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无风起浪,这或许说不定是故意制造紧张气氛,借此来打击自己的政敌。
至于徐谦的政敌是谁,王道中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出来。
这种把戏,王道中自然晓得,要整人之前,为了表示对方包藏祸心,为了显示有人图谋不轨,往往,都会先制造紧张气氛。比如说刘瑾当时为了整一些朝廷命官,一面让京营做出惊弓之鸟的姿态,一面却是向正德进谗,说是有人窥测神器,蓄养死士,图谋不轨。
可是现在总兵已经拿下,至于其他人都是阿猫阿狗,平白无故,为什么要玩这种把戏,除非这个家伙觉得还不够,还要继续整人,整的人是谁呢?
重重的阴霾,压在王道中心头,让他更加喘不过气来。
进了总兵衙门,有人将他领到后院花厅,那千户官并不进去,只是对他道:“大人在此久候,你进去吧。”
王道中深吸口气,踱步进去,在花厅里,除了徐谦在这里美滋滋的喝着茶水,并无一人。
他双目微沉,看了徐谦一眼。
在京师的时候,王道中虽然没有和徐谦打过交道,不过同在京师为官,徐谦又是个万众瞩目的人物,所以一看到徐谦,他便认了出来,只是徐谦并不认得他罢了。
迟疑一下,王道中上前,还是躬身行礼,道:“下官王道中,见过大人。”
明明眼前这个家伙如此年轻,不过上下终究有别,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还是钦差。
徐谦抬抬眼,似乎这才发现他进来,他微微含笑,道:“哦,是王大人,久闻王大人的大名。”
徐谦的话,说的倒还正常,至少没有一开始就金刚怒目,也没有一开始,就图穷匕见。不过人说话的时候,需要配合表情才能明白意思,就比如有人在夸你,露出几分真挚,这就说明,人家真的是在夸你了,可要是在夸奖你的同时,嘴角带着冷笑或是淡漠的表情,那么这个人要嘛就在讽刺你,要嘛只是嘴皮子上的客气。
而徐谦的表情,却是冷漠,显然既不是真心夸奖,也不是讽刺,而是那种彻骨的漠视,就仿佛在徐谦眼里,王道中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人物,大家见了面,所以自然而然,假意客气一番,可实质上那一股轻视,更加露骨。
王道中微微皱眉,只是现在七上八下,现在也顾及不了这么多,道:“大人客气,倒是下官,对大人才是久闻大名。”
徐谦点点头,道:“王大人请坐。”
王道中欠身坐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正色道:“不知大人唤下官来,有何见教?”
徐谦道:“见教二次不敢当,只是有些事,还想大人澄清一下。”
澄清……澄清什么?王道中警觉起来,再无从前的锐气,心里又是翻江倒海。
王道中道:“只是不知什么事需要下官澄清?”
徐谦道:“坊间有人说,这直浙的乱子,乃是王大人蓄意为之,此事是有的吗?”
王道中摇头,道:“下官此前并不知情,到底是什么人要闹,为何要闹,下官都不清楚。”
“是吗?”写在徐谦脸上的冷漠更甚,他风淡云轻的道:“既然如此,那么本官又要问,又有人说,大人故意破坏新政,拿着朝廷的旨意,四处加征商税,这才惹出这么大的事,这件事,是有的吗?”
这件事倒是真的有,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双方本来就是在给对方使绊子,找到了机会,不整整你又怎么可能,只是现在闻起来,王道中有些发窘,不过还是毫不犹豫的矢口否认道:“空穴来风,下官根本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流言。”
徐谦冷笑,道:“是吗?那么王大人对新政怎么看?”
王道中沉吟片刻:“有利有弊。”
“很好,不过还是那句话,朝廷再三嘉奖新政,便是天子,也屡屡下旨褒奖。可是有人故意破坏新政,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以大人之见,当如何处置?”
王道中道:“大人说的是谁?”
