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致知,便是实事求是,先要知道这世界的本来面目,否则就沦为夸夸其谈了,先生既是王学正宗,岂可连这个都不明白?”
何谓实事求是,那便是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律,当今朝廷推崇理学,科举仕途都是以理学为准绳,这便是规矩,是潮流,也是整个世界的基本认知,既然如此,何必要逆潮流而动?
王艮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被这徐谦直指到了他的痛脚,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谦随即又道:“所以学生定要好好格物致知,顺潮流而动,这明报自然要大大宣扬程朱为宜,王先生,我们还是继续研究八股罢,方才你说破题要以意为先,这是什么意思?”
“……”
……
酉时刚过,挂在崇政殿檐角上的夕阳已经一缕缕地收尽了,洒落下来的斜阳透过一扇扇洞开的窗口,洒落在少年天子的脸上,天子眼眸微微一跳,随即皱了皱眉。
侍立一旁的黄锦立即明白了嘉靖天子的心意,他连忙朝身边的几个小太监努努嘴:“去,关窗。”
太监们不敢怠慢,连忙将那一扇扇窗户关紧,殿内光线骤然暗淡下来,于是又有人点了宫灯,悬挂于殿内各处。
崇政殿霎时通亮起来。
说也奇怪,其他天子往往都不喜欢崇政殿这种地方,因为这里过于肃穆,太过庄重,先皇帝在的时候喜欢豹房,而当今天子,却似乎很享受在这里的感觉。
坐在这里,玉阶下一览无余,那种营造出来的高高在上的感觉使嘉靖天子带着一股子惬意。
他手里捏着的,是一张拟票,拟票上写着:“商家深受国恩,全无兢慎之心,置国法不顾,下海经商,勾结倭寇,责罪难逃……”
这是内阁那边递来的,说的就是近来轰动一时的商家勾结倭寇一事,内阁那边的意思就是既然事情清楚,证据确凿,况且商家竟还敢负隅顽抗,做困兽之斗,应当给予重惩。
拿着这份票拟,嘉靖天子的脸色变幻不定,良久,他突然古怪地问黄锦道:“可有弹劾奏书递来吗?”
黄锦摇头道:“回陛下,今日没有。”
嘉靖天子将这票拟丢在御案上,冷笑一声,又道:“昨日的时候,杭州的许多官员上书了,他们当真是高兴哪,查出了这么大个国贼出来,朕是不是该给予重赏?”
黄锦听嘉靖天子的语气不太对劲,心里说,莫不是陛下心里是偏袒商家的?
嘉靖天子霍然而起,冷冷道:“可笑,可笑,他们还想要赏赐?商家下海这么多年,水师为何到现在才发现?难道浙江的水路巡检们都是瞎子聋子?布政司、提刑司,御使科道,又为何也是刚刚发现了猫腻?朕不信他们不知道,朕不信这商家这偌大的生意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商家的事情败露之后,所有知情之人却全部以负隅顽抗的名义就地格杀,账簿和其他东西也烧了个一干二净,这时候,这些人竟是跑来告诉朕,他们殚精竭力,他们慧眼如炬,立下了大功。”
他的眼睛眯起来,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可怕,一字一句地道:“还有……朕能想到的事,内阁会想不到吗?可是内阁竟是绝口不提,只提商家,莫非只有商家该死?这么大的案子,竟无一人牵连?可怕,真是可怕,朕的江山怎么就交给了他们?”
黄锦吓得豆大的冷汗自他的额头渗出来,连忙道:“陛下息怒。”
嘉靖长叹口气,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不做这天子,又怎么能体味到这种齿冷寒心?他们都将朕当成了呆子傻子,内阁骗朕,杭州上下官员都在骗朕!”
他开始在殿中疾步行走,袖子呼啦啦的带着风声,脸色狰狞可怕,陡然,他驻足,手指着宫外方向:“好,很好,好得很……”
慢慢的,嘉靖天子的心情平复下来,慢悠悠地道:“司礼监那边,给这份票拟批红罢,一切照准,商家大逆不道,理当抄家。”
黄锦吓得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道:“其他人呢?”
