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墙上是一幅画,她平时都没注意到这幅画,现在阳光正好打在这幅画上。大太太慢慢地抬起了手,手指指着画,好像要说什么话。
一只苍白的、像爪子一样的手伸了出来,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宋玉花的手腕。“那里。”这位老女人指了指墙壁。
什么?你是说,那幅裱好的画吗?宋玉花起身走了过去。
“画的后面。”
宋玉花很吃惊,在她的记忆里,这位沉湎于鸦片的老女人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完整连贯的话。这幅小小的扇画,裱在镜框里,是模仿明代画家陈洪绶的粗劣赝品,这种展示艺术修养的画作,很受中等人家的青睐。
“后面。”大太太又说了一遍。宋玉花将画框掀开一角,后面什么也没有,她只看到泛黄的墙纸。
可是大太太依然伸着她蜷曲的手指,宋玉花的眼光落到了画框的背后,她看到了一只小小的丝绸布袋,陈旧的抽绳系在画框背后,上面落满了灰尘。
“是这个吗?”她把画框翻转了一点点,好让大太太看到那只小布袋。“那是我的。”大太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宋玉花拨开那团丝线,把小布袋取了出来。“给。”她递给了大太太。
大太太干枯的手指无力地颤抖着,嶙峋的骨头上包着一层薄薄的皮,透明的一样。“你把它打开。”
一根细细的绳线,扎着小布袋,宋玉花小心地解开绳子,打开了小布袋。她坐在大太太的床边,身下是一床深蓝色的丝质被罩,她翻转布袋,晶莹的钻石倾泻而出,宋玉花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宋玉花确信,很久以来,大太太已经忘了还有这些钻石了。在华格臬路上的杜公馆里,她听到的故事是,当时,年轻的大太太刚刚迷上了抽大烟,她和杜月笙为了钱吵得不可开交。因为杜月笙为了不让她太上瘾,限制她的用度。正如宋玉花确信大太太一度已经遗忘了这些贵重石头的存在,她也确信,杜月笙根本不知道这些石头的存在,因为,如果他知道的话,它们就不会在这里了。
宋玉花盯着这些钻石,在深色丝绸被罩的衬托下,这一小堆宝石透出柔和的光亮。杜月笙每个礼拜至少会到这屋里来一次,来了就会坐在这床边和大太太说几句话,可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些钻石的存在,想到这些,宋玉花心里掠过一丝兴奋。
她知道,杜月笙一来,会对大太太讲讲家里发生的事儿,好像她还能听他讲话一般。每个礼拜,他都会在她的身边坐上个把小时,一直如此,像周而复始的月亮一样稳定。虽然她恨他,但是,在他对待大太太的态度上,宋玉花觉得无可挑剔。一阵伤痛涌上心头,差点淹没了她。没有人会这样宠爱她,照顾她,这样耐心地陪伴着她。不可能了,她被卖给了一个老男人,在他眼里,她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女人。当然,她也感到了庆幸,她丝毫也不想他碰她的身体,可是,她的心里很受伤,因为作为一个女人的她就这样被遗忘了。杜月笙会在某一天放了她,可是,那时候她将是三十出头了,而且一无所有。
除了她的党,她的组织。
她看着那些宝石,想起了她说过的话:我会到庙里去拜拜菩萨,希望能找到解决你的难题的办法。难道菩萨听到了她的请求,她的许愿这么快就应验了?她的手掌摩挲着这些钻石,眼光落在这些石头上面移不开。在她的心里,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的使命,肩负的责任。
杜月笙和女演员的恋情几乎贯穿了整个一九三二年,宋玉花也因此有了很多个夜晚,坐在维也纳咖啡馆里,坐在香烟缭绕的咖啡桌旁,聆听着著名剧作家黄伟鸣和他的伙伴们的高谈阔论,后来她才知道,他也是一名地下党的领导人。她记得那种身处危险之中的不安,但更记得的是,两颗相近的心灵互相碰撞的乐趣,他们在一起谈论文学,朗诵诗歌。那天,他们在一起几乎待了一个小时后,她才意识到没有看见张小姐,那位美丽勇敢的张小姐。“张小姐最近怎么样?”她问黄伟明,“她是否终于让步,同意打掉胎儿了?”
