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现在,却变得警觉起来,他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线,迈着步子在空旷的殿上走了几步,随即道:“可是朕听来的,却不是如此。”
杨一清愕然,他原以为,天子被人蒙蔽,每日躲在这殿里,只知参道,不知其他。
嘉靖随即冷笑道:“别人报上来的却是说,徐谦推行新政,百姓拍手称快,可是徐谦对外声言,却都是奉旨行事,是朕许诺,命他在浙江推行新政,因此浙江上下百姓,对徐谦固然是拍手称快,可是对朕,也是感恩戴德,怎么,你是不是要问,朕的消息哪里来的?”他看了一眼殿角落站着的黄锦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落在杨一清身上。
嘉靖冷冷一笑,继续道:“你方才的话,所言为何?”
杨一清呆住了,他本以为自己一番言辞,可是引起天子警惕,谁知……
嘉靖继续道:“至于那周昌,狗一样的东西,作奸犯科,还自命钦差,朕什么时候让他来做钦差了,他打着朕的旗号,还不够让人笑话吗?徐谦做的好,应当立即拿下,应当打死,否则留他在浙江,自己丢人现眼不说,丢的,还是朕的脸,这样的人,不配称钦差,是乱党,是恶贼,朕要传旨,抄他的家,灭他的族!”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嘉靖的脸色更红,情绪变得更加亢奋起来,手舞足蹈,语气里更是带着杀伐之气。
他渐渐心平气和起来,慢悠悠的道:“话已说尽,朕现在再说一次,朕知道了,二位爱卿去忙自己的吧。”
杨廷和和杨一清无言以对,只得起身,正待告辞。
嘉靖似乎想起什么,道:“是了,朕这里写了一封诏书,你们正好拿去,好好斟酌一下,看看有没有增减的地方,校验过后,送司礼监批红。”
杨廷和接过这份嘉靖亲自书写的所谓诏书,便看到竟是送去浙江的,倒是并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周昌的事,而是对浙江新政狠狠鼓励一番,说是开历来未有之先河,创不朽之大业,又称赞徐谦勤于王事,为君分忧,自是命各省官员效仿,刊发邸报,咸使闻之。
这种赞誉,便是在一向以宽厚著称的弘治朝也是很少见的,里头的用词,都是超脱了常规,虽然对周昌的事只字未提,可是意思……却再明显不过,那便是周昌死了也就死了,死了也是白死,宫中并没有怪罪,对徐谦的所有抨击,在这诏书面前,都已成了笑话。
第五百三十九章:求仙天子
杨廷和和杨一清相互对视一眼。
他们自然清楚这份圣旨意味着什么。
其实许多事,表面上好像只是几句赞誉,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巡按周昌被杀的时间点,突然一个嘉奖,这就意味着,天子已经认可了徐谦在浙江的所作所为。
这里的政治意义实在太大,一旦传到江南,必定会翻天覆地。
最重要的还是圣旨里的用词,先河、大业、勤勉、分忧,这些字眼若是分开,倒也没有什么,可是全部凑在一起,即是不同寻常。
越是懂得官样文章的人,就越是能看清圣旨的背后,是宫中对徐谦无条件的支持,等于是天子大力的赞扬了新政,大力的支持徐谦将巡按周昌弄死。
赞扬新政,这是必不可少的,这个新政得到了太多的颂扬,徐谦既然在浙江说这是天子默许,那么现在天子趁机下一道奏书赞扬新政,也算是隔空互捧,这就等于,徐谦的新政,也就成了天子的新政,天下百姓颂扬徐谦,也即颂扬天子。
这份圣旨既算是摘桃子,也就是从徐谦的新政中分一杯羹。同时,也默许了徐谦在浙江的嚣张跋扈。
连巡按都可以要打要杀,同时也意味着,徐谦在宫中的支持默许下,已经真正立于不败之地,上有天子纵容,下有士民拥戴,自此之后,徐谦这巡抚的含金量,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往后,浙江省内官吏,谁还敢和徐谦做对,其他各省官员,谁还敢抨击新政?便是内阁,难道敢申饬新政吗?内阁就算不怕触怒龙颜,可是敢和天下人的人心过不去吗?
