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轻男女在一起,那后果不堪设想。她犹豫着,看了一眼楼梯,心里激烈地盘算着,也许,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来的,她实在难以抵御这些年轻人的吸引力。于是,她鼓起勇气,搬了一张凳子,坐了过去。
还不都是为了钱,她听到一个女青年尖锐地说道,她是南洋大学的学生。那些外国人,不就是把上海当成摇钱树吗?可是,上海民众的生死和自由,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老是拿一九三二年的协议说事,阻止上海有自己国家的军队,不就是为了奴役我们,来获得更多的好处吗?钱,都是为了钱。
就在这时候,宋玉花注意到靠墙坐着一位舞女,美丽而落寞,她的旗袍在小腿处开衩,露出丝袜和高跟鞋。“那是张小姐。”坐在边上的男人告诉她,刚才她一坐下,他们就互相自我介绍过了;他的名字叫陈鑫,是一位剧作家。刚才,听着他们的对话,她能猜测出他们就是传说中的左翼剧作家,这让宋玉花感到兴奋不已。以前,她也听说过新的戏剧,和传统戏不同,年轻的男女站在同一个舞台上表演,但她没有去看过这种戏,更加没想到会遇见这些戏剧的创作人。“她肚子里怀着宋子良的孩子。”陈鑫说道,“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她是蒋介石夫人宋美龄的弟弟。”
宋玉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传闻她听到过,那是在华格臬路杜公馆的大厅里,从那里,各种传闻总是像雾气一样弥漫。通常,这种怀孕不会带来什么麻烦,花点钱,让女孩子去打胎,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据说张小姐不干。看看她吧,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肚子里这个宋家的骨血,她要抗争。“她提了什么要求?”
“哦,她要一万。”陈鑫说道,语气微微有些震惊,“她说了,如果她拿不到这个钱,就会把这事捅到报社去。”
“太不明智了!”宋玉花叫了起来,以宋家的权势,这个女孩子要这么多钱,无异于鸡蛋碰石头,简直是胡来。“她只是一个舞女,这样做太危险了,他们会……”宋玉花闭上了嘴,她不想说下去。
陈鑫的眼睛盯着宋玉花:“你好像很关心她,为什么?”
宋玉花低下头,默不作声。因为她是个没有人保护的女孩子,就像她自己,任由有权有势的男人欺凌,这就是为什么。
“你很有同情心。”陈鑫好像看得懂她,“女孩子在外面,总是时时处于危险之中。”
是的,危险,就像现在,和这些年轻人坐在一起,也是要冒了风险,想到这里,她起身退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就在这时,杜月笙的保镖走下了楼梯。
宋玉花意识到她的主人马上跟着就会出现,她赶紧垂下眼帘,整理一下情绪,抑制住内心的兴奋。然后,她起身迎向楼梯口。
正是因为那一天,几年之后的今天,她坐在了这里,在一个中药铺里的密室里,独自等待着。
一个穿着皱巴巴长衫的男人走了进来,她认识他,这个半秃顶的男人就是她的上级。“马女士,近来都好吗?”他一进来就跟她打招呼,她藏起了失望之情。
“好的,郭先生,谢谢您。”她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你那里有什么新情况吗?”他问道,她知道他指的是杜月笙。
“他给了国民党二十万,用于军备。虽然蒋介石刚刚承诺和我们一起抗日。”
他们对视一笑。在签署了一项协议之后,蒋介石获释了。现在,国民党和共产党将联手对抗日本人。“你的北方亲戚们怎么样?”她说,她指的是在抗日前线的共产党军队。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他们是最能吃苦耐劳的人,但是条件实在太艰苦了,没有粮食,他们在挨饿,也没有……”他顿了顿,换了一种口气,直截了当地说,“他们没有枪支弹药,我们需要钱。”