徐谦似笑非笑道:“本官只是打个比方,想问一问王大人的高见。”
比方?王道中才不信,这绝对不是比方,怕是这个比方,影射的就是自己。
王道中毫不犹豫的道:“下官并非刑名官员,自然不知。”
徐谦又问:“那么大人是否知道,若是有官员破坏新政不说,还贪赃不法,甚至图谋不轨,捅出了个天大的篓子,甚至还想假借生命,屠戮无辜百姓,大人认为,本官遇到这样的人,又当如何处置?”
王道中的老脸已经开始绷不住了,绕来绕去,都是在打哑谜,在不断的旁敲侧击,无论如何都不进入主题,不但让王道中七上八下,更让他感觉事态严重。
他面无表情,道:“下官方才说过,下官并未接触过刑名,所以这些事,下官并不知道。”
“很好!”徐谦的音量提高了几分,道:“既然你不明白,也不知道,那么本官,就不妨告诉你,破坏新政,既是反对朝廷,这是罪一,贪赃不法,这是罪二,图谋不轨,这又是一桩重罪,企图以天子名义屠戮百姓,这是罪四,如此四罪,非同小可,任何一条,都足够让人万劫不复,假若是数罪并罚,本官可以保证,这不但要杀头,而且还要株连,更何况还闹出这么大的事,一个人的脑袋,够给朝廷交代吗?没有几百上千个脑袋,怎么交代?”
王道中微微打了个冷战,株连这个字显然太有威慑力,掉脑袋已经是让人绝望的刑罚,而株连就相当于杀全家,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牵挂,统统都要死绝,从你的妻子,到你的子女,甚至于你的父母,无一能够幸免,这既是断子绝孙,也是断绝人所有人的希望。
第六百五十五章:死了你一家 幸福千万人
王道中看徐谦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道:“只是不知,大人为何要和下官说这番话,有人破坏新政,有人图谋不轨,和下官何干?”
王道中还在装糊涂,可是不装糊涂也不成,眼下的他是骑虎难下。
徐谦深沉他看一眼,似笑非笑道:“到了现在,王大人还不明白本官说的人是谁?”
王道中喉结滚动,最后艰难的道:“还要请教。”
徐谦眯着眼,道:“本官说的,就是大人。大人破坏新政,图谋不轨,甚至还想调兵杀害无辜百姓,这一桩桩的罪行可是有的?还有,你勾结朝中大臣,又有什么图谋。”
终于还是图穷匕见,王道中脸色骤变,忙道:“你这是污蔑,这是栽赃!你,你,你,徐大人,本官敬你为钦差,礼让你几分,可是你这般污蔑,这般陷害,又是有什么图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下官若是此前有得罪你的地方,大人尽管说出来,何必要陷我于死地。好,你不是说本官图谋不轨,说本官要杀害无辜百姓吗?那么,证据呢?我乃只浙总督,没有证据,你凭什么如此污蔑?”
王道中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他现在算是想明白了,怕什么?只要没有把柄,他就不怕,他毕竟是总督。
徐谦微微一笑,道:“是吗?看来王大人,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既然如此,就请大人看看这个吧。”徐谦说话的功夫,已从长袖中取出两本东西,直接丢到王道中跟前。
王道中也不磨叽,直接拿了来看,第一本,乃是总兵杨彪的供词。
“总督衙门幕友杨康至营,具言此乃乱民造反,急命全力弹压,又言……”
这封供词十分详尽,洋洋数万言,将事情的经过统统说了一遍,只是事实也经过了几分润色,比如说杨彪自称,民乱之前,王道中就已经派人传达了消息,说是可能会有人闹事,杨彪便问,为何总督知情,又为何闹事。王道中派来的幕友则是语焉不详,只是说到时便知。
此后,杭州果然打乱,总督王道中又派了人去,让总兵立即弹压,格杀勿论。
别看杨彪这个那家伙只是语焉不详的说了一下此前总督派了人来知会,说以后会有人闹事,可是只因为加了这么个‘故事’,整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若是没有这个‘润色’,那么最多是总督施政不当,这才闹出了乱子,在处理民乱上头,总督也算办事不利。可是说来说去,这只算是办事不利而已,只能说王道中昏庸,并不算罪,只能算是错,朝廷就算要处置,至多也就是罢官而已。
可是有了这个润色之后,这就是说,在此之前,王道中是知道的会有人闹事的,为何有人闹事?虽然杨彪的交代语焉不详,可是给了别人足够的联想时间,你一个总督,怎么会知道别人闹事呢?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事是你挑起来的,你明知这样做会有人闹事,可是你却非要如此施政,导致了直浙所有人的不满,最后闹出事端出来,这是什么?这绝不是施政不当,而是故意为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拿江山社稷,拿直浙的稳定来开玩笑。
而且,在闹事之前,你既已经猜测出又人闹事,同时让总兵衙门做好防备,可是你并不采取任何措施,反而火上浇油,等到真正闹出事来的时候,你又让总兵衙门弹压,还说什么格杀勿论,那么显然,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你故意激起民变,然后又让官军杀人,这……是什么行为?
