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天子居然从御座上站起,慢悠悠地步到了殿中,虚扶徐昌,微微笑道:“你便是徐昌?不必多礼,你是朕的亲军,是朕的人,起来说话吧。”
徐昌受宠若惊,连忙道:“是,卑下遵命。”他发现这个天子居然很温柔,性子很随和,甚至随和到了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
嘉靖天子又笑了,道:“进了京师,可还习惯吗?京师比不得杭州,这儿气候不好,朕从安陆到京师的时候,就觉得很不习惯。”
徐昌忙道:“京师这边就是偶尔风大了一些,这里吃的是面食,开始不觉得好,后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了。”
嘉靖天子哈哈一笑,道:“你也不喜欢面食?朕其实也不喜欢,不过朕和你不一样,朕在宫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目光一转,落在了徐昌的脸颊上,徐昌的脸颊上有一道伤痕,似是新伤,嘉靖天子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嘉靖天子的随和让徐昌定下了心来,畏惧之心减弱了许多,他心里不由感叹,果然是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越是天子,这脾气就越是好。
显然他现在还不知道,嘉靖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刻薄,一般人是伺候不了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钦赐麒麟服
徐昌是个小人物,若不是因为诸多因缘巧合,只怕也不能站在这天子堂上。
一开始,他或许还有些放不开,可是见天子和蔼可亲,胆气也就壮了,听嘉靖皇帝问起自己脸上的伤疤,他连忙摇头,很呆板的样子道:“陛下……这……这……”
他越是如此,嘉靖皇帝家多疑的性子便不免生出疑窦,沉声道:“怎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欲言又止?”
徐昌这才道:“其实这道伤疤是卑下抓捕钦犯时,因为一时疏忽而造成的。”他很诚恳地道:“陛下息怒,卑下……”
嘉靖皇帝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连忙道:“朕生气做什么?你不必胆战心惊,这不是你的错,很好,你很忠心,你们父子二人都很好。”
徐昌长出了一口气,他故意玩了一个小心眼,不过似乎效果还算不错,心里顿时喜滋滋的,不由在想:“原来无论是天子还是黄师爷,其实都是一样,都喜欢捡好听的听,也都喜欢别人表现忠心,钱塘和京师似乎也没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地方更大而已。”
人就是如此,一开始的时候,见到大人物难免心虚,可是渐渐的发现大人物原来也是人,自然而然,这畏惧之心就没有了,人有了自信,便游刃有余起来。
徐昌见嘉靖皇帝的脸色不错,于是趁机道:“卑下来京师前,还以为天子脚下,本该太太平平,原来这里的贼人胆子更大,也更加猖獗……”
听到这话,黄锦不禁捏了一把的冷汗,他心里暗骂徐昌,别人都不多事,偏偏就你多事,你说京师里头贼人猖獗,这不是没事找事?
嘉靖皇帝的脸上并无表情,也不知他听了徐谦的话是喜是怒,只是漫不经心的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并不吭声。
徐昌继续道:“后来卑下仔细一琢磨,倒是发现了问题所在,京师这地方人口众多,龙蛇混杂,更重要的是,各衙门职责不清,从顺天府到厂卫又或是五军营,都不愿多管闲事,都相互推诿,结果这些贼人见有机可乘,便越发不可一世,以至于光天化日竟也敢行凶,便是见了锦衣校尉也不知收敛。”
嘉靖皇帝皱眉,外头的事,他略有耳闻,只不过这种街市上的细微小事,他毕竟不可能体察,听到有人居然敢无视亲军权威,嘉靖皇帝顿时明白,这定是各个衙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毛病又犯了,不过他不动声色,只是眼眸如刀一样落在黄锦的身上,语气平淡地道:“黄伴伴,是吗?”
