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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楷的脸色犹豫不定起来,他突然感觉到,问题已经有些严重了,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说得有鼻有眼,不像是说假话,他目光一闪,落在今日站班的都头身上,这都头和江强颇为熟稔,江强是什么人,这都头应当清楚。
结果这都头一见郭楷的目光过来,连忙吓得低下头,满是惭愧之色。
郭楷旋即明白,这件事应当是真的,确有其事!
他只得先稳住梁长,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梁长道:“是一年前。”
郭楷忙道:“你的事太过久远,本官定会严查,只是要严查却需要一些时日,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但凡有结果,若是查有实据,自然会告知于你,你速速退去吧。”
梁长道:“要查也容易,大人只需传唤当时小人的左邻右舍即可,他们愿意作证。”
郭楷板起脸来,道:“哪有这么容易,休要胡闹,速速退去,随时在家候命,过些时日,本官自然会传唤于你。”
梁长已经有些犹豫,最后倒也洒脱,乖乖地退了出去。
郭楷这一次学乖了,并没有急着起身,果然过不多时又有鸣冤鼓响起来,郭楷的脸早已拉下来,道:“又是哪个闹事?真是岂有此理。”
满堂的官差们面面相觑,若说一开始还只是巧合,可是现在看来,这件事很不简单,平时顺天府一年到头也没几人来敲鼓,今日却是接连不断,都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又一个的无休无止。
你若是审吧,不但烦不胜烦,而且几乎来状告的人都是有备而来,也挑剔不出什么错处,这么多人告一个死人,而这个死人现在又是至关重要的人物,郭楷非要庇护不可,可是你庇护的了第一次第二次,有人走马灯似的来状告于他,你能无动于衷吗?
不能再继续审下去了,否则不但操心劳力,而且还极有可能捅出篓子。
虽是这样想,不审却是不成的,对待击鼓鸣冤之人,官员是绝不能等闲视之,你要是不理,就会被人攻讦为玩忽职守。显然在这衙外头早有人做好了攻讦他的准备,事情坏就坏在他这青天的名头上,立了牌坊,现在成了道德圣人,连台阶都没得下,没办法,继续审吧。
一个个告状的人上堂,所告的人都是江强,大多数都是借钱的,要嘛就是打人砸店的,还有诬赖他们店里藏匿了乱党的,甚至有一些事儿有点触目惊心,郭楷听了,心里都不由打了个冷战,他万万没有想到,江强坏到了这个地步,也贪婪到了这个程度。
其实他哪里知道,大明朝的差役一非正式,二来没有工钱,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去刮地皮早就一家老小统统饿死了,况且这些人早已习惯了这种事儿,在他们眼里,做这等事本就稀松平常,否则给上官的孝敬怎么来,平时的吃喝哪里来?从太祖皇帝以降,再到这嘉靖朝,哪一个差役不是如此?只不过有的差役胆量小一些,有的更加肆无忌惮一些,就如狼一样,狼都是要吃肉的,不吃肉的狼不叫狼,叫吃屎的狗。既然天生就是狼,那么无论怎么个捕食进食的法儿,其实都不重要。
这些事,郭楷当然知道,可是他看到了,会故意选择性的遗忘,他深谙这里头的规则,自然不会想到,差役刮油水居然也有人来状告。原本他把案情推敲的天衣无缝,把江强这个差役平时的行为也琢磨得很清楚,他原本以为并没有什么问题,其实并不是江强没有问题,而是江强的所谓问题在郭楷眼里根本不是问题,刮地皮对江强这样的人来说,本来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难道你认为人家吃饭喝水也有错。
错就错在,这无数的苦主涌上来,如今人既然死了,可是这些人不知受了谁的指使,竟来秋后算账,这背地里的人打的好算盘,分明是想将江强的名声弄臭,江强臭了,那么这样的暴吏人人得而诛之,反而杀死他的人非但不会受到舆论指责,反而会成为人们眼里的大英雄。
郭青天现在骑虎难下,身为青天,当然要为百姓伸张正义,可问题在于,要求伸张正义的‘百姓’实在太多,几个时辰下来,已经打发走了六七个,可是人刚走,鸣冤鼓又响了起来,郭青天烦不胜烦,疲惫不堪,整个人有了些麻木。
第三百四十九章:疯了,疯了
郭楷担心的事远远比外头的鸣冤鼓要麻烦的多,只是现在,他不得不耐下性子继续一个个地盘问。
江强虽然死了,可是这个人是不能不保的,若他是十恶不赦之徒,那么之前的种种作为岂不是成了笑柄?