行为只有一个,就是闹出这么大的事,都是你主谋,激起民变的是你,要杀人的也是你。可是你为何要激起民变,又为何要杀人?
在供词里头,杨彪十分聪明的给了一个交代,说某日去见总督王大人,王大人痛斥新政,又痛斥户部尚书徐谦,说什么本官主政一方,绝不许新政进行下去。
如此一看,事情就清楚了,把所有的东西串起来,大致的情形就是,王道中痛恨新政,同时痛恨徐谦,可是你要明白,纵然朝中有许多人痛恨新政也痛恨徐谦,可是这种事,是不能摆到台面上的,毕竟新政已经得到了宫中和朝廷的褒奖,在明面上,大家就算看新政不惯,那也绝不会轻易说出来。
说出来也就说出来了,大不了你要和朝廷要和陛下唱反调而已,而唱反调其实也是无妨,毕竟朝廷也没有因为唱反调就杀你脑袋的道理,最多,你跟不上上头的节奏,你的前途堪忧罢了。
可是问题就来了,你痛恨新政倒也罢了,居然还敢策划这样的大事,因为你痛恨新政,所以你故意激起民变,然后又指使官军杀人,以此来达到你反对新政的目的。
这一下,问题才是真正的严重,你是什么东西,就因为你的私念,所以阴谋激起民变,所以想放纵官军屠戮百姓,最后再将这些百姓污蔑为乱党吗?
这种行为,已经不再是昏庸来形容,故意激起了这么大的民变,又差点调动官军搞出个大屠杀,这是什么?这绝对是包藏祸心,绝对和谋反没什么区别。
若是人人都是如此,就因为痛恨朝廷的某个政务,所以故意压迫百姓,让百姓忍无可忍,随即揭竿而起,最后你再动手将他们杀光,那么大明朝,还要不要维持下去?
其实问题的关键在于,前者你是无心之失,所以这叫过失,而后者,则是有意为之,这就是犯罪,而且触犯的还是朝廷的底线。
王道中看着供词,忍不住瑟瑟发抖,他当然清楚这份供词意味着什么,只要这份供词递上去,那么他就彻底完蛋,朝廷为了杀鸡儆猴,定然会彻查他,不但要他的脑袋,他要他一家七十四口的脑袋。
可是你就算是想要狡辩,怕也得词穷。一方面,朝廷是取信钦差的话,还是取信你这个闹出民变的王道中的话?另一方面,这份供词许多东西都十分吻合,比如杨彪却是曾经拜访过王道中,身为本地总兵,拜访一下总督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而王道中性格鲁莽,也确实曾在酒后失言过,这句话,不只是杨彪一个人听去了,其他的人,也可以出来作证。
而最后,他也确实经常派幕友杨康去和王道中联络,唯一失实的,就是那一个小故事,即所谓总督派了人去找杨彪,说杭州过些时日会有人闹事,让杨彪提早做好准备。
所谓九句真一句假,可是这一句假话,就足以让整个事情的性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将一个庸官,变成一个十恶不赦,另有图谋的罪臣。
最最重要的是,现在无论是宫里,还是朝廷,都希望这场乱子能有个交代。
百姓们闹事,皇帝老子的面子上自然不好看,毕竟天子要文治武功,总不能在史书上添上这么一个污点,于是,皇帝必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说法,而王道中别有图谋的说法,正好可以给皇帝老子一个台阶,你看,这和皇帝是无关的,皇帝勤政爱民,百姓们之所以闹,并非是因为皇帝有什么过错,只是下头的臣子为祸而已。