她一下子呆住了。他们从来没跟她提钱的事,他们只要她提供信息。当然,她也不可能弄到钱。“郭先生,我想不出我能做什么。但是,我们的事业是高于一切的。我会到庙里去拜拜菩萨,希望能找到解决你的难题的办法。”外面响了几下轻轻的敲门声,她站起了身,“我的中药配好了,我得走了。再会。”他目送着她离开。
走在马路上,她把中药包塞进了随身带来的一只丝质袋子里。她怎么可能弄到钱呢?杜月笙的钱是想也不要想的,每个铜板在哪里他都知道。他的势力遍及城里的每一家银行,或者在它们的董事会里占据一席之地,或者,他干脆就直接控制这些银行的高管,他们就像一群木偶,被他手里攥着那些线操纵着。诅咒所有像他那样的达官显贵、流氓强盗,是他们偷走了这座城市,扭曲了这座城市,用鸦片荼毒了这座城市。为了解除父亲的赌债,她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做交换。只要父亲的债务能够一笔勾销,只要她的家庭能免受贫困之苦,只要她的妹妹们能上得起学,但是,无论如何,至少在外人的眼里,她就是一件商品。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知道,她还有另一条生命,这条生命,她已经奉献给了她的国家。如果他们抓住我,就让他们杀了我吧。
这是一种真正的力量,当她穿过马路时,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笑容。
“你把你的薪水都交给了你的管家?”林鸣很吃惊。他和格林站在霞飞路上国泰电影院的外面,等着看平.克劳斯贝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主演的《飞来横财》(Pennies from Heaven)。
“他干得不错,八分五的利息。”
林鸣暗暗地笑了,显然,他的乐队领班不仅仅只会弹钢琴,其实还挺会动脑子。从一开始,他就断定,这位音乐家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的心里一定还有更多的东西。“那比银行利息要高。”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交给他的。”
林鸣眼角的余光一扫,发现格林正盯着他手上的电影说明书,这是他刚才进了电影院后买的。这个美国人应该不是要了解故事情节,他是看中了别的什么吧,林鸣心想。这种中英对照的电影剧情梗概,每家电影院都有卖,别看它制作粗劣,但内容绝对有娱乐性,因此很受欢迎,是上海特有的。
“你看完之后,能给我吗?”托马斯问道。果然不出所料。
“你要看?”
“我要收藏。”说着,他们会心一笑。很好,林鸣现在就需要谈点轻松的话题,让他的心思暂时游离一下,连日来,随着日本大将而来的危险挤迫着他,他的心里充满了担忧。
现在是否是时候该提醒一下小格林呢?他一直放不下这个问题,可当他们一边找座位,一边随意地聊着天,等待灯光变暗时,这个问题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毫无疑问的是,林鸣一定会找个机会,提前给格林提个醒的,即使这样做会破坏杜月笙的计划,因而给他自己带来麻烦和危险。但是,他要做的是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到迫在眉睫的威胁。林鸣花了钱雇了线人,线人反馈的确定信息是,到目前为止,森冈只在他自己的公寓里,听留声机放爵士乐唱片。他一直没有外出,从未发现他跨进任何一家夜总会的大门。是现在说还是以后再说,林鸣一直思忖着这个问题。直到灯暗了,丝绒幕布缓缓拉开。现在提起这个话题显然太晚了,只会制造紧张和恐惧。