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好不容易赚来的名誉,郭楷也不得不硬顶下去。
所有状告江强的人,郭楷要嘛是呵斥赶离,要嘛就是拖延时间,要嘛是说胡搅蛮缠,要嘛就是事情还未有定论,且等一等再说,自然会有交代。
至于等多久,到底有没有交代,那就不是眼下的问题了,若是连忽悠都不会,还做个什么官?
郭楷并不知道,在这顺天府的外头已经排队侯了许多人,这队伍宛如长龙,蜿蜒着朝鸣冤鼓的方向去,出来了一个人,自然又有人抢上去鸣冤,以往那些穷凶恶极的差役见状,竟是不敢阻拦,因为在这队伍里头还有不少是身形彪悍的家伙,他们并不鸣冤,只是抱手在一边站着,眯着眼在这儿看着。
差役们倒是不怕这些人,怕就怕闹出了乱子,这些人趁乱下黑手。
街面上混的人,眼睛毒得很,这种亏是不会吃的。
除了那上百个要鸣冤的和几十个参杂在人群中的彪形大汉,自然少不了许多看客,这些人本来就好事,现在见知府衙门还没消停两天又出了这么个事,一打听才明白过来,原来都是听闻这位府尹大人乃是青天,于是许多苦主不再隐忍,纷纷要来状告沉冤。
众人一听,乐了。
在他们听来,这似乎很顺其自然,现在谁不晓得郭楷郭大人乃是大明朝最富盛名的清官、好官,这样的好官可是不多见,平时的草民遇事往往都是隐忍不发,顾忌实在太多,一方面怕人打击报复,另一方面又怕官官相护,俗话说得好,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谁吃饱了没事去告状?
只是现今不同了,现今这位郭大人肯为大家主持公道,自然妙极。
于是众人不免要打听,诸位要告的是谁,结果得出的结论却是让人更加来了兴致,要告的居然都是那个被打死的江强。
江强如今也是街头巷尾熟知的人物,大家都知道,这位衙里的差役被权贵打死了,真真是可怜,他的家眷还扶着棺材来过一趟顺天府呢,怎么反倒人人都来告江强了呢?
于是争议就来了,有人冷冷一笑:“莫不是这些人根本就是被人安排,故意要诬告江强,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吧?”
却也有人冷笑反驳:“假若这姓江的当真无罪,自然是诬告,可是人家击鼓鸣冤,一旦诬告,那可是要惹官司的,既然不是诬告,只是倾诉冤情,又有什么不可?莫非咱们大明朝还不准人告状吗?”
“可是为何平时不来告,现在反而来告了。”
“大家都晓得郭楷郭大人乃是青天老爷,自然就来告了。”
大家争得面红耳赤,自然也有不少排队告状的人也加入了争吵的内容:“江强是什么人,这街面上但凡有点营生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凡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我等苦江强已久,现在江强死了,拍手称快都来不及,现在有郭大人做主,自然要请他秉公决断,为咱们平民百姓申冤。”
争到后来,大家都不禁感慨:“昏官在的时候反而治下无讼,如今青天大老爷在堂反而诉讼如雨,若非这位青天大老爷,不知多少人沉冤不得昭雪。”
众人纷纷点头,都是一副敬服之色。
那些前来告状的更是添油加醋,这个道:“郭大人是青天,定然肯为咱们做主。”那个道:“郭大人公侯万代。”“大明朝难得出一个似郭大人这样刚正不阿,肯为咱们百姓做主。”
正说着,却看到一个个人被打出来,有人鼻青脸肿,满脸冤屈和无奈,众人见了,连忙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道:“怎么,为何被打出来?莫非是诬告吗?”
