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出了这等贼寇,搅得民不聊生,朝廷为何还不发兵进剿?”
“哼,朝中的那些大人尽皆是尸位素餐之徒罢了,半年前福建巡抚上书,请求朝廷调拨粮草、征发壮丁厘清倭寇,你道那户部是怎么说的?户部那边竟说所费钱粮甚大,倭人不过芥癣之患,不必如此大张旗鼓,真真是可笑,这半年来,无辜受害的百姓已有数百之多,这是芥癣之患吗?”
“阁老们怎么说,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明报里有不少倭寇的消息,为何邸报却是只字不提,这些老爷,真不知做什么吃的,莫非咱们江南天高皇帝远,不是天子脚下,就可以如此漠视吗?”
士林清议的各种议论越来越烈,紧接其后,便是名士们跳了出来,须知名士想要维持自己的名望,就必须显露出自己的存在,比如有人对内阁不满,那么名士们便展现风骨,第一个跳出来指摘内阁,以此获得掌声,而倭寇这东西,虽然不能展现自己的风骨,却也能展现自己对时局的痛心疾首,他们一跳出来,作诗的作诗,闹腾的闹腾,有他们领了头,士林这边的反应自然越来越热烈。
甚至有个苏州名士竟是跑到巡抚衙门,痛斥巡抚尸位素餐,结果巡抚大人闭门不见他,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也只能把这委屈吞到肚子里,若是动强,不免会被人痛斥凶残,很容易被御使们抓到把柄。
就这样闹了半个多月,以往的时候,一件事大家闹了一阵之后也就像风一样过去,可是随着明报连载的故事每日变着法地出现转折,再加上许多投递的稿子里刊出的反倭诗词越来越多,反而使得这件事的动静开始变大起来。
明报不过出来二十天不到,此时的北京城,多数人都没有想到江南会因为一个故事而闹得火热,如今到了七月初,天气日渐炎热,以至于整个京师都带着几分慵懒。
在紫禁城里,少年天子穿上了朝服,等到了申时的钟鼓响起,便要移驾崇政殿听翰林学士经筵讲读。
徐谦的事,这个少年天子早已忘了个一干二净,毕竟身为天子,他要管的事实在太多,一个远在杭州的少年秀才,不可能占用天子太多的精力。
天子斜躺在榻上小憩了片刻,待那钟鼓响了三声,便有太监进来,朗声道:“陛下,崇政殿的学士们已经久候多时。”
天子从榻上起来,颌首点头,随即走出寝殿,坐上步撵,晃悠悠地往崇政殿去。
崇政殿乃是朝殿之一,壮丽雄阔,这里有点类似于天子书房,设崇政殿大学士,以翰林官员充任,专门为天子讲读圣人典故,表面上似乎是说四书五经,其实却是借古喻今,说的是治国的道理。
此时崇政殿大学士以及殿中侍讲、侍读等官员久候多时,待天子出现,众人一齐行礼,口呼:“万岁。”
天子旁若无人,直行到了御书案之后,一屁股坐下,却不似先皇帝那样急匆匆地便喊平身,而是先用目光扫视了众卿一眼,随即嘴角微微勾起,道:“请诸位师傅起来。”
对翰林官员,天子大多称之为师傅,不过也有不客气的时候,则直接喊为某卿了。
崇政殿大学士名叫张合,此时已跪坐在席上,捧起了书本,值得一提的是,侍立在他一边的乃是个翰林编修,姓徐名阶,这徐阶以探花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又因相貌堂堂,便也兼了个讲官的差事。
徐阶此时屏息站立,不动声色,随即这张学士便开始摇头晃脑地拿出了四书,先是讲了一段礼记,却见天子有昏昏欲睡的征兆,心里便明白,皇上对自己的讲课有些乏味,他打起精神,随即道:“陛下,听说江南出了一份报纸,这报纸颇为大胆,竟取之为明报,这件事,陛下知道吗?”