杨一清浑浊的眼眸里,已经看到了一丝绝望透顶,他不赞同新政,并非是出于私情,只是现在站在他这个位置,身为阁臣,是不希望有这新政的,因为新政变数太大,而且使人心浮动,新政带来的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使内阁都觉得有心无力。
而朝廷六部,更是排斥新政,礼部感觉礼崩乐坏,而浙江的新政,使得徐谦的权势达到了顶峰,刑部都感觉难以掌控地方,譬如这浙江提刑使司,因为浙江的诸多变化,甚至已经开始自订新的成法,和刑部的步调,越来越不一致。都察院更不必说,可以说完全失控。还有户部更是忧心如焚,现在浙江到处在种桑,这倒也罢了,更重要的是大量的人力被吸引到了工坊和诸多工程之中,而户部的大量粮赋都需倚赖浙江,这就使得,户部根本不知道今年浙江能交来多少粮食,使得户部那边鸡飞狗跳,连带着户部几个尚书侍郎整日愁眉苦脸。
天子的态度,让杨一清的心凉到了骨子里,他无奈摇头苦笑,正待奏言,杨廷和却是给他使了个眼色,杨一清知道,杨廷和在告诉他,现在多说无益,一切且先回到内阁再说,他只得点点头,二人捧着这份有点难堪的奏书,拜辞而去。
嘉靖看着他们的背景,冷冷一笑,现在虽是四月,可是天气依旧冷飕飕的,这里毕竟不是暖阁,没有地龙,宫殿又偌大,也带着一股子冷意,可是嘉靖却似乎觉得燥热,穿着一件轻薄的道服仍然觉得不够,便捋起了两个大袖子,露出手臂,他舒展一口气,道:“来。”
黄锦连忙小跑去了附近的丹房,过不多时,便呈上几颗小红丸,嘉靖捡起,将红丸放入口中,另一边一个小太监递来了温水,嘉靖吃了口水,随即漱了口,手一挥,命小太监退下,他背着手,淡淡的道:“叫御马监提督太监。”
御马监提督太监自是王公公,王公公也是刚刚回京,刚刚上任,近来嘉靖几次召见他,对他倒是颇为信重。
过不多时,王公公便小跑着来了,拜倒在地,头都不敢抬,小心翼翼的道:“奴婢见过陛下。”
吃了小红丸之后,嘉靖处在亢奋之中,脸色像是炉火一般烫的通红,为了散热,他不得不在殿中来回走动,才觉得好受一些,他眉头一挑,道:“你刚从浙江回来,浙江那边是什么情形,你说一遍。”
这个问题,嘉靖已经问过了两次。
王公公毫不犹豫,道:“陛下,浙江士民,俱都称赞陛下贤德,唐皇汉武,俱都不及。”
嘉靖更加兴奋:“是吗?”
王公公又道:“奴婢说的,千真万确,若是说错一句,天打五雷轰。”
嘉靖冷冷道:“唐皇汉武又算什么,你近来在宫里,还住的惯吧,徐谦命你回来的时候,还说了什么?”
王公公道:“说了,他说陛下洪恩,他虽远在浙江,却愿肝脑涂地。”
“朕不要他肝脑涂地!”嘉靖兴致盎然的道:“朕要他好好在浙江做他的巡抚,朕还有许多地方,还要仰仗于他呢,若不是他,朕这新宫,如何建的起来?你下去吧,好好办差。”
听了这些话,嘉靖显得很是惬意,他拿起案上的一份奏书来,奏书自是徐谦递送来的,无非是将新政的林林总总,都如实禀报,嘉靖并没有心思去琢磨浙江的新政,可是送不送这种絮絮叨叨的奏书,意义就完全不一样,这种奏书,给了嘉靖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仿佛自己就在浙江,自己掌握了一切一样。
许多东西其实道理都是如此,徐谦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将所有的见闻,将自己施政的所有经过,都详细记下来,送到御前,这就是一个态度,态度往往比什么都重要。
许多人只晓得报喜不报忧,又或者在奏书里增添一些花团锦簇的言辞,其实越是如此,反而让人生厌,对付嘉靖这种多疑的天子,徐谦的奏书,显然正对嘉靖的胃口。
此时黄锦道:“陛下,快到午时了,刘天师又要诞讲仙道了。”
嘉靖这才回过神来,将奏书搁到一边,对黄锦道:“不必存档,就放在这殿里,朕要随时过目,摆驾吧。”
……
杨廷和和杨一清从殿中出来,杨一清显得愤愤不平,这个宫殿的一切事务,他都看不惯,看不惯那烟气缭绕,看不惯那穿着道服的太监,看不惯那些鼎炉,看不到这里的一砖一石,更看不惯嘉靖那一副仙风道骨的丑态,看不惯那刺眼的‘始清道境’的烫金匾额。
他耐着性子一直没有吭声,杨廷和道:“何必如此,你身子本就不好……”
杨一清冷笑:“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当年迎驾的时候,还指望是个贤君,不求他效弘治,只求不做正德,可是现在如何,可笑,可叹,可悲,可悯……”
杨廷和低声道:“慎言,这些话,岂能出自臣子之口。”
杨一清胸口起伏,毕竟是当年管过马政带过兵的人,脾气本就有些话,这时候冷声道:“杨公难道看得下去?”
