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偶尔也会有人到访,如今咸鱼翻身,虽然受到士绅的抨击,可毕竟身份已经不同,现在好歹是县学童生的身份,也算是挤入了读书人的行列。
只是对这些前来拜访的寒门子弟,徐谦脸上堆笑,风淡云清,少不得和他们说说风月,甚至说说时政,可是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
一群泥腿子,穿着打补丁不知浆洗过多少次的衣服,头上的纶巾像抹布一样,提着价值三五个铜钱的腌肉就敢上门,上了门就大吃大喝,还得费心款待,徐家虽说现在也算有了家底,可是人人都学那姓邓的,难道真当徐家是积善人家?
只是眼下名声要紧,过门是客,徐谦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很低调,每日便是有友人来访,也只是每日做出一副闲云野鹤的姿态,大念那什么桃花坞里桃花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经斩断了红尘要出家了。
徐谦其实心里也痛苦,读书人真不是人当的,不但要利欲熏心,要跟人争跟人抢,要踩着别人的肩膀一步步上位,可是偏偏还要摆出一副淡泊名利的面孔,徐谦忍不住想骂:“贵圈真乱。”
到了三月初一,县学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各地的童生们清早纷纷抵达这里,在明经堂里,王教谕摸着他唇下的一小缕胡须,先是宣布了府试的时间,因为新君登基,朝廷有意在秋天加个恩科,提学官要筹备乡试,所以必须尽快结束府试和院试。
如此一来,所有的时间全部提前,原本拟定在两个月之后的府试直接缩减到了一个多月,过不了半个月,就要开考。院试的时间安排倒还从容一些,相隔有两个月的时间,但比往年却还是过于紧凑。
恩科对于那些秀才们有利,可是对于这些刚刚过了童生试的童生们来说却是噩耗。
徐谦躲在人堆里,倒是不吱声质问,这是恩科,碰到这种事,谁也没办法,跟教谕倒苦水有什么用?
这王教谕被惹烦了,匆匆说了几句:“尔等既已进学,望用心苦读,修身养性,切不可浮躁,更不可滋生事端。”随即便打发童生们出去。
徐谦也随着人流要走,出了县学,却被一个差役偷偷叫住,低声道:“王教谕请你到内堂说话。”
王教谕现在是自己的座师,所以徐谦也不能怠慢,连忙点头,飞快进去。
这王教谕在内堂里喝着茶,心情似乎还算不错,完全没有方才被童生们埋汰的苦恼,见了徐谦来,立即露出笑容。
徐谦作揖,道:“学生徐谦,见过大人。”
王教谕呵呵笑道:“不要多礼,你的文章老夫亲自看过,很好,你这样年轻,竟有这样才学,难得,难得。”
徐谦心里说:“教谕果然是慧眼识距。”口里却不敢狂妄,谦虚道:“学生不敢当。”
王教谕又笑道:“这一次府试,你有多大把握?”
徐谦想了想道:“名列案首或许不敢保证,不过考个生员却也不难。”
这是实在话,府试的竞争压力更大,而且县试的优势也已经化为乌有,凭自己的真实本事,徐谦不怕过不了府试,可要做到名列前茅,却未免信心不足。
王教谕却是皱起眉,道:“若不能名列第一,至不济也要前三,否则钱塘县上下的面子如何挂得住?况且老夫还听说钱塘县里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就等着看你的笑话,若是你不能奋发而起,只怕流言四起啊。”
王教谕的这番话倒是发自肺腑,眼下许多人都说徐谦作弊,要是这一次徐谦在府试考砸了,这不就正好给了别人口实?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有什么议论,王教谕现在已经被苏县令拉下了水,既然是徐谦作弊,那苏县令脱不了关系,他王教谕在考场上大大称颂徐谦,难道又走得了关系?
