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尾巴,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独奏啊?”
“这个……”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们已经忍了很久了。”
有那么一瞬间,托马斯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脑子里的嗡嗡声。过了一会儿,查尔斯站了出来,打破了沉默。“这么说可不公平。”他说道。
“我同意,”他哥哥欧内斯特也加入了他的阵营,“我挺喜欢现在新的声音。”
寇尔立刻反击道:“你们俩懂什么?”
“我们大家知道的,他们俩也知道,”阿隆佐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洪亮,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你这样说话是不妥的。我认为,不论你对新声音有什么看法,但是,事实是,我们都看到了,舞厅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客人,我们的演出也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我说的没错吧?”
他的这番话,引得众人纷纷表示赞同,也帮托马斯解了围。托马斯虽然从尴尬中暂时脱身出来,但整场排演下来,焦虑感始终盘桓心头,挥之不去。他在曲目的编排上做了一些改动,而且,尽量让自己的钢琴声隐藏在国王乐队的蓝调主旋律之下,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是在用他的钢琴声,为自己树立一个他希望别人看到的形象。在美国的时候,深色的皮肤是他的障碍,不是每次都能冒充欧洲人混过去。因此,他必须在精确度和微妙处加倍下功夫,以此来弥补缺憾,这也是为什么他对衣饰和举止的细节如此注重。他希望别人看到的他,是一个弹奏着古典音乐的白人音乐家的形象。然而,这个形象,和他与生俱来的形象恰恰形成对比,他只能把不能弥补的缺陷,深深地隐藏在阴影里。虽然他的心里厌恶这样的行为,可是为了谋生,他不得不那样做。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爵士音乐家,他必须抛弃这一切束缚,成为一个不同于以往的自己,一个真正的自己。
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要拿出类似于独奏曲这样的东西。他最近雇佣了徐先生,在徐先生给他抄录的乐谱基础上,他自己创作了一系列装饰音,加入其中,这些装饰音优雅而华丽,效果出人意料,听众都已经深深折服了。但是,他的伙伴们却不以为然。
乐队里的其他音乐家都有即兴表演的能力,顺手就能来个独奏,就好比兴之所至就能唱上几句一样,让托马斯很羡慕很嫉妒。这就是堪萨斯城国王乐队特有的声音,降四大调层层推进,宾客翩翩起舞,就在这平稳如河床的基调上,悠长尖厉的独奏缓缓升起。乐队里的其他人都能来一段独奏,除了他自己之外。后来,他知道这就是堪萨斯城国王乐队特有的风格,是它的标示性声音的组成部分。这种方式让每一位音乐家都有机会站出来,展示自己的才华,讲述一个故事,有平缓稳定的调子作为背景,故事得以平行展开,饱含乐感。在他知道了乐队的这个特色之后,更是对每一位队友的能力心生艳羡,深感自己的不足。
而且,还有一件事也令他嫉妒,他的队友们很多人都有女朋友,出双入对的很亲热,可就他没有。并不是因为他洁身自好,而且,这里哪个国家的女人都有,有几个睡过的女人他还蛮喜欢的。起先,他觉得很开心,享受那些年轻可爱的身体,他的手抚摸过各种肤色深浅不一的肌肤。他亲吻过的那些朱唇里,吐出的是俄语、法语、印度话,还有东京话,以及中国的方言。可是,最终他觉得他掏钱出来付给这些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实在是一件很落寞的事情。不过,令他满意的是,他得到了尊重,得到像绅士一般的对待,他享受这种感觉,对于他来说,尊重比性更令人兴奋。虽然他在这里得到的性更加实在,更加治愈,这种抚慰是他这辈子都缺少的,现在,他在上海找到了感觉。
他心里慢慢滋生出对其他队友的艳羡,他们的女朋友中,有两个是中国人,两个俄国人,一个马来西亚人,阿隆佐甚至和女朋友同居了,那是一个叫惠子的日本女人,他是通过在巴克.克莱顿哈莱姆绅士乐队里的一个朋友认识的。他多想也有一个属于他的女人。
可是,他每天下班已经是深夜两点钟了,这种时候,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没什么地方好去了。所以,大多数的夜晚他只能回家,脱下演出服,换上他那套柔软的连身衣——他不喜欢裁缝做的那套丝绸长衫。他会用一个小时来彻底放松自己,不用摆姿势,不用管别人,他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家里,一页一页地翻看以前弹过的协奏曲和奏鸣曲。他到上海已经九十多天过去了,可他依然没有怀念美国。虽然他时时会沉浸在对科利尔街的回想之中,尤其是在夜里,当他独自坐在这盏煤油灯散发出的小小的、温柔的光晕之中的时候。战后,在他们最贫寒的日子里,每个停电的晚上,他守寡的妈妈每天晚上都点上一盏防风灯,他们提着灯,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后来,妈妈走后,家里断电的那几天,他也在公寓里点上了那盏灯。他离开家的时候,他把灯放进了柜子。在上海苏州河边的一个旧货店里,他发现了一盏油灯,很像他以前的家里有过的那一盏,他满心欢喜地买下来,拿回了家。可华叔不喜欢,说这种灯现在已经过时了,而且还有可能着火。托马斯没理他,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点上,油灯昏暗的光让他觉得温暖熨帖。
那些晚上,他自己估计了一下,感觉自己是有能力去追求一位值得敬重的女孩的,只要他能遇上一位。他有钱,在女人身上花得起。就算刚到上海的几个月里,他在青楼女子的身上花了很多钱,但他挣的还是比花的多。他把剩下来的钱很仔细地折好,放进衣柜里,塞在衬衫下面。这些衬衫被陈妈洗过熨过,叠得棱角分明,整整齐齐。三月里的一天,他从衣柜里取现金时,华叔出现在门口。
华叔看了一会儿,说:“先生,给我看看。”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托马斯有些生气地回了他一句。其实,他在这里没有任何隐私,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当他把装着一点点钱的小包塞回那个并不隐秘的地方时,他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先生,你给我一百,我回头就给你一百零七。”
百分之七?托马斯的胃口被吊起来了:“怎么弄?”