这是讲课的正常节奏,一旦天子对授课乏味,翰林学士索性就不讲了,毕竟天子不是太子,太子可以填鸭式的教育,天子却是不成。所以往往经筵讲读,大多数都是君臣闲扯,天南地北乱说一通。
翰林官之所以清贵,也就在这里,他们没有实职,既不是御使,总要找点事来劝谏一下;也不是六部堂官,要负责具体的事务;唯一的工作除了编书、拟诏,就是和皇上吹牛了,既不会得罪人,还能亲近天子,天下一等一的肥缺,只要不出岔子,稳打稳的内阁学士接班人。
听到这翰林说到江南,又提到了报纸,天子沉默了一下,随即戒备地看了张合一眼,此时他才陡然想起,杭州还有个徐谦。
天子深沉地看了张合一眼,旋即微笑,只是在这如沐春风的微笑背后,却又带着几分智珠在握的沉重,天子慢悠悠地道:“哦?有这样的事?”
第一百二十五章:神了
张合见天子有了几分兴致,立即道:“是,微臣也是昨日听来的,说是正是因为这个报纸,惹得读书人争论不休,屡犯学规的生员不计其数。”
其实张合闲谈,也没有别的意思,也就是找个话题和天子套个近乎罢了,在他看来,这报纸既是个新奇的玩意,在江南的动静又是不小,拿来作为话题实在是再好不过。
他打开了话匣子,仍然显得不满足,摇头晃脑地又大发了议论,对于这报纸,张合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可是毕竟作为最顶级的清流官员,免不了要非议几句,如此才显出自己的高贵。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的天子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深邃的目光之中隐隐带着几分杀气。
这种目光,张合没有感觉到,可是侍立一旁的徐阶却是感受到了,他目光骇然,又连忙把头垂下,徐阶隐隐感觉到,杭州的那个报纸似乎有着什么猫腻。
其实天子的杀机不过是一闪即逝,随即他微微一笑,恢复了常态,对张合满是诚挚地道:“一份杭州的报纸?怎的朕此前没有听说过,莫非是新出来的吗?”
张合连忙道:“回陛下的话,确实是新出来的,出来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风声盛着呢,据说苏杭那边已经引以为时尚了。”
天子微微愣了一下,他确实没有预料到二十天前让徐谦去办报,这才短短功夫,这报纸就已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心里不由想:“看来对这个徐谦还是小看了。”想是这样想,嘉靖天子虽然对徐谦的实力有了些许提升,可是还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他显得有几分慵懒,便道:“张师傅,朕有些乏了,你也下去歇了吧。”
话说到一半,皇上突然就兴致阑珊了,这让张合很是郁闷,不过这也省心,张合也没有再说什么,咂咂嘴道:“那么,微臣告退。”他站起身来,与徐阶一道碎步退了出去。
坐在御案之后,天子一动不动,直到目送他们离开,他的手便敲击着御案,显得有几分烦躁和不安。
他突然冷冷道:“来人。”
“奴婢在。”当值的一个太监连忙小跑着进来,趴伏在地。
天子眯着眼,不动声色地道:“把那东西拿来。”
那东西,想来是天子的常用之物,那太监很快会意,出去了片刻,随即端来了一个小盒子,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天子的案头上。
盒子打开,却是一张便笺。天子将这便笺拿出来,又冷冷道:“笔墨。”
便笺打开,里头居然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名字,当头的一个,竟是当朝内阁首辅杨廷和杨相公。再接下来,亦有不少的要员,只怕这朝中的官员,三成的人都位列其中。
笔墨呈了上来,天子举着笔头,脸色漠然,犹豫片刻,便在这便笺下方添了张合的名字。
随即,他抛了笔,目光如炬地看着新添上的一个名字,脸色突然显露出几分狰狞。
……
却说徐阶陪着这位翰林学士张合出去,张合年迈,徐阶搀扶着他,徐阶颇受这位大人的青睐,张合见他一脸凝重,忍不住道:“子升,老夫方才见你心不在焉,怎么?你又有心事?”
对这个年轻人,张合有点看不透,或许他真的是老了,清贵了几十年,大多数时间都圈在翰林院里,所以对徐阶这种后进,便不免生出几分怜才之心,平时对徐阶颇为关心。
徐阶叹了口气,道:“大人……”他一时沉吟不语,不知当说还是不当说。
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总算还没有瞒过张合,张合不免有些不悦地道:“你有心事?”