流言……王教谕不怕,可是就怕徐谦的水平不稳定,到时候县试和府试的水平相差太大,给自己惹来麻烦。
这一次,他果断地押在了徐谦的身上,也确实得到了许多好处,比如前几日苏县令就大大地夸奖了县学为这一次县试的筹备立下了许多功劳,而且有为王教谕请功的意思。
县里的教谕明面上归府学管,可这只是名义而已,很多时候,教谕做得好不好,都绕不开县令,若是县令到省里或府里告你一状,你哭都没地哭去。
借着徐谦拉上了苏县令的关系,这是好处。可要是徐谦这家伙让他阴沟里翻船,这就是隐患。
王教谕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徐谦,思量着自己是不是再帮他一把。
思虑良久,王教谕突然道:“其实,你要在府试中大放异彩,倒也不难……”
第四十三章:一入仕途深似海
徐谦看着王教谕,就像看一个傻子一样。
他不蠢。
一个教谕不过是八九品,就算是县试也做不得主,竟敢在府试上给徐谦打包票,他要不是傻子,那徐谦就是傻子了。
徐谦的心里甚至在想:“这王教谕是不是瞧我年幼,以为好忽悠?”
王教谕看徐谦不信,淡淡一笑道:“怎么,你不信?”
信了就是傻子。
徐谦正色道:“大人,学生乃是忠良之后,读的是圣贤书,著书作文,乃是末学后进代圣人立言,笔重千钧,岂可投机取巧?”
反正这老家伙是忽悠,徐谦琢磨姓王的是不是想坑他的银子,索性用冠冕堂皇的话来堵住这老家伙的嘴。
王教谕轻笑道:“你这厮,若是这些话对别人说,或许还有人不知内情被你蒙骗过去。可是到了老夫跟前也敢耍这小心机?罢罢罢,实话和你说了吧,县试放榜之后,老夫前去府学录入今年新录童生的名册,一不小心却是打听到了一个消息,这消息极其机密,若非这府学学正大人与老夫有同乡之谊,只怕也不会向老夫泄露。”
徐谦脸上带笑,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表面上带着恭敬,心里仍旧不以为然。
王教谕又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消息吗?现在老夫与苏县令同气连枝,与你也算是拴在一起的蚂蚱,那就索性告诉你吧,知府大人病了。”
“病了……”这一下子,徐谦再也不敢等闲视之了,这消息若是在平常倒也没什么稀奇,人都会有病,知府也是人,倒也不算什么新闻。
可是府试在即,知府却是病了,对徐谦来说却是天大的消息,现在官府已经放出了消息,这就说明府试定然还要继续下去。既然府试还要继续,谁来主考?
王教谕深沉地看了徐谦一眼,道:“知府大人躺在病榻上寻医问药,只怕没有一个月功夫是休想康复的了,只是眼下恩科在即,知府大人若是病倒,却实在不是时候,因此知府大人隐瞒病情不向外人透露,只说身体稍有不适,却是不希望到时恩科上出了岔子。你是聪明人,想必知道老夫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吧?”
徐谦不禁问:“既然知府大人病了,那府试由哪位大人主持?”
这才是徐谦最关心的问题,知府老爷就是死了也不关他什么事,人家做了这么多年老爷,该享的福都享了,可是徐谦不一样,徐谦还没做老爷呢,他唯一关心的也只有自己的科举大业了。
王教谕道:“到时自然是从属官中挑选。”
徐谦道:“本府的属官能担当此事的不多,推官、经历、知事、照磨、检校人等品级太低,只怕不能担当大任。至于通判大人虽然也是府中主官之一,可毕竟隶属提刑官,提刑官来主考,未免有些不妥。想来想去,也只有本府的同知大人身份既清贵,又是佐二官,有知府不能视事而暂代其职的规矩,想必这次主考的,便是同知大人了吧。”
王教谕却是捏着颌下的胡须,高深莫测地笑了:“假若这一次病的不是知府大人而是苏县令,那苏县令会让县丞主持县试吗?”