“没有,”黄伟明说道,他很在意地看了一眼宋玉花,凑近了一些问道,“你好像对她的事很关心,你同情她吗?”
“当然,我很同情,”她正色地说道,“女人总是受欺负,这是不对的。”
“我同意,”黄伟明说道,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她有她的原则。其实,她今晚应该就在这里的,早些时候我还看到过她。”
这一晚,左翼人士在一起热烈地辩论着,而那位怀有身孕的女孩子始终没有出现。宋玉花心里惦记着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索她,可她一直没有露面。相反,倒是先生突然从楼上下来了,比平时要早很多,后面紧跟的是花旗阿根。
“走吧。”先生走过她身边时,断然地命令道。她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这时她才注意到,另一个保镖,老火鸦,没有跟在身后。
走近轿车,她看到老火鸦已经在车上,坐在副驾座上等着他们。看到他们走近,他跳下车,给他的老板打开车门。杜月笙钻进了后座,和宋玉花坐在一起,轿车缓缓开出了静安寺路[18]。和往常一样,开车的总是花旗阿根,他之所以落下这么个绰号,也是因为他以前在美国领事馆开过车。
但是,那天晚上,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沿着老路开回法租界,而是开上了小路,朝北开到了苏州河边,接着,他沿着河边继续向上,开向了郊外。窗外,掠过一片片的树林,错落在开阔的农田上,间或,也有一栋栋黑乎乎的房舍。车上所有人都一语不发,宋玉花保持着表面的镇静,可她的内心的恐惧在聚集。
花旗阿根离开大路,沿着河岸,开进了一条短短的小石子路,最后,他们在一棵大树下停下了。“下车。”杜月笙命令道。
他们四人下了车,天色已经很暗了,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小河边,看不见一个人。他们转到车尾,花旗阿根把车钥匙插进后备箱,一转,正要打开后厢盖,杜月笙说道:“停,让她来开。”说着,他冷冷地看了宋玉花一眼。
她满心狐疑,紧张得几乎站不住,但还是勉强走了过去,打开了后备厢。那一刻,她的心跳停止了。暮色中,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充满了痛苦的、祈求的眼睛,那是张小姐的眼睛。这个怀有身孕的舞女,浑身战抖,她的嘴里胡乱塞着破布,双手被反绑在背后。
“求求你,”宋玉花的声音发抖,“别,别……”
“站到一边去,”他命令道,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看着。”
老火鸦和花旗阿根弯下腰,用长长的链子将水泥块绑在她的脚上,可怜的舞女扭动着,挣扎着,被破布塞住的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宋玉花站在那里,眼泪直流,心里痛恨自己的无能。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不停地扭动着的女孩拖了出来,在她压抑的哀鸣声中,几乎孩子气地荡起了她的身体,只为了能把她扔到更深的河水里。然后,数到三,他们协力把她抛向了远处。她的身体,沉重地砸向水面,激起了一大片水花。河水翻腾,河面上冒出了一串串的水泡,一分钟后,河面平静下来,重新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宁静。
“这叫‘种莲花’。”杜月笙说道。
坐在车里,在夜色中往回开,宋玉花透过车窗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她已经决定了,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在罪恶面前,感觉如此无能为力,从今以后的她将要参与其中,不让它重演。她将用自己的余生来对抗像杜月笙这样的流氓,还有日本人,只要他们的军队还在中国的土地上作威作福。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感觉,那是深刻而又意外的一种感觉,在最无助的时刻之后,她感觉到了内心的平静,也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那一刻,是她新的人生的开始。
现在,当她坐在大太太的房间里,她默默地在心里向张小姐发誓。这位可怜的舞女,她爱上了一个来自于权势家族的男人,怀上了他的孩子,却在宋玉花的眼皮底下送了命。所以,她要发誓,为她,也为她自己。她自己那时也是一个无助的女孩,可怜得几乎像一个奴隶。现在她已经是一个机警的女人,她不会放过这些钻石,这些贵重的石头,为了张小姐,也为她自己。