“我们一起去剧院吧。”电影散场后,托马斯提议道。他们随着人流走出了影院,站在影院门口等车。电影院正好在街角转弯处,大门斜对霞飞路,大门上方是竖排的CATHEY几个字母,狭长的现代风格字体。霞飞路上是成排的法式四层楼建筑,上面三层在沿街一面的外墙用红砖装饰,底层是商店、餐馆,还有茶馆,这会儿,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从玻璃窗看进去,家家店铺都点上了灯,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今晚就不去了,”林鸣回道,抬手招了一辆人力车,“我还有人要见。”林鸣习惯用这种方式回绝他人,不过,今晚还真是有人要见,他和孔祥熙约了共进晚餐。尽管孔祥熙位高权重,财力雄厚,但是,在很多方面,他还是需要仰仗杜月笙。因此,他很重视和林鸣之间极为私密的会晤,定期见面,有助于他了解杜月笙的最新动向。
“他说起过转移资产的事儿吗?”坐在餐桌对面的孔祥熙问道。他们正在新雅饭店,雀巢浓汤里,卧着几粒精巧的鸽子蛋,螺片和鸡肝片把不同的口感融合在一起;红焖蛙腿上,浇了一层西蓝花煲骨酱汁;包在猪油膜里蒸出来的鲥鱼,浸在清澄的高汤里。
这个问题,让林鸣吃了一惊。转移资产,意味着他已经接受了日本即将占领上海的事实。确实,现在只要打开收音机,听到的都是来自于北方前线的消息,他们的军队已经逼近北平和天津。在上海这里,突然间,马路上到处都是日本人,而且,不光是军人,还有很多普通的日本老百姓,以及他们的家庭,就连到他夜总会和舞厅来的客人中,也有很多是日本人。但是,日本人算是打进来了吗?“关于这个,他可什么都没说。”
“他的钱和金条很快就能转移出去,”孔祥熙说道,“但是,我们的情况不同,我们得拆建工厂,转移到内地去。工业不倒,中国才有立足之时。我们必须抢在前面,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逼到我们家门口。”说到这里,孔祥熙耸了耸肩。他往林鸣的盘子里夹了些菜,然后才给自己。他的动作利索而优雅,态度亲密和蔼,是好朋友之间才有的融洽。
林鸣感到肚子一阵难受,有点翻江倒海的感觉。孔公比他年长一倍,权势更是比他高出一万倍,既然连他都觉得日本人快要来了,那很可能真是快了。“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他们,让他们掉头回去吗?”
“有可能,”孔祥熙说道,“莫斯科有个想法,联合几个国家,形成一个联盟,共同阻止日本的进一步侵略。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一个想法,而且仅限于一个很私密的圈子。这个行动有可能会包括美国,不过现在尚未和他们取得联系。”他示意又要了一杯红酒,“我下个礼拜就要去莫斯科,然后从那里再前往德国,主要目的就为了这事。”
“德国?”
“我在德国读的研究生,这事你知道吗?那是从耶鲁本科毕业之后。那里有我认识的人,我可以做些事情,安排最高层的会晤,会见一见希特勒。不过,我也想去会见我的两位朋友,施瓦兹和申戈尔德,他们两人是我的老同学,犹太人,非常有实力的银行家。可他们还没有回我的信,德国犹太人的情况,你有听过吗?”
“没有很确定的信息。”林鸣回答道。
“我的朋友何凤山,驻维也纳的总领事,他跟我说起过。他们通过了反犹太法,没收了犹太人的财产。我准备去找一找我的老同学,如果他说的属实,我会面呈希特勒。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将要说服他和我们站在一起,加入反日本联盟。这是我的使命。”
他们举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你呢?”孔祥熙问道,“你的使命是什么?你没有家累,无牵无挂,说起来你是可以献身于某一项事业的。”
“从来没有过。”林鸣回答他。
“这不就是忘记战争,忘记祖国了吗?”