华叔满是褶子的脸变得严肃起来:“那是我的事。”
“如果我的钱在里面,那就是我的事了。”托马斯反击道,“怎么弄的?”
华叔眯缝了眼睛:“赌局,在我家里。”
“原来如此!你一定干得不错,还能有七分利息。”
“没问题。”
“我明白了,”托马斯想了想,从小包里又抽出了一张百元钞票。“小玩玩试试看,”他说着把钱递上:“一个月,一百十。”
“一个月不行,三个月,七分五。”
“两个月,八分五。”
“八分。”
托马斯暗自思忖着。
“八分五?”华叔又重复了一遍,托马斯点了点头。
“能写下来吗?”华叔的脸上已经藏不住笑容了。
“写下来,”托马斯说,“就这么说定了。”他把钱交给了华叔,关上了衣柜。“还有,华叔,离我的东西远点。”托马斯装出很严厉的样子,他的大管家也装得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但是,托马斯现在明白了,这里不过是个舞台,人们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像他自己也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道了。
或者,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每个礼拜六,宋玉花都会去一趟市中心,去给杜月笙大太太配中药。照顾这个家族中地位最高的大太太,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这位老女人抽鸦片成瘾,已经有很多年没离开过她的房间了。她终日待在她的睡房里,门窗紧闭,屋里香烟缭绕。每次,宋玉花走进大太太的屋子之前,都要先深深地吸一口气。这项任务落到宋玉花头上,部分原因是没有其他人愿意接手,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不过,对于宋玉花来说,这份差事给了她每周一次的放风机会,这是她喜欢的。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市中心逗留,通常,委派给她的任务很快就能完成,于是,她就有好几个小时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她不是被困在华格臬路[16]杜公馆里的犯人,虽然她时常被呼来唤去,但她多多少少还是能够自由走动。尤其是在礼拜六,先生知道这一天她是要给大太太去拿药的,所以每周的这一天,在夜晚到来之前,他从来不会指派她。
走在人行道上,她听到两个裹着皮草的俄国女人在吵架,听到有男人们在说着英语,时不时地还能听到些几句德语和法语。这个城市的多样化的勃勃生机让她迷恋,虽然,眼下,外国人把上海隔成了一块块势力范围,各据一方,从中获利。可是,当日本人的威胁步步逼近时,他们又视而不见,拒绝伸出援手。虽然她现在完全站在了共产党的这一边,但是在观念上还是存在着分歧,最大的分歧之一就是共产党的排外,在这一点上,和国民党是一样的。不过这种分歧她只会放在心里,从不表露出来。她知道,有这样的想法就是不明智的,说出来更是会招致危险,个人是不能逆潮流而行的。所以,她从来不说自己喜欢西方的音乐,也不说自己喜欢英语,虽然她的英语那么流利。私下里,她很庆幸,因为英语给了她另一种思维方式,那是和中文全然不同的方式。而且,无可否认的事实就是,正是因为她的英语能力,她才对杜月笙来说具有如此的价值,进一步来说,也是这个原因使得她现在对于左翼来说也具有价值,做一个卧底的价值。这是她的软肋,她的被人利用之处,但同时也是她最强大的能力。但是,这一点不能多想,想多了就像整理一团丝线,越理越乱,没有头绪。
她推开了大门,那是一家光线昏暗的中药铺,店堂里,一列列小抽屉从地板直抵天花板,一个木头的柜台,包着铜边。店铺的主人,是个矮胖的老派男人,留着稀疏的白胡子。看见她进来,抬了抬头,问道:“小姐,吃过了吗?”
“谢谢,吃过了。您呢?”