这一句反问,犹如当头棒喝,一下子让徐谦茅塞顿开,忙道:“自然不能,主官与佐官一向相互猜忌,是了,这次若是知府大人选择同知大人代为主考,岂不是让这同知趁虚而入,借此树立权威?我要是知府,也绝不会让同知有这机会,宁愿让通判主考也绝不可能放权给同知。”
对于大明朝,考试永远都是头等大事,也是官员们借此邀功的手段,若是能从中点中几个人才,那更是能成为士林佳话。再加上考试一向涉及广泛,需要各衙配合,谁来主持此事,都难免要发号司令,能坐上杭州知府的,哪个是傻子?当然不会白白便宜了佐官。
王教谕颌首:“孺子可教也,不过在这杭州府却还有一个主考的人选,便是府学学正沧大人,沧大人乃本府提学官,身份清贵,且又与知府大人没有利害关系,现在虽然知府大人并没有放权的意思,可是以老夫预料,只怕这任命也只是迟早的事。”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抽出一篇文章,语气平淡地道:“这一份乃是本府学正沧大人的亲笔文章,你拿去看看罢,若是能品味出一二来,此次府试必定能大放异彩。”
徐谦不由眼前一亮,忙将这文章接过,小心翼翼地收好,旋即又朝王教谕行礼,道:“大人恩德,学生铭记在心。”
王教谕却是嘲弄似的看他,道:“你方才不是说要代圣人立言?”
徐谦语气沉重地道:“学生说过吗?大人只怕听错了,学生何德何能,岂敢代圣人立言?能代大人立言,才是学生的夙愿。”
说出这话的时候,徐谦都不禁鄙视自己,这还没做官呢,脸皮就已经比做官的脸皮要厚个三尺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心里又不禁感叹:“果然是一入仕途深似海,从此节操似路人。”
王教谕打起精神,正儿八经地道:“老夫该做的也做了,苏县令和老夫的意思,想必你也明白,你好好用功,不要荒废了苏县令和老夫的美意,否则老夫断不肯和你干休。除此之外,这个消息乃是本府机密,你切不可向人泄漏。”
徐谦连忙应了,心里既是满心欢喜,又是万分复杂。他当然知道,这个机密意味着什么,每一个主考官都有自己的喜好,有的主考官喜欢文章稳重,有的喜欢灵瘾,甚至也有喜欢呆板的,除此之外,对于各种行书,他们也有各自的看法,说穿了,文章好不好永远都没有评判的标准,若是水平都差不多,往往主考官会更倾向于那些更对自己脾胃的文章。
这就是徐谦眼下的优势,当其他人还在琢磨知府大人喜好和胃口的时候,徐谦却知道此次主考和阅卷之人乃是本府学正,更重要的是,王教谕还送了一篇学正大人的亲笔文章,许多东西都可以从这文章中体会出来,自己只要好好琢磨一二,必定能在府试的答卷中博得学正的好感。只要水平在众童生中处于中上的水平,就极有可能名列前茅。
徐谦从县学里出来,兴匆匆地回到家中,他兴致极好,沿途上买了一壶酒回去,吃过了酒,睡了一觉,便开始琢磨那学正的文章起来。
赵梦婷对徐谦的各种情绪变化早已习惯,反正这家伙今日满口桃花坞里桃花庵,明日便又做他的老爷梦,赵梦婷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老迈腐朽,已经跟不上徐公子的思维了,只是有些时候,赵梦婷会无意间透过门帘看到在房里用功的徐谦,时而懊恼,时而兴奋,时而认真的模样,竟不由自主地被徐谦有趣的表情所吸引,当回过头来,竟一时间也弄不清自己的心思。
“哈哈……原来这学正竟也是灵隐派,真真想不到……”
“从他字里行间的意思,似乎是对蔡京的书法颇为推崇,下笔媚态十足,这老东西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将来肯定是要做贪官的。”
“倒是他的对句,走的是正宗理学,破题有灵隐派的风采,可是承题却承袭却庄正了一些,这个人,倒是有趣,莫非是精神分裂吗?这老家伙倒是闷骚的紧。”
徐谦躲在自己房里,自娱自乐,一点没有发现在房门外有一个俏丽的身影一直专注地看着他。
第四十四章:给你们开眼界
三月初九,徐谦便背着书箱子赶往报恩寺。
再过几日就要开考,徐家距离府学来回也需一个时辰时间,所以索性和大多考生一样在府学附近的客栈住下。
报恩寺附近的客栈如今已是人满为患,那些精明的掌柜也绞尽脑汁地取了许多吉利的名字,什么高升楼、登科院,诸如此类。