林鸣摇了摇头,“我当然反对日本人,我是中国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要记住,我是杜月笙的手下。”
“可你不是青帮的一员啊。”
“对,”青帮成员是要用生命盟誓的,“我是他的儿子,这就够了。”
“我估计你继承不到什么财产。”
“是啊。”林鸣并不是杜月笙名正言顺的儿子,既不是老婆生的,也不是小妾生的,甚至不是他的情人生的。说起来,他的出生,来自于最不堪的一种关系,他的母亲,是一个妓女。而且,他现在得到的薪水也少得可怜,只够在法租界租一间小小的公寓。
不仅仅林鸣生活在杜月笙的阴影之下,对面的这位孔博士,对杜月笙的权势也有仰仗,林鸣当然知道其中的缘由。本来,青帮和国民党高级官员之间,就有一笔血债连接了他们的关系。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发生的那场大屠杀,多位共产党高层领导人惨遭杀害,他们被国民党以和平谈判的名义骗到上海,结果遭遇杀害,而这场凶杀的执行者就是杜月笙。这次血洗更加稳固了国民党的势力,也终结了国共之间的第一次合作。对于共产党来说,从那时起,一切都改变了,从此他们转入地下,至少在城市里是这样。而在农村,他们退回到江西,但遭到了蒋介石军队的“围剿”和驱赶,自此,他们开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开往北方的陕西,在那里,他们建立了新的根据地,继续对抗日本。
把共产党从政府中赶出去,应该归功于杜月笙,也正因为如此,国民党里面的高级官员也成了杜月笙的囊中之物。而且,这些国民党领导人因为和宋氏姐妹的婚姻关系,都成了一家人。宋美龄是蒋介石的夫人,宋霭龄嫁给了孔祥熙,宋庆龄是孙中山的遗孀。她们的哥哥宋子文曾经担任财政部长。他们这些姻亲关系稳固了他们的绝对权势,但同时也给国民党政府抹上了一层王朝的色彩,虽然自一九一一年起,中国封建王朝已经结束了。不管怎样,这几大家族控制了中国的命脉,积累了惊人的财富,可是,即使如此,他们依然仰仗着杜月笙,向他示好。
而且,他们似乎对日本人也无能为力。他们将国民政府南迁到南京,同时和他们南迁的还有六十四万件珍贵的文物,这些文物原本是紫禁城的藏品。这个看起来颇有预见性的举动,是否昭示了国民政府对前景的担忧,或许他们预计到了北平和天津沦陷的一天。面对敌人的入侵,这两个城市会在不抵抗的状态下拱手相让吗?如果真是这样,下一个就会轮到上海了。
“如果他们占领了我们的城市,”林鸣说,“上海的夜生活就萎落了,消失了,没等你来得及转身。俱乐部、金钱,还有爵士乐,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伴随着其他的一切。如果那一天来临,天堂也会阴沉,大地一片黑暗。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莫斯科和柏林,还有伦敦,而你,我的朋友,”孔祥熙顿了一顿,眨了眨眼睛,林鸣可以看到,在那圆形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饱含着基督徒的悲悯之情,“如果他们瞄准了森冈,你不要出手阻挡,即使他的身边站着的,正好是你的人。”
林鸣的脸慢慢地硬冷起来,仿佛戴上了一副面具,掩盖了心中的翻江倒海。这已经抵达他脆弱的平衡点了。
“同意吗?”
林鸣默默地垂下了眼睛,“好吧。”他违心地说。
礼拜五,又到了冯医生给杜太太上门出诊的日子。冯医生在大太太的软榻边坐下,给尊贵的大太太搭了脉,又察看了她的眼白和舌苔。他开出了一张新方子,还建议大太太晒晒太阳,呼吸点新鲜空气。整天抽鸦片的大太太,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鸦片味。宋玉花一直陪坐在一边,冯医生临走时,她起身从大太太的钱包里拿出了几枚银元给了冯医生,谢了医生。
那天很晴朗,宋玉花轻轻转动木百叶,阳光立刻透过缝隙,洒了进来。这是晚春最好的时候,再过一阵,黄梅天就要开始了,到那时,空气里充满了水汽,地板和墙壁上也会返潮。
大太太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情,她不习惯太阳。宋玉花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手说,医生说了,这样对你有好处。大太太像一个孩子一样平静下来了。
阳光透过木百叶,将一缕缕光线照在了进来,在宋玉花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她在大太太的房间里看见阳光。和煦的晚春清风也吹了进来,她看着灰尘在光线中跳舞,在阳光下,大太太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红润。宋玉花看着她的脸,心里有了一些安慰。在这个家里,她是个仅次于女佣的人,只有在大太太身边,她才是有用的。她看见大太太的眼神有点不对,直勾勾地盯着墙壁,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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