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徐谦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不是一个君王,而是一个朋友,一个复杂的朋友,这个朋友或许有太多的缺点,有太多让人憎恶和恶心的地方,可是至少,徐谦看到了他光辉的一面。
他郑重其事的磕了头,精神疲惫,很想寻个无人的角落,不想听到任何声音,不想有任何人接近,他不想看到灯光,只希望在一个幽深的地方,好好的安静。
可是他当然明白,这一切只是奢望,他还有许多事要做,这些事,不但关系到了嘉靖的遗愿,也关系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徐谦无意去改变历史,可是徐谦来到这个世界,某种意义来说就意味着这个世界必须改变,因为徐谦就是徐谦,徐谦不甘平凡,不甘平庸,不甘庸庸碌碌,于是他唯一做的,就是顺着杆子往上攀爬,而攀爬的过程之中,就已使大明面目全非。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推动这个老朽的机器,继续向前,虽死无憾。
嘉靖的目光,最后深深又贪婪的看了这个世界一眼,他的嘴唇蠕动,似乎连说话都没有了气力,可是靠近的人,却能听到这一声低语:“朕自知朕天性凉薄,于臣工百姓并无益处,反使诸卿战战兢兢,唯有对徐卿,尚有几分恩惠,徐卿,勿使朕抱憾……”
这句话很轻,犹如蚊语,徐谦却仿佛清晰听到了,他朗声道:“微臣愿粉身碎骨,陛下安心大行吧。”
嘉靖嘴角微微勾起,似是笑了,而后,他闭上了眼睛,在这个狡诈和污浊的世界,终于走了一个阴狠毒辣之人,他带着幻想来到这个宫殿,终于是失望透顶的离去,紫禁城里,顿时传出恸哭。
一个个太监,在宫中各处角落宣喊:“陛下大行了,陛下大行了……”
各个宫殿,点起了白色的灯笼,早已预备好的素服孝帽也尽皆穿戴,无数的人朝暖阁涌来,王太后没有来,已是昏厥过去。
脚步匆匆的太监,给徐谦等人送来了孝服,将他们引到了旁殿暂歇,那个在床榻上曾经最为尊贵的人,此时此刻,僵硬不动,温热变成了冰冷。
第七百三十九章:大行
紫禁城里钟声回荡,整个京师,所有人明白过来,皇帝大行了。
和宫中的一片哀鸿相比,京师里头,却有不少区别。
有人捶胸跌足,有人无动于衷,冷漠的看着这一切,却也有人欣喜若狂,单单京城,就有许多地方燃起了爆竹。
而此时,厂卫竟也是按兵不动,谁也不敢造次。
燃放爆竹,自然算是弹冠相庆,历史之中的嘉靖驾崩之后,确实有不少人燃放爆竹庆祝,而现在,也依旧如此。显然在这些人眼里,他们对嘉靖深痛恶觉,早就洗完得到改变。
宫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刺痛到了许多人的神经。
悠悠醒转的王太后便被深深刺痛了,她叫来黄锦,怒不可遏的道:“何人违反丧制?莫非是要谋反吗?”
黄锦吓得不敢做声。
王太后怒气冲冲的追问:“东厂是做什么吃的,为何不立即追究?”
黄锦道:“奴婢已经命人查了。”
“这还用查吗?应当立即厂卫出动,拿办几个胆大包天的狂徒,以儆效尤。”
黄锦依旧是不敢说话。
王太后差点吐血,自己的儿子刚死,外头却是爆竹阵阵,作为一个母亲,如何受得了,他连番质问,最后杀气腾腾的道:“你为何不说话?”