嘉靖天子慵懒地眯上眼睛,语气平淡地道:“他们说他们有功,朕能如何?难道将这浙江的上下官吏统统处死吗?这件事,他们不说,内阁不问,朕又能如何?”
第一百三十八章:小子 终于抓住你把柄了
一句话,竟是透着几分无奈。
一国之尊,受命于天,本该是手握日月星辰,掌握万人生死荣辱,高不可攀。
至少嘉靖天子在安陆的时候是这样想的,可是等他被百官们迎进了京师,住进了这紫禁城,他才发现,其实他只是个孤家寡人。
你的对面,是数以万计的官员。
你必须比他们更加睿智,比他们更懂得隐忍,比他们更残酷,你才能胜出。
嘉靖天子登基的时间越久,就越懂得这些人的力量,他势单力薄,不得不打起精神,和这强大的对手进行着各种的妥协和权谋。
每走一步,都有许多的艰辛,偏偏也只有他这样的性子才能坚持到现在,若是换做大行皇帝,只怕早就撒手不管,每日琢磨如何去玩了。
不过嘉靖不一样,他是个不服输的人,或许他现在可以暂时地隐忍,但是他绝不会轻易言败,游戏——才刚刚开始。
在经历了内心挣扎之后,嘉靖不由长叹口气,脸色阴沉地坐回了御椅上,随即又问道:“这件事是那个徐谦揭发出来的,朕怎么听说他手里有一柄御剑?这是怎么回事?”
黄锦知道,真正的重头戏来了,他正色道:“奴婢也听说了,徐谦好大的胆子,多半是一时情急,所以才借口身上有御剑在身,想来这御剑是子虚乌有,全是他凭空杜撰出来的。”
嘉靖天子的脸色冷静,道:“不,绝无可能。”
黄锦吓得面如土色,便又听嘉靖天子道:“若是凭空杜撰,谁肯轻易相信?朕听说,当日有锦衣卫亲军在场,别人不识得御剑,亲军难道会不知?这柄剑应当不会有假,可朕并没有赐下御剑,这剑——哪里来的?”
嘉靖天子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幽幽地打量着黄锦。
他或许从前有过天真烂漫,从前会对人有过无条件的信任,可是现在,他早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黄锦头都不敢抬起来,期期艾艾地道:“奴……奴婢不知。”
嘉靖冷笑道:“你怎会不知?朕总共赐下的御剑不过三柄,一柄给了陆炳,一柄就是给了你,陆炳一直都在京师,和徐谦并没有打过交道,至于你……”
黄锦拜倒在地,瑟瑟作抖道:“陛下钦赐御剑,奴婢岂敢轻易转授于人,陛下所赐的御剑,奴婢一直珍藏着,陛下若是不信,奴婢这便让人去取。况且……况且陛下赐下的是三柄御剑,还有一柄……”
说到这里,他猛地想起了第三柄御剑的主人,顿时不敢再说了,只是哆嗦着嘴唇,咬着牙不再吭声。
嘉靖的脸色狐疑,慢悠悠地道:“你的意思是红秀?”