“诬告什么?”被打出来的人冷笑连连:“分明是证据确凿的事,那姓江的打砸了我的店铺,有这么多人证,可是郭大人却说什么时间久远,模糊不清,我不过说了一句若是再耽搁下去,岂不是时间更加久远,更加揪扯不清?谁知郭大人便勃然大怒,将我打了出来。我真是冤枉,起先被那江强欺负,每个月都要盘剥我一次,辛苦做点小本买卖,这月五两,下月十两的送给他,没有遂他的心便跑来捣乱,指使人打我,现在本以为已经拨云见日,有人肯来做主,谁知竟是一丘之貉。”
众人听了直吸冷气,可是许多人仍然不信的样子,郭大人可是青天,坊间早就传开了,怎么可能信你一人之词?
结果过不了多久,又有许多人垂头丧气地出来,有不少人在进衙之前还在大说郭大人好话,出来之后便是悲愤不已,说什么哪里是青天?分明是欺世盗名,又劝那些状告的人不要再去告了,江强是告不倒的,郭大人对他袒护有加。
有人不信,也有人开始露出疑窦,甚至有人义愤填膺起来。
可是这鸣冤鼓依然不停,许多人仍然带着‘信心’,而外头的人也越聚越多,居然将整条街道都堵住了。
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又一个告状的被赶了出来,还有人想要擂鼓,想来是里头的府尹大人不耐烦了,因此一队官差出来,将人群打散,大喝道:“有完没完?你们当这衙门是客栈旅店,这是你们胡闹的地方吗?大人有令,今日歇了,诸位快快走吧,不得拥堵顺天府。”
这些官差向来是习惯了耀武扬威,什么话到了他们嘴里都带着几分霸气。
有人正要散去,可是有人却在人群中道:“这是什么道理?我等都是来状告江强的,为何十几个先行进去上告的人不是被打出来就是敷衍,我等在外头等了这么久,就是希望青天大老爷做主,为何大老爷如此袒护江强?”
这一声道出来,众人都不走了,许多人也隐隐感觉不对劲,这个江强是什么来头?按理说人家去告,又说有人证,为何郭大人从不提证人上堂,次次都是敷衍?
本来大家的心里对这么多人告江强还怀着几分阴谋的心思,可是现在郭楷的态度让人早已忘了这个,而是不禁琢磨这个所谓的郭青天怎的……
那些差役一向是横惯了的,平时他们说一句,寻常的草民作声不得,可是现在大喝竟然没有效果,居然还有人还嘴,这就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了,带队的都头叉着手,带着寒霜般的脸孔,冷然道:“谁,方才是谁反驳老子?站出来!”
他说话嚣张到了极点,让人都不禁有些害怕,怕事者纷纷退后了几步。
人群中却有人道:“你们还告个什么?难道不知道江强是什么人吗?江强,你们也敢告?真是胆大包天,这江强乃是刑部左侍郎江枫的侄儿,你们告得倒他?侍郎比顺天府府尹的官都要大,这府尹敢动江强一根毫毛吗?”
这一句实在石破天惊。
其实稍微有点智商的人都明白,江强一个小吏,屁一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有个侍郎的伯父?若真是有,也早就不在这儿干了。
可是大多数人的智商是有限的,不但是有限,而且一向深信自己所相信的东西,众人听了,顿时哗然,这就难怪了,原来这江强竟是个‘官二代’,不但如此,背景还如此深厚,难怪他被国戚打死,府尹大人扬言要为他讨还公道,难怪这么多人状告他,府尹大人对他百般维护,就算是诬告,那也该按章程把证人叫来问清楚,现在问都不问,就这般草率,说来说去原来是上头有人。
众人愤怒了!
其实假若郭楷不立这个牌坊,不做这个青天,在寻常人眼里,官儿大致都差不多,官官相护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早就习惯了,无所谓。
可问题在于,你丫的立了牌坊,让这么多人对你趋之若鹜,对你满怀尊崇,现在大家发现了真相,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无耻’,知道了什么叫做‘婊子’,这满腔的怒火顿时发泄出来。
人群中有人在大喊:“呸,说什么青天,原来是个狗官。”
“江强和府尹狼狈为奸,欺人太甚,平时江强横行无忌,仗的就是这府尹的势,江强盘剥咱们的钱,这狗官定有一份。”
“……”
都头呆住了,连忙大喝:“是谁胡言乱语?大胆,你们疯了吗?”