徐阶只得长叹道:“大人只怕惹祸了。”
张合愕然,随即愠怒道:“你胡说什么?”
徐阶道:“方才大人说到明报,多有不喜的意思,大人有没有发现,陛下的脸色冷了许多?”
张合一头雾水:“这又是为何?”
徐阶一面搀扶张合出宫,一面道:“无它,这明报定和陛下关系匪浅,大人想想看,国朝这么多年,谁敢私自办报左右舆情?偏偏杭州那边还真办出了份报来,这且不说,这报纸竟还敢称之为明报,若是无宫中默许,谁有这样的胆子?”
张合虽是老眼昏花,可毕竟不是傻子,听这徐阶一提醒,骤然让他紧张了一些:“可是……就算是如此,这和惹祸又有什么干系?”
徐阶又是叹气,道:“大人想想看,前些时日,皇上派黄锦去了杭州,紧接着又闹出了姓徐的生员的院试考卷一事,最后这提学被贬,可是这姓徐的生员却是受到了宫中褒奖,这是为何?”徐阶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无它,无非名分之争而已,这姓徐的生员多半就是办报之人,而大人攻讦明报,便是攻讦徐生员,皇上会怎样想?”
张合骤然打了个冷战,眼眸带着惊恐地看了徐阶一眼,不由地道:“莫不是……莫不是皇上以为,老夫……”
徐阶将他稳稳扶住,脸色冷静地道:“不错,皇上并不会认为你针对的是明报,只会认为你针对的是徐生员,其实往深里想,皇上也并非是认为你针对徐生员,而是认为你针对的是那篇院试的文章。天子必有父,诸侯必有兄,展宏孝治而展亲,固非日于国人明秩叙。”徐阶苦笑道:“这一句话足以要掉许多人的脑袋了。陛下本就是心细如发之人,大人悔不该如此。”
这一句心细如发,用得真是巧妙,换个意思就是说,天子心眼很小,睚眦必报,换做是其他人倒也罢了,可是撞到这么一位大爷,你不倒霉谁倒霉?
张合吓得一身冷汗,心里隐隐觉得徐阶说的有理,可是他沉吟片刻,心怀侥幸地道:“怕是子升想多了。”
徐阶见张合如此,也就住口不言,二人眼看就要出了崇政殿的范围,却见黄锦迎面走来,黄锦的背后则是两个太监,正搬着一箱子的奏书急匆匆地要往崇政殿去。
黄锦见了他们,免不了要过来见礼,尤其是这位张合张学士,从前曾在内书房里教过太监读书,论起来,黄锦还算是张合的半个学生,黄锦笑嘻嘻地道:“怎的,经筵讲读这么快就结束了?”
张合方才虽然说得轻松,可是心里仍然有些后怕,正恍惚失神,徐阶代为作答道:“是,陛下身体不适……”他看了黄锦一眼,顾左右而言他道:“黄公公要去见驾吗?今日怎么有这么多奏书?”
黄锦笑嘻嘻地道:“咱家哪里知道?今日倒也怪了,通政司突然送了这么多奏书进来,想必是哪里发生了大事,哎,咱家还有差事要办,二位大人,告辞。”
说罢,便带着这两个太监抬着一箱的奏书继续往崇政殿去。
徐阶心念一动,忍不住对张合道:“我有个师兄,新任了浙江提学,不如这样,下官修一封书信,前去问问他这明报的事。”
张合叹了口气,道:“倒是麻烦了你。”
……
这黄锦到了崇政殿外,吩咐人将这一箱子的奏书抬进去,自己也踱步进了崇政殿,他进去之后,眼睛快速地扫视了嘉靖天子一眼,见嘉靖天子的脸色很是不悦,心里便存了几分小心,忙拜倒在地道:“奴婢见过陛下。”
坐在御案上的嘉靖天子仍然冷冷地看着便笺里的一个个名字,眼皮子抬都没有抬,语气平淡地道:“你不当值,跑来这里做什么?”