“我也吃过了。”他愉快地笑着,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经常在他这里和其他人接头,这是一位谨慎的男人,这个地方非常安全。虽然他是一个忠诚的党员,但他并不会因此而否定自我。他没有读过马克思,有一次,他对她说:他死后会去见马克思的,到那时候,马克思他老人家自己会讲给他听。至于现在,要紧的是如何对付日本人。
他接过了她的方子,细细打量方子上老中医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这个配方有点复杂,我建议你还是到客厅里去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叫杯茶。”
她点了点头:“谢谢您了。”他们总是很小心,对话滴水不漏,即使是在只有他们两人在场的情况下。
他把手伸到柜台下,拉了一下把手之后,他打开了墙壁上的一扇隐形门,这扇门通向一间没有窗子的内室,电灯开着,黄黄的灯光里,可以看见靠墙摆放着黑色的木椅子和桌子。
只要他说给她叫杯茶,其实是指有人要见她。所以,等他在她身后关上门之后,她坐了下来,望着火盆里一闪一闪的炭火,心里充溢着温暖的期待。被告知有人要见她,总会让她感到一丝丝的激动,然后她会期待地等着,揣摩着那扇门被打开,会出现怎样的一张新面孔。至少,那也意味着她又多认识了一个同伴。在他们这个秘密行动的组织里,大多数的成员只认识他们支部里的其他人,但是,因为宋玉花在杜家里的位置,她的身份变得很敏感,她不属于某个支部,她只认识她的上级,还有就是来和她秘密接头的那些人。所以,有新的人来,总是令人感兴趣的。
如果上天有眼,也许,有一天她将遇到她的另一半。一个和她一样,有着自己的生活的男人,他们心意相通,平等相待。她总是在等待,等待这个人的出现。就像现在,当她在等待着接头人的时候,这个愿望再一次浮上心头。为什么不可能就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遇见他呢?既然现在这场运动成了她生活的中心。虽然,她和杜月笙之间的契约,剥夺了她的自由,直到三十三岁。到那时,在他人眼里,她已经是个老女人了,一个被抛弃的老女人,想到这里,她不禁黯然神伤。但是,她总是相信,世界上一定会有一个这样的男人的,这个男人在某一个地方,也在等待着她。这样的念头,从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就有了。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念英语,读了很多西洋小说,于是有了这么一个西化的幻想。在她的生活里,她从来没有放弃这样的梦想,因此,每次在等待一个秘密接头的人的时候,在她的内心,都不免有隐隐的悸动。
她还记得刚加入的那几个月,每次去参加组织活动,她总是又兴奋又紧张,那是在一九三二年和一九三三年之间,秘密聚会的地点在新渔阳里六号[17],对外这里是外国语学校。这个学校的广告时常出现在《民国日报》上,声称学校设有法语和俄语课程,其实,这所学校里虽然经常挤满了年轻人,但并没有这些课程。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培育中心,直到现在,她时常还会去那里参加高层的会议。
有意思的是,第一次接触组织,却是因为杜月笙。那时,他迷上了一位唱京剧的女演员,为了不让刚刚娶进门的小老婆知道,他出门幽会时总是带上宋玉花打掩护。为了讨得美人欢心,杜月笙附庸风雅地在晚餐前请女演员喝咖啡。女演员选在了维也纳咖啡馆,傍晚时分,这里是戏剧界人士的聚集地。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戏剧界人士中,有大量的左翼分子。不过,这个秘密,宋玉花不久就发现了。
几乎一踏进咖啡馆,杜月笙和女演员就在保镖的簇拥下,消失在楼上的小包厢里了。宋玉花看着他们上了楼,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在不需要的时候,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抛弃在一边,可她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她挑了一张空桌子,独自缩进了一个靠角落的座位,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感觉到别人好奇探寻的目光,杜月笙是上海的闻人。侍者端上了一壶茶,她默默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离她很近的另一桌上,坐着一桌子读书人模样的男女,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推出这个戏!”一个小个子男人激动地挥舞着手,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团茅草。“我们要开启民智,让人们看见外国势力和国民党是如何抽干我们的鲜血的。就像你的电影,老白。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就能创造一个新世界。”
“对!”那个被叫作老白的人拍了一下桌子,“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新电影里,配乐用了大量进行曲的节奏,我们要向前看,向前进。歌词里不再出现‘我’,而是用‘我们’。插曲不是独唱,而是合唱。”
“太好了!”一头乱发的年轻人大声叫好,“我们要一起向前进。”
这些年轻人以茶代酒,互相碰杯。宋玉花低下了眼帘,默默地喝起了茶,心里却被刚才听到的对话激起了阵阵涟漪。她惊奇地发现,他们的对话如此精彩,听着他们说的那些事情,她好像一头扎进了一江激流,兴奋不已。这些年轻人热烈地交谈着,激烈语言碰撞着思辨的火花,其中不乏女青年,同样畅所欲言,这更让她倍感兴奋。他们是一个全新剧院时代的一部分,在过去的数个世纪里,男人主宰着舞台,现在,至少在现代剧中,女人也能站上舞台。在那个傍晚,在维也纳咖啡馆里,围坐在一起的这些年轻人都公开地表明自己的倾向,这让宋玉花感到莫名的兴奋,他们的对话,在她面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她忍不住微微地前倾,不想漏掉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那个被叫作老白的中年人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和蔼地对她说:“姑娘,一个人坐那里喝茶太寂寞了,来,坐过来吧。”
宋玉花一下子畏缩了,虽然她心里一百个愿意和他们坐在一起,听听他们说的那些有意思的话,可是,如果杜月笙看到她和一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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