今晚的复演,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成功,账房先生的算盘打了一夜。“暴利啊!”他瘫坐在椅子上。
杜月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很大度了。可是,这眼光如同一桶冷水,当头浇了下来,他恨他的父亲,虽然他父亲给了他受教育的机会,但是,林鸣负责打理的爵士俱乐部,早已经把这笔投资连本带利都收回了。无论他有多么努力,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杜月笙父爱的温暖。幸好,他有音乐,那是他的酷爱,也是他的安慰。楼下,托马斯的钢琴声带出了乐队主打曲《恰恰好似你》的第一句,林鸣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这首经由班尼.古德曼之手,成为知名单簧管曲的乐曲,被国王乐队改成了器乐曲,主调由两支萨克斯风组成,查尔斯和欧内斯特兄弟的萨克斯风高低错落,穿插呼应。
我知道我为什么等待,我知道我为什么忧伤
每个夜里都在祈祷,祈祷有一个人
恰恰好似你。
一曲终了,林鸣在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中,轻轻地碰了碰宋玉花的手肘,示意告别。然后,他悄然离开了包厢。这时,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空气凝固,胶着。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安可曲。
钢琴家缓缓地抬起了手,一束灯光罩住了他,他的四周,都没入黑暗。
在他身后的幽深处,单簧管发出了一声清亮的悠鸣,宋玉花听出来了,那是《蓝色狂想曲》著名的前奏,她在收音机里听过,只是她从来不曾想到,有一天会在舞厅里听到这支曲子。
单簧管在起伏的调子里孤独地行走着,直到钢琴的和声如雨点般洒落。有那么一会儿,她微微地合上了眼睛,静静地聆听着。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一幕,满满一屋子的人,身穿华贵的晚礼服,在摇曳的光柱里,静默无声,纹丝不动,都在听着,仿佛琴声是一张魔网,罩住了他们。她也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心驰神移,想象着他经历的所有艰难困顿……而现在,他抬起了一只瘦削而高贵的手,带出了一声号角。
她注意到,乐队里的其他乐手也在盯着他看,脸上流露着惊奇,几乎充满了敬畏。其中有几位似乎有点怔住了,一时都跟不上他的节奏。钢琴家继续弹奏着,几秒钟之后,终于,他的伙伴们迅速调整好自己,切入了节奏之中。她能感觉得到这种细微的停顿和变化。
可惜,一支曲子太短。那一夜最后的掌声再一次在大厅里响起。宋玉花转向了杜月笙,尽量克制着,不动声色地说:“挺不错,你觉得呢?”
不出所料,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对于他来说,爵士乐和其他任何一种西洋音乐一样,都是噪音。他崇尚国粹,鄙视一切外来的东西,崇尚传统,厌恶一切新生的事物。也许,他是一个黑帮头目,是一个恶棍,但是,他的内心有一片没落贵族的领地。他和他的手下们希望能让作曲家们都闭上嘴,宣布爵士乐有害,禁止新的演出项目,让心怀不满的人都消失。她恨他。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感觉,在上海,大多数像她这样秘密加入共产党的年轻人都有同感。他们是在生活的漩涡中挣扎的作家、演员、记者和音乐家,他们是为未来而活的。他们中有些人出身贫寒,也有些人家境富裕而同情劳苦大众,但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是典型的“走城市路线的”共产党员,他们不同于那些外省市通过“乡村路线”,而投身革命运动的年轻人。他们聪明,富有激情,通达老练,他们对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宋玉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虽然无人知晓,但她的生命中的每一天因此而富有意义。
杜月笙起身要走了,她也赶紧起了身。她的内心波涛起伏,但外表波澜不惊。
两层楼之下,托马斯.格林正站在包铜的大门边。当他向来宾一一致谢告别的时候,依然感到微微的晕眩,心情已然轻松了。仿佛整座剧院里的观众都涌向了他,向他送去赞美和祝贺。
“新年好!是的,谢谢你,”他说,“您太客气了,这是堪萨斯城国王乐队全体同仁共同努力的结果,每一位都是优秀的音乐家。是的,谢谢您,欢迎下次再来。”林鸣站在他的身边,说着同样的话。剧院里的每个人经过都得从他们身边挤过去。
在这片潮水般涌动的人头之中,他看到了一个人,他和林鸣一样,显然比别人都高,甚至比林鸣还要高。他立刻明白,这个人就是林鸣的父亲,青帮头目杜月笙。是不是该上前打个招呼呢?但据说他不会讲英语。
不过,杜月笙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看也没看他,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过去了。
可是,在他的后面,在所有保镖的后面,一位女子款款而行;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光,那是他在一个女孩子眼里所见过的最聪慧、最纯洁的光,这束光一下子就透进了他的心里。她的头发,是乌黑光滑的,在颈后绾了一个髻,上面簪着一朵娇艳的鲜花。
托马斯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被人潮推送着,朝他走来,脸上露出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他们面对面了,在人潮中,四目交汇,可是,也就一秒钟,她又被人潮裹走了。终于,他最后看了一眼离去的背影,收回了恋恋不舍的目光,继续面对眼前络绎不绝的观众。
这一切,林鸣都看在眼里:“别看她。”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她是他的人。”他接着用中文和下一位客人打招呼。
“是他老婆?”