黄锦道:“通政司那边突然送来了许多奏书,奴婢恰好撞见,于是便带来了。”
嘉靖天子这才狐疑地抬眸,脸色更加不悦,道:“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来这么多奏书?通政司那边怎么说?”
黄锦苦笑摇头,道:“通政司说,这些都是不需拟票的,所以就直陈上来了。”
奏书分为许多种,一般的奏书自然是先送到内阁,拟票之后再递进宫里来。可是有一种奏书,内阁却没有拟票的权利,那即是弹劾奏书,毕竟弹劾奏书极有可能弹劾的就是内阁,谁能保证内阁不会压下来?所以一般这种奏书,内阁分拣出来之后是绝对不会去看一眼的,为的就是避嫌。
嘉靖天子反倒冷静下来,他将这便笺小心翼翼收好放入盒中,随即挥挥手:“撤下去,把奏书递上来。”
这盒子算是嘉靖天子的半个宝贝,随侍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捧起盒子退到一边,黄锦则是先拿了几份奏书呈上去。
打开第一封奏书,嘉靖天子脸色愕然。
这确实是一封弹劾奏书,弹劾的对象是浙江总兵官杨彪,说是杨彪尸位素餐,剿倭不利,除此之外,连浙江巡抚和福建总兵官也一并被点了名,这奏书痛陈倭寇对江南的危害,请求朝廷务必撤换无能的官员,调派干吏,主持平倭事宜。
嘉靖天子真是目瞪口呆,倭寇的问题早已有之,平时他要管,大臣们还不让,说是疥癣之疾,不足挂齿,又说糜费钱粮诸多,天子登基不久,妄动刀兵不祥。结果现在倒好,终于有人主动来说起这件事了。
他拿起第二封奏书,大致也是如此,第三封,几乎也是同样的内容。
嘉靖心里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忍不住道:“快,将这些奏书全部打开,统统打开。”
第一百二十六章:重赏
一封封奏书打开,摆在了御案上。
这世上最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
那些原本对动刀兵一向持反对意见的大臣仿佛一下子开了窍,骤然醍醐灌顶,一个个成了与倭寇不共戴天的人。
嘉靖天子看得触目惊心,一份,两份,三份,若只是这些,他并不会有太大的触动,可是现在,却是几十上百份。
上书的官员不只是御使言官,还有各部给事中,甚至连兵部的一个主事也凑了这个热闹。
嘉靖天子骤然明白了什么,惊讶地看向黄锦,道:“那徐谦在杭州办报……立即叫人送一份报纸来。”
黄锦也被这么多义愤填膺的奏书吓住了,忙不迭地道;“陛下,咱家前几日曾命人快马极递了几份,奴婢这就去取。”
一会儿功夫,几份六七天前的明报报纸送了来。
嘉靖天子坐下,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阅读。
嘉靖天子是个深沉的人,一个人深沉得久了,就不免失了许多娱乐,或者说这位天子的娱乐和别人不一样,正德皇帝的娱乐便是蹦蹦跳跳与人嬉戏。而嘉靖不一样,他是个内敛的人,他能坐在御案之后,沉默整整一天不发一言。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不喜欢娱乐,至少这份报纸令这个满肚子阴谋论的皇帝在甫一接触,就生出了有趣的心思。
报纸的开头是一篇人物志,说的是在孝宗皇帝时期有个刘姓的进士,其父病重,舍了官而返乡日夜照料的事迹,说照料期间,刘进士陪侍在病榻之下,整整数月不敢离开,以至于身上的衣物酸臭,直至其父病亡,刘进士大哭一场,自此也生了一场大病。
文章最后不免感慨:“呜呼,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
嘉靖天子的脸色虽是木然,可是看到这里,眼眶竟有几分湿润,自来了这京师,他处处如履薄冰,人人对他奉承又带着疏远,而看到这篇文章,不免让他想到了在安陆的时光,至少在那时候,他是无忧无虑的。
也正因为如此,安陆的许多人都让嘉靖天子怀念至今,尤其是他已经逝去的父王,看了这篇文章,父王的音容笑貌竟是在嘉靖的脑中挥散不去。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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