她的手掌中握住了四粒钻石,它们在她的掌心中像一片细碎的光亮。她应该拥有这些钻石的,她让这位老女人高兴,离不开她。连女佣们都说,大太太对她最有反应了,比对她的丈夫还有反应,如果宋玉花不在身边,大太太就躺在床上,如同一只空的豆荚,在生活的最后一阵风中颤抖。宋玉花把小布袋放回原处,接着把画框重新挂好。
转过身,她看见大太太盯着她看,眼神迷茫。“歪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眼睛在大太太苍老的脸上搜索着。她已经忘记了。“有一点儿。”她撒了一个谎。
大太太看了一眼墙上的画,眼神空洞无物。她的意识的清醒就像森林里漏进来的一道光,转瞬即逝。
看着疲惫不堪的大太太,宋玉花上前扶着她缓缓地躺了下来,她给大太太盖上了绸被面丝绵薄被。
大太太昏昏然地入睡了,宋玉花轻轻转动百叶窗帘,只留了一条细细的缝,城市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透进来,稍稍冲淡了屋子里浓郁的鸦片味。她将椅子摆摆好,掸了掸红木大桌上的灰尘。这张桌子上摆放着的物品,透露着大太太曾经有过的生活:一张婚礼照片,一幅铜版小像,上面刻着经文,一对玉石耳环,还有几本书,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被打开过了。这个老女人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这屋子里的一切,只剩下了对鸦片的兴趣。
在杜家,经过最初的两年后,宋玉花已经看惯了大太太的样子,她不会再去自问,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嫁给了杜月笙吗?还是她自身的原因?她亲眼看着一位温柔的妇人,变得越来越憔悴,越来越干枯,直到现在,形同鬼魅。她上前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大太太的眼皮,那眼皮干得像一片透明的纸。她把灯光调暗,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关上窗,合上百叶窗帘,走出了屋子。
那年的四月,国王乐队少了人,那是一位叫索罗蒙.科克的小提琴手,他是乐队里第一个因为战争原因而离去的人。他是在乐队排练的时候宣布他的决定的,当时,乐队的气氛很不愉快。那天,抄谱员徐先生还没来,几个铜管乐手很不恭敬地议论着他。
托马斯腾地从钢琴椅上站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他冲着埃罗尔.马特说道,“你有什么话要对大家说吗?”
“我是说,你的boy还没来,他不来,你就没法干活。”
“马特先生,我告诉你,正因为有徐先生,我才能给你提供乐谱。”托马斯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恼火,虽然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很不客气地脱口而出。在美国的时候,他也常常被白人称为boy,即使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但只是因为他是个黑人。他知道那种滋味,他不想让徐先生在乐队里感觉低人一等,“关于他的能力,你们谁也不必有丝毫的怀疑。”
他不想过于流露自己的情绪,这不符合他的作为乐队领班的形象。可是,他觉得马特的话对于徐先生来说不公平,徐先生工作非常卖力,虽然每个月只挣八块钱,八块钱怎么过日子呢?托马斯觉得很不可思议。林鸣跟他说,徐先生住在一个很小的亭子间里,那是一栋小房子的顶层阁楼,进去人都直不起身来。可是八块钱这个价格是他自己提出的,托马斯根本没和他还价。合作下来后,他发现徐先生音乐修养很高,很有才华,而且非常勤勉,把乐队每天演奏的曲子记录成五线谱很辛苦,是一项工作量巨大的任务。
“可是,没有他,你能独立演奏吗?”埃罗尔不依不饶地问下去。
“不是有没有他的问题,而是我必须照着乐谱弹奏。关于这一点,在第一次排练的时候,我已经告诉各位了。”
“他是说过的。”林鸣的声音,穿过一排排的空位子,从远处传过来。刚才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走进了舞厅,向他们走来,他的身边,是徐先生。“刚才我们一进大堂,就听到你们的争论了,你们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大家都转过身看着他们,站在林鸣身边的徐先生脸涨得通红,嘴里嘟囔着他们听不懂的上海话。
林鸣翻译给大伙儿听:“他是想知道,你们喊他boy是什么意思?”