杨廷和平静的道:“当然看得下去,再匪夷所思的事,老夫都看过,比如豹房,这还不算什么。为政者,不拘小节,天子如何,于你我何干?你我固守本心,做自己的事便是。”
杨一清却不认同:“还怎么做自己的事?浙江那边,乌烟瘴气,现在天子还下了旨嘉奖,你难道不知道,这旨意下去,天下人会怎么看,那徐谦的尾巴,又要翘到何种程度?”
杨廷和笑了,道:“你却是忘了,我们不是还有一步棋。”
杨一清愕然:“这是从何说起?”
杨廷和道:“江南总督方献夫!”
杨一清眯着眼,渐渐平息了怒火,道:“此人一向中规中矩,未必能降得住那徐谦。”
杨廷和摇头,道:“你错了,老夫举荐他,正是因为此人有大智,你想想看,当年他不过广西不值一文的县令,以他的资历,能任一任知府,就算是幸运了,可是他一步步入京,一步步攥取高位,这个人,决不可小视。”
杨一清道:“只是,他肯压徐谦吗?”
杨廷和道:“他离京赴任时,老夫和他曾交谈过,方献夫的意思很明白,此次去江南,非为平倭,只是压住徐谦,总而言之,徐谦以后再想胡作非为,却也不容易了。”
杨一清只得叹一口气:“就算压住了徐谦又如何,以天子的个性,没了徐谦,就会有方谦,没了方谦,还会有王谦。当年正德除了刘瑾,朝中是何等的欢欣鼓舞,可又如何呢,后继者比刘瑾更凶残十倍,刘瑾尚且还晓得弄出个新政来,还总算做了几件好事,那些后来者呢?”
这番话,实在有些灰心冷意,这新入阁的杨一清,早已没了先前的锐气。
第五百四十章:论战
此时浙江这边天气已经转暖了,新政已经开始推进,虽然种种利好,不过总还是有不和谐的声音。
杭州汪知府此时乖乖陪在徐谦下座,看着徐大人吃茶,他的心里倒是有些发急。
谁不晓得,新政在浙江得到广泛支持,支持的人太多,数都数不过来,可是眼下,却出现了一些杂音。
有杂音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新政可和其他的事不同,有了杂音,说不准就会有心人故意放大,最后可能造成不可预期的后果。
“大人,眼下有一些小乡绅,多有怨言,倒不是抱怨大人,而是眼下乡下也需要人手,可是大多劳力都入了城,要嘛做工,要嘛充当劳力、脚力,乡间已是十室九空,虽然现在免了粮赋,可是为了留住人,不少人不得不花许多的代价将一些青壮留住,结果这免除的税赋对那些有田有地的富户好处不多,反而都便宜了佃户。”
现实之中,处处都是矛盾,绝不是说免掉粮赋,所有的矛盾就会不见,新政也是如此,许多人一开始,人人欢欣鼓舞,可是真正落到实处,许多矛盾就暴露出来,大地主倒不说,他们现在种的都是桑田,他们倒是巴不得宁波的工坊尽快开工,也巴不得海路安抚使司尽快将大量丝绸、瓷器运出去,只有不断增加纺织品的需求,他们将来的生丝,才能赚取更高的利润。
而对寻常小户人家来说,他们多是自耕农,自然不必请什么帮手,粮田免税之后,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足够自给自足,再不可能饿到自己,农闲时甚至可以去附近打些零工,收益比之从前,何止增加一倍,不但不会挨饿,手里也多了一点活钱,这些人,对新政也是万般感激的。
便是无地的佃户,因为多了选择,若是吃用不够,索性携家带口去宁波,或者去府里县里,现在浙江各处,都缺少人手,只要你肯卖力气,断然不会少你的吃喝。