“那倒不是。”林鸣说道。
那么,是什么呢?托马斯很想知道,但他没有再问下去。从小,他就已经懂得,有时候,必须退一步才能恰到好处。但是,道理归道理,这和他内心的感觉、想法和计划都是无关的,他现在已经注意到她了,他还会继续关注她。当然,是在他自己的内心里。
人群终于渐渐散去时,他走到了外面。在那里,乐手们和前来祝贺的人们还聚在一起,在那堆人中间,他见到了阿隆佐刚才指给他看的那个人,一个高挑的、有着蓝色眼睛的俄罗斯犹太人,身穿一袭中式长袍。格林穿过人群走了过去,向他伸出了手:“新年好。托马斯.格林。”
他们的手亲热地握在了一起:“很高兴认识你,新年好。”这位老人的口音,有多种欧洲语言的混杂。“阿龙.阿甫夏洛穆夫。今晚是最棒的,我总是说,一个人还是得先学古典的。你的狂想曲简直是太辉煌了!饱含着美国精神的精华,奔放、不羁。我在天津时,和一位俄罗斯夜总会钢琴家合奏过这支曲子,但是完全无法和你相提并论!你的表演精彩绝伦,我们应该再碰面,一定会的,我坚信。你同意吗?为了新的一年,让我们再次相聚吧。”
“我非常乐意,”托马斯说道,他的心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接纳而鼓胀,得到像阿甫夏洛穆夫这样严肃音乐家的尊重,正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这位老音乐家匆匆道别后,坐上一辆人力车离开了。他浅色的头发,蓬松杂乱像一团云,飘浮在人力车收拢的遮篷上,随着车子的颠簸而颤动。
托马斯转身看到了身边站着两位吹奏簧片的乐手,查尔斯和欧内斯特。“来吧,尾巴,”欧内斯特说道,这个绰号是刚起不久的,因为托马斯那天穿着乐队领班的燕尾服,“你跟我们说过,复演的晚上,你要请我们客的。”
“没错,我说过。”他伸手捋了捋那个年轻人的头发,这个世界似乎一下子向他打开了所有的大门,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这是从未有过的笑。他可以去喝酒,可以去跳舞,可以尽情地享受女人,因为他有钱了。在这里,所有的人终于生而平等了,这是最要紧的。“走吧。”
.3.
阴冷的上海冬天过去了,当杨柳泛出鹅黄的时候,托马斯的钢琴表演已经能跟得上大家了,当然,离国王乐队的要求还是有一定的距离。这是一支舞厅伴奏乐队,它的乐曲应该充满鼓动和诱惑,让人情不自禁地扭动腰肢,跟着跳起来。但是,他的不足之处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一来是因为他有高超的曲目安排和带领引入的技巧,再则,他在舞台上展示的古典魅力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所以连乐队中的铜管部都不敢提出异议。
但是,他还是感觉到隐隐的不安。三月的一天,一次,在排练的时候,铜管乐手莱斯特.寇尔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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