黄锦真是欲哭无泪,硬着头皮答道:“奴婢万万没有这意思。”
嘉靖也变得谨慎起来,他手指头敲着御案子,心里不禁在想,以黄锦的谨慎为人,说他将钦赐御剑轻易转送于人,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黄锦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你可以说他有私心,可是要说他有这么大的胆子把御赐之物转送给徐谦,嘉靖万万不信。
是了,红秀也去过杭州,莫不是……
想到这里,嘉靖皇帝居然住了口,这种事自然是不张扬的好,只能私底下去垂问,一旦张扬出去,就难免引人遐想,嘉靖转瞬之间,便打定了主意,语气缓和了许多,道:“你平身罢,朕只是随口一问,你无需如此害怕。”
黄锦胆战心惊地站起来,也知道陛下已经不再深究,连忙转移开话题道:“无论如何,徐谦也是假传圣旨,虽是情有可原,可毕竟是胆大包天,陛下是否给他一些处分,好让他知晓厉害,否则再这样胡闹下去,反而是害了他。”
黄锦这句话颇有水平,他心里清楚,徐谦这次犯的事不小,惩处是肯定的,这种事可大可小,往大里说就是居心叵测,往小里说就是这小子不太懂事,所以黄锦表面说好好收拾一下,其实是避重就轻,尤其是胡闹二字,已经是潜移默化地将徐谦的行为归为小孩子不懂事的行列了。
嘉靖沉默片刻,道:“他没有上书吗?以他的性子,一定会给朕一个交代才是,这个人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黄锦呆了一下。
徐谦的奏书确实请王公公代为送到了黄锦这里,而黄锦看了那奏书,却是觉得大大不妥,从奏书原文之中一点都看不出有悔过之心,只是一味的为自己辩护。
黄锦左思右想之下,觉得这封奏书还是不要出现的好,若是让皇上看到,反而容易坏事。好在徐谦的奏书并不是走通政司的通道送入宫中,所以黄锦将这奏书压了下来。
只是现在皇上问起,让他心里不安起来,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这么一问,奴婢倒是想起来了,徐谦这小子还真送了一份奏书来,还请陛下过目。”
他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将一份奏书抽出,呈到御前。
嘉靖打起精神,随即打开奏书。
这份奏书给他第一眼的感觉就是清爽,嘉靖先是看了开头——徐谦谢恩的段落,忍不住颌首点头,不由地道:“若天下臣工都这般上书,朕不知可以节省多少功夫。”
这句话绝对是肺腑之言,徐谦的奏书语气流畅,没有这么多之乎者也,要交代什么事就交代什么事,绝不会旁征博引,引经据典,至少不会让人生出阅读障碍。
而大臣们上书却是不同,他们上书,自然是为了吸引皇帝注意,在他们看来,上书是一件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于是乎,篇篇奏书都如作八股文一样,之乎者也一大堆,有时候洋洋洒洒上千言,说了无数大道理,结果竟是连正题都没有进去。
他们以为自己的这种文字功夫能打动皇帝的心,况且奏书往往都要存档,可供后世人瞻仰,因此在奏书上花费了不知多少心力,可是对皇帝来说,看这种奏书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做皇帝的,有哪个是鸿儒博士?这种听着都费解的东西真比杀人都要可怕。
徐谦的奏书则不同,与其说是奏书,不如说是书信,让人一目了然,难怪嘉靖露出赞许。
嘉靖越是如此,却越是让黄锦顿感压力甚大,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徐谦那小子百般抵赖的言辞,定会让这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皇帝勃然大怒。
他耐心等待,脖子因为勾得太久,已经有些酸麻,却不敢轻易活动,只是那眼眸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去偷看皇上的脸色。
令他奇怪的是,嘉靖皇帝依然没有发怒,想来他阅读的速度很快,早已看到了徐谦为自己自辩的情节,什么事情刻不容缓,什么学生已经走投无路,什么想到陛下恩德,这种乱七八糟的借口,有些有道理,有些纯属是扯淡。
可是看到这些,嘉靖很愉快。
甚至在半途的时候,他还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这个臭小子!”
黄锦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他太熟知皇上的心性,陛下待人一向苛刻,怎么今日这般的宽容?一句臭小子,语气并不严厉,甚至还透着一骨子亲近的意味。
其实他哪里知道,此时的嘉靖皇帝心里很痛快,一方面,他对官员带着一种天性使然一般的不信任。而徐谦捅了这马蜂窝下来,这对嘉靖皇帝来说毕竟是一件好事。
而另一方面,嘉靖皇帝对徐谦这个人一直看不透,总觉得这个人过于完美,有些不太真实,想想看,一个少年能做出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出来,既是才子,又是干将,此人就像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美玉,至今让嘉靖皇帝觉得不太真实。
可是现在,摆在嘉靖皇帝面前的是一个‘真实’的徐谦,这种百般抵赖,为了减轻自己罪责的文字,虽然有几分可恶,可是在嘉靖皇帝看来,这才应当是个活生生的人。
徐谦年纪比嘉靖皇帝还小一些,令嘉靖皇帝有点郁闷的是,自己在朝中被百官们压得揣不过气,为何一个少年生员居然能屡屡挑衅浙江官场得以生存?其实在内心深处,嘉靖皇帝一直拿徐谦做参照,拿自己和徐谦来对比,而现在,他似乎一下子抓住了徐谦的痛脚,此时心里奇爽无比,甚至忍不住在想:“这个小子居然也有乱了方寸的时候,哼,你纵是有万分伶俐,今日总算让朕看清了你,聪明归聪明,却还知道害怕。”
到了最后,嘉靖天子将目光落在徐谦的那‘发自肺腑’的表态上,其实无非就是一句,愿效犬马之劳,听从差遣……
嘉靖皇帝心念一动,抚案不语,太多人给他表忠心了,人人都说自己粉身难报万一,人人都说要效犬马,可是嘉靖皇帝知道,这些都是骗人的,只是现在,同样的文字,嘉靖皇帝却稍稍地迟疑了一下,不由在想,这个人也是骗人的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
嘉靖天子的目光闪烁,一时拿捏不定主意,他这人疑心最重,从不会轻易去相信别人。
沉吟片刻之后,他才慢悠悠地道:“朕一直以为浙江歌舞升平,原来竟是糜烂到了这个地步,不管如何,生员徐谦虽然胆大包天,可毕竟也算为朝廷除了一个大患,朕该如何处置是好呢?”