而对朝廷,对内阁,也是一个完美的落幕,因为商税的事,是内阁和朝廷制定的,若是说朝廷和内阁制定的政令有巨大漏洞,引发直浙不满,才闹出这样的事,这对内阁和朝廷来说,都是很不光彩的事。而将他王道中推出来,将主要责任放在王道中身上,那么就说明,政令的问题不大,错就错在王道中故意激起民变,故意歪曲了朝廷的政令,才导致了这件事的发生。
皆大欢喜,所有人的都皆大欢喜,皇帝老子和内阁都可以借此推卸责任,可以借此找到自己的台阶,而对王党分子来说,正好可以借他和他全家的脑袋来杀鸡儆猴,等于是说,这件事所有有牵涉的人,都可以明智的脱身而出,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唯一倒霉的就是王道中。
死了你一家,幸福千万人,这才是整个供词的中心思想。
你不死,皇帝老子怎么又台阶下,你不死,内阁怎么遮羞?你不死,徐谦怎么立威,你不死,难道证明千千万万的百姓站出来,是脑子抽了。
你必须死,你一家老小也必须你,你必须遗臭万年,你的祖坟也必须要挖出来鞭尸,唯有这样,大家才能开心,才能松一口气。
王道中的脸部肌肉在颤抖,他的身躯也在颤抖,他的手更是抖如筛糠,几乎握不住手中的供词,最后,他喃喃道:“不……不……不……,这才栽赃,这是栽赃。”
第六百五十六章:早知今日 何必当初
这确实就是栽赃,可是栽赃和栽赃是不同的。
有的栽赃,痕迹太过明显,粗俗一点来说,就是手艺太糙,没有技术含量,很容易被人揭破。
可是现在这份供词,足以算是栽赃中的典范,它既没有直接指认王道中的任何罪行,通过旁敲侧击的办法,却是将一个活灵活现的奸贼形象跃然纸上。
更可怕的是,这份供词契合了所有人的心理,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这就是说,这份供词只有大家相信它的真实,大家就都能得到好处。
很多事,大家要的未必是所谓的真相,大家需要的,是所有人都希望相信的真相,只有你相信你希望相信的是什么,那么你就是什么。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就是如此,你坐在哪里,你的利益在哪里,那么真相就是什么。
王道中绝不愚蠢,他也看出了这个问题,他几乎可以相信,供词递上,朝廷的旨意立即就会下来,这样的罪行,足以称得上欺君罔上,足以当得起图谋不轨,那么朝廷为了以儆效尤,为了给所有人一个交代,那么掉一个脑袋是不可能的,到时候必定下旨,抄家灭族。
抄家灭族……
这绝非是正常人能接受的惩罚,王道中甚至不怕掉脑袋,可是怕的恰是这个抄家灭祖。
所以他嘶声揭底,眼睛血红,身躯颤抖,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大喝道:“诬陷,这是诬陷,我……我……”
徐谦冷眼看他,眼眸冷漠,淡淡的道:“这是诬陷吗?如果这是诬陷,那么就算是诬陷好了,这份供词,本官会命人递上去,而大人若是觉得冤枉,大可以上书争辩,可以上书陈情就好了。”
王道中却是在颤抖,颤抖的很厉害,他的嘴唇哆嗦,却突然,垂下了手,满是沮丧。
争辩?陈情?
有个什么用,自己便是有一百张口,也绝无可能让人相信,也就是说,自己死定了,真正的死定了,到时候,死的不能再死,断子绝孙,阖家遭难。
他咬咬牙,握紧了拳头。
昂首朝徐谦道:“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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