黄锦要哭出来,狠狠磕头,道:“奴婢不是不想查,也不是不想办,只是此时关系重大,奴婢不敢轻举妄动,何况眼下非常之时,不宜惹是生非,奴婢担心,一旦厂卫查办,极有可能,会有更多人燃放……燃放……”
黄锦说出来的是现实,或许王太后不太理解,可是现实就是如此,许多人总是以为,大明朝是铁板一块,君命所至,便万事大吉,可是现实情况却是完全不同,皇帝,某种意义上来说早已抹黑到了极点,虚君主义盛行,大明朝几乎所有国策的失误,都归咎于皇帝身上,这种归咎,一方面是皇帝自身不够争气,另一方面,也是文官们推卸责任的做法。
吏治不清,这是皇帝的错,政事不宁,自然也是皇帝的错,便是来了天灾地震,自然也是皇帝的错。
在这种的宣传之下,以至于数十年之后,出现了一些激进的观点,即所谓的无君主义。
可是不要忘了,皇帝固然不是什么好鸟,可是那些推卸责任的大臣和文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某种意义来说,维护这个社稷动力最大的依旧还是皇帝,因为天下毕竟是皇帝的,假若社稷没了,负有最大责任的也是皇帝,他们面临的是全家死光的结局。
只是对大臣来说,就无所谓了,他们可以放心的贪墨,社稷若是没了,自然会有人取而代之,任何一个取而代之的政权,都需要他们的支持,所以社稷易主,受害最大的是皇帝,可是对大臣,未必不是好事。满人来了,他们便是满臣,就算是发生了革命,他们摇身一变,将衙门的招牌换成所谓的国民政府,只不过是从巡抚,摇身变成了督军和省长而已。
黄锦劝道:“娘娘,眼下当务之急,是中山王殿下登基的大事,其他事,都可以缓一缓。”
王太后这才醒悟,忙道:“陛下不是已经拟定了遗诏吗?还会有什么问题?”
黄锦道:“按理,虽是拟定了遗诏,可是大臣们仍需去觐见太后。”
王太后想来起来,才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里。
现在王太后已经成为了太皇太后,而太后按理说应当是未来天子的生母,只是现在中山王并没有登基,所以刘贵人只算是太妃,谁是太后?自然是原来的张皇后。
王太后,或者说太皇太后王氏此时禁不住冷笑,道:“皇后这个人,只怕别有居心,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怕她明目张胆支持一些大臣,引狼入室?”
黄锦苦笑道:“按大明朝的规矩,天子大行,新君没有登基,太后确实一言九鼎。”
王氏冷冷道:“你去看看,若是能逮到空子和徐谦叙话,就告诉徐谦,万不得已时,决不能妥协。”
黄锦道:“奴婢这就去。”
……
穿上了孝服孝帽的大臣,已经按规矩,在太监们的引领之下,前往正宫。
张皇后已成了太后,此时已在宫中等候已久。
众臣一起拜倒,纷纷道:“请娘娘节哀。”
张太后泣道:“陛下大行,哀家悲不自胜,只是宫中只遗孤儿寡母,诸卿都是先帝遗留的老臣,哀家的身家性命,只好维系在诸卿身上。”
张太后自然知晓嘉靖已经拟了遗诏,不能更改,所以她也没有在此事上坚持,只是她现在,已感觉到天昏地暗,倒不是为嘉靖悲痛,宫里的女人,大多已是炼化出了铁石心肠,对张太后来说,眼下要牢牢抓住的,却是自己的待遇和地位,一旦朱载基登基,刘贵人就要母凭子贵,到时自己就彻底的完了。
所以她心里自知,自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机会,至少要趁着朱载基登基之前,把一切的事,都安置妥当。
众臣纷纷道:“臣等敢不尽力。”
张太后眼眸逡巡,在暗中观察着每一个人的态度,她看到徐谦的时候,见徐谦有些失神,心里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目光落在杨廷和身上,见杨廷和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便不由开了樱口,道:“杨卿乃是首辅大臣,天下军政维系一身,哀家敢问,现如今天子大行,宫中只留下咱们这些孤儿寡母,少主幼弱,应当如何?”
杨廷和毫不犹豫的道:“陛下大行,老臣悲不自胜,娘娘痛失天子,想来也是同理。只是眼下,当以大局为重,决不可伤了身体。陛下既有遗诏,敕中山王即皇帝位,可中山王年不过一岁,尚在襁褓之中,天下大事,如何决断?如此,必定导致大权旁落,天下的政务,要嘛如英宗一般,落入阉宦之手,要嘛落入权臣之手,老臣担心,一旦如此,则天下要不宁了。”
他一番话,倒是颇有道理,英宗皇帝就是幼年登基,年少不懂事,最后被王振利用,最后酿成了土木堡之变,可以说,土木堡之变,一直都是大明朝的一根刺,如鲠在喉,因此,后世许多人都拿来做反面的典型。所以说杨廷和的话,于情于理都是无从挑剔。
张太后泣告:“那么哀家要问,诸卿有何高见?”