他眯起了眼睛,看着黄锦。
黄锦差点要泪流满面,皇上的脾气已经越来越古怪,心思也越来越难猜,可是偏偏近来又越来越频繁地向自己问话,这或许只是嘉靖天子的征询意见之举,可是在黄锦看来,这却是一次次的试探,自己若是稍有差池,说不准就要倒霉了。
黄锦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赏罚分明,假传圣旨自然该罚,可是毕竟立了大功,况且也是情非得已之下才不得已而为之,本心还是好的,因此奴婢以为,不如功过相抵,以观后效,如何?”
嘉靖天子微微一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他迟疑了片刻,道:“朕还是决定赏他。”
听到赏字,黄锦的心里不由古怪起来,徐谦的奏书,他是偷偷看过的,在他看来,那篇奏书就算不惹来龙颜震怒,至少这皇上也不该褒奖,可是眼前一切都颠覆了他的认知,此时他也没有心思去揣摩其中的猫腻,连忙道:“陛下仁德。”
嘉靖天子慢悠悠地道:“商家的查抄事宜,朕是不放心交给浙江各司官吏了,可是又不能不让他们去办,不如这样,就临时给徐谦一个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的差事,让他好好敦促一下商家查抄事宜,若再有匪情,也可让他酌情行事。”
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这官名似乎听上去骇人,不知道的,多半以为比巡抚还要高上几个级别,其实这大使确实和巡抚差不多,因为这种官职都不是常设官职,就拿巡抚来说,虽然如今巡抚已经成了封疆大吏,可是在刚刚出来的时候,他只是个临时官职,而巡抚本身是没有太多权利的,更没有品级,一般巡抚都是由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兼任,也就是说,巡抚只是差,但不是官,巡抚的权利来自于朝廷,而他的品级来自于他在都察院中的兼职。
又如内阁大臣,原本内阁大臣的设置都是由品级较低的翰林院官员兼任,六品、七品的官员都有,内阁大臣也是差,并不纳入官员的品级,只是到了后来,内阁权利逐渐增大,所以一般内阁大臣往往会兼一个某部尚书的职位,比如谢迁在内阁时,就兼任兵部尚书,现在权倾一时的杨廷和便是兼任吏部尚书。他们的品级往往和尚书相同,可是权利又来自于内阁。
所以别看这官职骇人,从头到尾有十一个字之多,可是徐谦只是一个生员,暂代了这个差事,连品级都没有,只能算是朝廷职官,等到差事结束,朝廷自然会收回他的权利。
黄锦听了忍不住皱眉,心里想,这个徐谦只是个生员就已经够折腾了,现在又加了个浙江七府巡查倭寇事大使,以此子的性子,岂不是要闹翻天不可?
况且皇上说这个差事是专门负责抄家和倭寇,倭寇且不说,单单这抄家就是极度危险的事,想想看,抄家这种东西,哪个官员不想上下其手?哪个官员不想分一杯羹?商家数代不义之财积攒起了何等巨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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