徐谦下榻的客栈便是登科院,任何时代,学生的钱都是最好骗的,徐谦也不免要挨这一刀,他所住的‘一甲’上房,住一夜就需要八十多个大钱,这要是换在其他地方,只怕连半价都嫌多了。
登科院是报恩寺和府学附近较为上等的客栈,占地不小,有房间数十上百。而如今,这里已经住满了考生,临近考试时,有人日夜闭门读书,有人则显得洒脱许多,正好趁着这机会四处结交友人。
徐谦住在上房,很快便被一些看上去家境并不太好的读书人火辣辣地盯上,别人都道读书人脸皮薄,其实徐谦却知道,四处寻闺阁小姐眉目传情的是读书人,给人写吹嘘拍马文章的也是读书人,逛了窑子系起裤腰带四处吹嘘自己风流往事的也多半都是读书人。
脸皮薄?脸皮薄的读书人在这嘉靖朝早已无影无踪了。
那些家境不好的童生对徐谦眼红而热,便要上来攀交情,其中一个叫张生的,兴匆匆地跑来问徐谦年岁。
徐谦在官学里的记档是七岁,于是答道:“学生年方七岁。”
张生又问他:“籍贯哪里?”
徐谦道:“钱塘人士。”
张生惊讶地道:“我比你痴长八岁,已经十之有五了,你是钱塘人士,我却是仁和县人,二县比邻,不分彼此,你我说不得还是同乡。”
忽悠……
徐谦心里冷笑,这张生明显是个二十多岁的大龄青年,还十之有五,真不要脸。徐谦似乎忘了,他说道自己年方七岁时也很是理直气壮。
“张生既然为长,说不得我要称呼为兄了。”
张生呵呵一笑,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仁和县的士林趣事,一直熬到饭点才闭上了口,巴巴地看着徐谦不吭声了。
都到了这个份上,徐谦也只有傻眼的份,好在他现在有的是银子,倒也不怕,正午的时候请张生吃了一顿饭,张生顿时对徐谦更加热络。
酒足饭饱后,张生对徐谦道:“下午在这客栈里有个聚会,大家都是读书人,凑在一起相互讨教,子容不妨去凑凑热闹。”
徐谦根本不想和这张生打太多的交道,可是听到有聚会,心里便不禁琢磨:“去看看也好,正好看看这杭州府到底有什么风流人物,有没有什么竞争对手。”于是做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道:“那么我就却之不恭了。”
所谓的聚会无非就是大家凑在一起谈天说地罢了,参与者倒是不少,除了本客栈的二十余人,从其他地方也来了三四十人,大家凑在一起,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说话的机会,一般说话的都是些各县的小名人,又或者是各士绅家的公子哥。
徐谦不太惹人注意,和张生在一处角落里坐着旁听。
闲谈没过多久,突然一个公子哥道:“诸位可曾听说过,钱塘县县试出了弊案,该县县令与教谕合谋点选了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名列县试第一。此事流传甚广,据说现在不但钱塘县在传,便是仁和、余姚等县也纷纷有此传言。”
“有这等事?国家选材最忌的便是因公废私,那钱塘的苏县令和教谕难道不怕王法?”
“这你却是不知,这叫投桃报李,据说作弊之人此前向县衙捐纳了纹银二百两修缮县学,自然讨了县令的欢心。再者说,县试本来就把关不严,上宪又极少关注,自然让这些人钻了空子。”
徐谦在旁听着,忍不住大惊失色,突然之间疯传出这种消息,这分明是有人要坑自己啊。作弊这种事无论是不是有证据,只要谣言一旦扩散得太大,对于徐谦的声誉影响可是不小,本来县试放榜的时候大叫不公者大有人在,可是这一次闹得实在有些过份,若是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打死徐谦都不信。
只是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是谁呢?徐谦稍微一想,顿时便想起了张家,张家这一次吃了大亏,此时自己又中了县试第一,眼看功名就要到手,他们怎么能坐得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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