可最惨的就是小地主了,这些小地主往往有田地百亩至千亩不等,让他们种桑,投入实在巨大,税也太高,而且官府采取的是预税,即你要种桑,得先缴税再种,这就断了他们种桑的可能,那么就种粮吧,本来盘算也很好,种粮现在不是免税吗?可问题在于,对于他们来说,种粮的成本无形中增加了太多,其中最大的就是人力的问题,现在浙江犹豫缺少人力的缘故,固然是吸收了大量的流民,可也使得不少佃户开始向府县流动,要留住这些人给你种地,已经不再可能像从前那样,让你饿不死就成了,既然如此,那么唯一的法子就供给优渥的待遇,只是你再优渥,未必比得起商贾和官府那般财大气粗,许多人在外,一个月能拿一两千钱,虽然辛苦,可是比起佃户,却不知好了多少倍,如此一来,小地主们只有两个选择,要嘛眼看着土地荒着,要嘛就是加大筹码,不断提高待遇,尤其是嘉兴、杭州、宁波三府,地租已经压到了最低,这部分地主,不免生出不满之心,倒是他们也没有怪到徐谦头上,怨言却都放到了新政上头。
这些人往往又都是乡间的骨干,在士林清议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份量。
这些人一抱怨,效果立竿见影,其他各省本来对浙江就羡慕嫉妒恨,许多巡抚夜里都睡不好觉,这是自然的,为了那么点儿政绩,为了显露出自己爱民如子,又是费了天大的功夫修县学和河堤,好不容易以为圆满了,谁晓得杀出这么个妖孽,江南各省民风开放,士林里头平时就是无事生非,无风都要卷起三尺浪来,现在有了把柄,这些抚台们早就做梦都头痛了。
而现在,恰好因为有人有了怨言,各省开始口诛笔伐,在这些人背后,未必没有各省官面上的影子,他们的目的,自然是借抨击浙江新政来减轻自己的压力。
还别说,效果还真有,许多人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自然加入了这争论的行列,浙江这边,自然是奋起反击,可也有人对新政产生动摇和质疑,这种论战,虽然还未显现,可是汪知府担心的是,将来极有可能动摇新政根基。
但凡变法新政,急需的是上头坚定不移的支持,而下头的拥戴,这两点缺一不可,宫里和朝廷至今都没有表态,他们不表态,就随时可能产生变数,汪知府现在现在算是徐抚台的死党,既然有了跟着徐赴台一条道走到黑的打算,自然而然,得提醒一下抚台大人的注意。
徐谦慢悠悠的喝着茶,道:“新政总不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人人都占便宜,这些小地主乡绅的事,本官是知道的,他们翻不起什么浪来,无非是自己受了一些损失,嗷嗷叫两声而已,不过听说江西、闽粤等地也在抨击新政是吗?这些人,怕是不简单。”
汪知府苦笑,道:“问题就在这里,这可不是空穴来风,背后一定有人支持,下官担心的是,这些背后支持人,怕都不简单,毕竟浙江新政,是开了先例,大人可要小心提防。”
同时坐在这里吃茶的,还有浙江的一些官员,布政使赵明是后来到的,他沉吟片刻:“老夫听说,江西巡抚好像亲自出面抨击了,他还在江西报了一个知新报,亲自撰文,说的就是咱们浙江的事,这是分明要和我们论战,听说说这江西巡抚,是户部尚书的亲家,只是他突然发言,未必不是秉承着户部尚书的意思。”
徐谦冷笑:“管他是谁,新政不可废,外间的闲言碎语,自有明报去澄清,你们好好办公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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