其实这黑压压的人群还真有不少人疯了,其实疯的人比例并不高,可是这些人振臂出来,大喊一声:“冲进去,找这狗官算账。”有了这些人鼓舞,再加上法不责众的心态,人流宛如潮水一般朝着顺天府涌去。
第三百五十章: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顺天府的差役惊呆了,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差,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大胆,居然敢冲击顺天府衙门。
他们一见有人朝这边涌来,那都头反应倒是还算快,连忙大叫:“关门,关门。”
顺天府的大门连忙关紧,死死拴住,府里的差役全部惊动,纷纷赶来,又有人立即禀告郭楷。
本来一天下来,郭楷又疲又累,现在听到这消息,整个人打了个哆嗦,就差没一下瘫倒在地。
“本官明白了,明白了……”郭楷口里喃喃念道:“定是那徐谦捣的鬼,一切都是徐谦布的局,这些人也是那徐谦请来的,诬告江强,制造事端,又挑唆无知百姓闹事。好一个借刀杀人,哼,他也是朝廷命官,怂恿人冲击顺天府,真是胆大妄为,十恶不赦!”
郭楷忍不住破口大骂,其实事情确实是徐谦的安排,可是要说诬告江强,那还真冤枉了徐谦,那江强是什么人?或许在顺天府眼里,他是一个合格的差役,办事得力,手脚勤快,平时对上官还算殷勤,冰敬炭敬,逢年过节的礼数都很是周到。
可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好人,孝敬上官的钱是哪里来的?平时吃香喝辣的钱又是哪里来的?说到底,这无非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游戏罢了,江强就是小鱼,对于大鱼们来说,小鱼是个好东西,既能喂饱他们,平时对他们又是尊敬有加。可是对虾米来说,江强就是穷凶极恶的混蛋,什么坏事都少不了他的份,这样一个人,只要徐谦这个侍读,还有如意坊背后东家的身份出面,发动苦主们状告,再加上大家本身对郭楷抱有幻想,认为郭楷乃是青天老爷,一定会为民做主,因此大家趋之若鹜而来。
当然,说徐谦是个挑拨是非的家伙也算是郭楷没有看错人,徐谦确实是个挑拨是非的家伙,就比如那一句江强乃是刑部侍郎江风的侄儿就是徐谦编造出来,并指使人吼出来的,其实这种‘谣言’虽然和现实和理智不符,稍微懂点行的都嗤之以鼻,可是莫要忘了,谣言并不一定要如何天衣无缝,最重要的是要迎合大众的心理,这就好像皇帝老子每天吃一百个烧饼的东西一样,明明毫无逻辑可见,明明智商低下,可是信的人依然是大多数,可要是有知情人站出来说,皇帝不吃烧饼,吃的是秘制水晶豆腐,或是四喜干果,多半大家反而不信了,豆腐?皇帝老子不吃烧饼吃豆腐?皇帝老子不吃烧饼吃干果?你这死骗子,豆腐值几个钱,烧饼值几个钱?
而江强‘官二代’的身份就是一种迎合大众的说法,因为大众最期待的就是这个结果,总而言之,总得有一个借口让大家发泄心里的不满。
这许多的内情,郭楷自然不知道,府衙外头一阵阵的痛骂声却是清晰地传进来,还有撞门的咚咚作响让人心惊肉跳,可是府尹大人除了咒骂,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眼下到了傍晚时分,突然闹出了个民变,倒是一个推官意识到问题严重,连忙提醒道:“若是让那些无知百姓继续冲撞下去,下官恐怕真会闹出乱子,大人,不如立即命人爬墙出去,前往五城兵马司求援。”
郭楷心惊肉跳,连忙道:“是了,就这么办,立即拿了本官的印信前去五城兵马司,命他们立即弹压,如若不然,则大事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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