大臣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即有人打起了精神,张太后显然是在诱导什么,又或者是,希望有人说出一些她心里想说的话。
在场的人,老狐狸居多,当然能听出这弦外之音,大家不由振奋精神,最后目光都落在杨廷和身上,杨廷和正色道:“这样的情况,自然要小心为上,绝不容出丝毫差错,将来天下的政事,要嘛托庇于阉宦,要嘛就是委托外臣……”
张太后道:“若是委托外臣,杨卿可以担当吗?”
托庇阉宦,这是绝无可能的,至少在道义上需要绝对的避免,太监不是好东西,这是共识,无论新党旧党,只怕都明白这一点。
杨廷和只给了两个选择,道理上来说,也是无可挑剔。
现在张太后的意思,无非是想倚重杨廷和,将他引为外援。
杨廷和却是摇头,道:“老臣风烛残年,只怕不足以担当大任。”
张太后急切的道:“既如此,为之奈何?”
杨廷和道:“与其如此,不妨依赖宗亲,天子最亲之人,莫过于宗亲,既是血脉相连,现如今中山王孱弱,当引贤明宗室代政。”
绕来绕去,为的还是如此,不过道理上来说,也无可挑剔。
张太后自是求之不得,毕竟对她来说,她急需要引入一个人,来维持住权利的平衡,只有权利平衡,才能让她在宫中对抗刘贵人,她连忙满口答应,道:“只是哪个宗室入京为宜?”
杨廷和道:“益王天下,陛下生前,便对其信赖有加,陛下百病缠身之时,便预料到事情无可挽回,于是敕命益王入京,现如今益王已抵京师,正好可以完成大行皇帝的遗愿。”
张太后满口答应:“如此甚好,哀家这就拟定懿旨,宣益王入宫。”
“娘娘,不可。”徐谦一直没有说话,他不说话,并非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想看看这张太后到底想玩弄什么玄虚,现在张太后和杨廷和一唱一和,态度不言自明,此时倒也不客气,直接跳出来反对。
第七百四十章:拼出一条血路
徐谦话音刚落,还要开口。
这时杨廷和毫不犹豫的道:“徐谦,外界早有传闻,说是胆大包天,妄图借天子而令天下,这件事,可是有吗?你我终究是外臣,现在中山王殿下幼弱,你以为阻挡益王殿下入京主政,就可以一手遮天?”
这番话,很是厉害,一个莫须有的帽子,任何人沾上了,干系都是不小。
杨廷和开了口,其他人纷纷跟进,这个道:“宗室入京,我等才能心服口服,任何人阻止宗室入京,就是别有所图。”
那个道:“这天下姓朱不姓,你想做什么?”
一句句诛心之词,尽皆都是阴狠无比。
徐谦淡淡一笑,居然一向激动的他,这时候竟是淡然以对,他平淡的道:“诸公这是要将徐某人批倒斗臭吗?”