那些乐手有点坐不住了,他们的脸上都露出尴尬的神情。在上海,像男佣、酒店服务员和人力车夫这类被人使唤的男人,不管年龄有多大,在西洋人嘴里,一律都是boy。可徐先生是不一样的,他是一位受过教育的音乐家,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托马斯等着埃罗尔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的确是很无礼。”过了老半天,埃罗尔才挤出了一句。徐先生一听,转身就朝着大门走去。
“等一等!”托马斯叫道,“请你别走,我们需要你。”他看见徐先生迟疑了一下。
埃罗尔也终于说:“对不起。”
徐先生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们对徐先生客气一点,不然他又要走了。”林鸣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会注意的。”托马斯很温和地说道,他把林鸣的指责都揽了下来。在这里,他作为一个乐队领班,理应为手下的乐手们的行为负责。而林鸣也只会指责他,所以他必须咽下所有的责备。
徐先生听他们这样说,也就勉强坐下来开始工作了。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恢复排练还没有多久,索罗蒙站了出来,宣布了他的决定。他先是说对不起大家,因为影响了乐队的演出而道歉,但是,眼下到处都是日本人,这让他感觉很不妙。他一定要离开上海,他不能冒这个风险,而且回国的机票钱他也省出来了。回程票自己负担,这一点是有言在先,乐队成员们都同意的,当初他们来上海时,林鸣就给他们买了一张单程票。索罗蒙祝愿留下来的队友们平安,说他们都比他勇敢。在接下来的排练中,他特别用心,虽然到下周六晚上,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索罗蒙走了之后,乐队第一次演出的那个晚上,一位容貌姣好、有着深色秀发的白人姑娘走进了舞厅,她身穿一件式样简洁,但非常合体的缎子长裙。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身边没有别人。这对于像她这么有魅力的女人来说,很不寻常。托马斯留意到,她拒绝了好几次的邀舞,孤傲地端坐着,眼神迷离而富有魅力。整整一个晚上,他的心思都离不开她,那个女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魔力,越来越强烈地吸引着他。弹完最后一支曲子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她走去。
她微笑着,向他伸出了一只白皙的小手:“安雅.彼得洛娃,来自圣彼得堡。你弹得非常漂亮。”
“谢谢。”圣彼得堡。她是说圣彼得堡,看着她的深色短发和浅灰色的双眸,他心里一动,只有这些白俄才会用这个城市过去的名字。“没有你漂亮。”通常,托马斯是不屑于说这种奉承话的,可是这句话用在眼前这位姑娘的身上,那是事实。
“噗。”她失声笑了,两根手指在空中一捏,好像要把他的话挥去。“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可是家里那个丑小鸭啊!我的爸爸妈妈,还有用人们,总是对我的姐姐伊莉娜的容貌赞不绝口,连家里那些马车夫都夸我姐姐漂亮,可从来就没有人夸我。”
用人们。马车夫。“他们都错了。”
“马屁精。”她朝他一笑,“你的嘴很甜。我得走了,晚安!”
“欢迎你再来。”安雅走出了舞厅,他目送着她的背影。安雅风情万种地扭着腰肢,丰满的翘臀大幅摆动着,这显然就是故意给他看的了,无非是想让他记住。托马斯心里不禁暗笑,这样看来,这个姑娘很可能还会再来。
果然不出所料,不到一个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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