杨廷和正气凛然的道:“不过是让你少有妄想而已。”
徐谦不再做声了。
这种罕见的沉默,让杨廷和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所认识的徐谦,绝不是一个沉默的人,这个家伙,无风尚且三尺浪,可是现在,为何却是沉默了。
一个平素不甘寂寞的人,一旦沉默起来,绝对是非同寻常,尤其是在关乎所有人身家性命的时候,徐谦的反常表现,反而更让人觉得畏惧。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杨廷和已经没有了选择。
徐谦不再反对,张太后大喜,道:“既然如此,那么便如杨先生所愿,宜立即召益王入宫,暂代政务,哀家这便宣旨。”
众人纷纷道:“娘娘圣明。”
在徐谦眼里,这些人十足的在玩弄着一场闹剧,不过是闹剧也好,是其他的也罢,他已经不再关心。
当这些人方才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将徐谦比拟为假借天子号令天下的曹操时,徐谦便已知道,他已经没有必要争辩下去。
从张太后宫中出来,徐谦没有迟疑,直接到了一处侧殿。
方才忙忙碌碌,又是见太皇太后又是见天子,徐谦显出了几分疲惫,不过他还是打起了几分精神。
三三两两的人开始汇聚到了这里。
有司礼监的黄锦。
有御马监的春生。
有皇家学堂和新军的王蛛、陆炳、齐成。
还有刑部尚书张子麟。
人数其实不多,可是这些人,都是宫中徐谦可以商量大事的人。
在场的人其实都很悲痛,悲痛之情,比之外头拿些如丧考妣的人要真挚的多。不管怎么说,其中绝大多数人,他们原本就受过嘉靖不少的恩惠,无论是嘉靖再如何混蛋,可是依旧有一批嘉靖朝的得益者,嘉靖一死,这些人固然不至于痛不欲生,可是伤感难免。
徐谦喝了口茶,茶香入口,精神一震。
他简要的将在张太后那里的事说了出来,慢悠悠的道:“看来,他们是铁了心的要迎益王了。”
王蛛冷笑,他虽是个武人,却也晓得里头的厉害,朱载基乃是他的外甥,益王主政,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好处,人家是宗室亲王,又主持政事,而朱载基一岁不到,这种情况之下,用不了多久,这朱载基只怕就要……
最坏的打算就是朱载基早夭,而后益王名正言顺登基,就算益王不敢如此做,可是主政之后,为了巩固权利,将王家、陆家这些所谓的嘉靖心腹党羽清除是铁板钉钉的。
因此王蛛忍不住道:“大人为何不据理力争?”
徐谦淡淡道:“据理力争?拿什么争?”徐谦一句反问,让人哑口无言。
是啊,拿什么争,大臣站在自己对面的是绝大多数,杨廷和好歹是内阁首辅,说的话绝对是一言九鼎,而张太后呢,张太后的根本利益本身就和朱载基背道而驰,她这太后,假若让朱载基顺利登基,顺利主政,谁也不会对她有所感激,等到朱载基长大一些,其母刘贵人甚至可能进行报复。而迎益王主政则全然不同,益王必定只是宗人,张太后拍板让他主政,这是一个天大的恩情。与此同时,益王作为藩王,肯定会遭人质疑,所以他想要站稳脚跟,就必须寻求合法性,在大明朝,尤其是皇帝年幼的情况之下,太后假若给予足够的支持,那么合法性就不成问题。
所以迎益王入京,对张太后是最好的结局,益王需要借助张太后的合法性,张太后可以借益王来对付刘贵人母子,双方一拍即合。
再加上大臣们的造势,一切都可以水到渠成。
凭徐谦一张口,反对的了吗?
所有的人脸色黯然,大家都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绝境。
张子麟虽是刑部尚书,却是王党领袖之一,一旦益王主政,必定会和旧党勾结,要铲除新党,首先就是要除掉新党的一些旗帜人物,徐谦位高权重,不容易动手,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他张子麟,张子麟几乎已经可以预想到,半年之后,有大臣出面弹劾自己各种罪状,而后内阁和益王命有司查办,最后官兵查封了自己的府邸,而自己,则是彻底身败名裂,可是不可避免的会有牢狱之灾。
对陆炳和王蛛来说,更是如此,益王怎么会放心,陆家和王家这种嘉靖的外戚和死党掌握兵权,在亲军和皇家学堂以及新军里担任要职,若是不铲除陆家和王家,他这代政的王爷,只怕要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了。
黄锦是兴王府出来的,一直都陪侍着嘉靖,跟着嘉靖作伴了一辈子,他也没有任何的选择,就算他肯给益王做狗,可是益王也是宗亲出身,他的身边,也有随侍的太监,难道你黄锦能有这些和益王朝夕相处的伴伴们亲?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知道,眼下最困难的时候到了。
平时这些人,因为有天子庇护,所以多多少少,都有些有恃无恐,可是嘉靖一死,他们便发觉,自己所努力的一切,都极有可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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