黄锦心里叫苦,他这时候终于明白,怪不得徐谦和徐昌是父子,这二人都他娘的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走到哪里煽风点火到哪里。现在皇上问起,他也不敢迟疑,更不敢隐瞒,连忙道:“是有这么回事,东厂这边倒是曾管过,不过效用不大,主要是人手不足,腾不出手来。”
黄锦能伺候嘉靖这样的人这么多年,自然有他的长处,他方才一句话很有水平,先是承担了责任,说东厂确实想过去管,可是呢……可是人手不足,人手不足的意思就是,这不怪东厂,东厂的编制只有那么多,那些人满为患的衙门多了去了,这些都不管,东厂实在是无能为力。另一方面也是暗示,如果陛下想让东厂去管,那么就必须增加人手,在这一点上,黄锦是求之不得,他是东厂掌印太监,巴不得东厂人手增加个十倍八倍才好,原本一件坏事从他口里说出来,倒是变成了好事,只要陛下心念一动,说不准这位秉笔兼掌印太监的手免不了要伸得更长一些。
嘉靖皇帝踟躇了片刻,随即抬头,考校似的看向徐昌道:“徐卿以为,要解决这些贼患,应当如何?”
徐昌早有腹稿,道:“陛下,其实说来也是简单,首先要解决各衙门的推诿问题,必须先划分职权,什么人可以管,什么人不能管,什么人该负责任,什么人不该负责。”
嘉靖颌首点头道:“很有道理,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还有呢?”
徐昌的表现确实出乎了嘉靖的所料,虽然徐昌没读过什么书,但是这个家伙居然很有想法。
其实嘉靖完全低估了一个杂役出身的人,正因为长期生活在底层,所以必须游走在大人物之间,若是没有足够的智慧和能耐,徐昌如何能做上钱塘县的班头?反观那些阉人,虽然斗智有余,可是大多数毕竟是被关在一个洞天里,见不到大世面,也接触不到三教九流,思想自然有他的局限。而那些读书人出身的官员,大智慧其实也有不少人有,偏偏眼高于顶,心里想到的只是治国平天下,显然也没兴趣去管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徐昌得到鼓励,继续道:“这其次就是要布置人手,必须组织一批人专门督办此事,只有知根知底,才能大有作为。”
嘉靖微微一笑,道:“其实朕觉得单凭这些还不够。”
徐昌忙道:“卑下只是胡言乱语,自然不能做到缜密,陛下圣明,只是不知还可以补充什么?”
嘉靖慢悠悠地道:“有一些贼人往往是狐假虎威,若是背后没有人撑腰,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呢?既然敢行凶,这就说明他们有依仗,不怕事。因此要针对这些人,不但要专职专权,还需要有一道护身符,否则这件事还是办不成。”
徐昌若是不明白这里头的道道,那就是猪了。在钱塘县,敢在地皮上横着走的人物,哪个在县衙里没有关系?京师也是如此,没有人撑腰,自然也无人敢这般嚣张跋扈,只是他的身份自然不敢道出真相,否则就要得罪一大片人,于是他故意遗漏了这一点,就是等皇帝亲口把它说出来。
徐昌的脸色一下子精彩起来,他先是愕然,随即呆滞,再之后又露出喜色,一副忍不住击节叫好的样子,感叹万千地道:“陛下竟也深谙这些内情,卑下服了,当真服了!”
“哈哈……”自诩聪明的嘉靖不由莞尔,他自然能看透徐昌这种小把戏,不过嘉靖毕竟是人,固然是看透了这种把戏,照样还是忍不住笑了,心情也变得格外舒畅,他沉吟片刻,道:“既如此,要地方上太平,必须得要人手足够,其次还要有足够的身份,依朕看,锦衣卫亲军可以担起这个干系,不过亲军毕竟不能专职管这等街面上的小事……”他的目光落在徐昌的身上,道:“徐卿家,不如这样,在锦衣卫里头特设一个廷尉司,专司缉拿京畿盗贼,直接由锦衣卫都指挥使直接管理,而这廷尉司的百户一职,朕便交到你的手里,你从亲军中挑选健校三百,专门负责此事,如何?”
徐昌大喜,却是扭扭捏捏地道:“卑下何德何能……”
嘉靖冷冷地道:“你何德何能不要紧,最紧要的是朕说你成就成,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该扭捏也扭捏了,徐昌二话不说,直接拜倒在地,高声道:“卑下本来不过是个小小贱役,承蒙陛下垂青,准许进入亲军,如今又委托重任,天恩浩荡哪……”
嘉靖对徐昌的表现很是满意,以至于他对徐昌居然生出了一些好感,徐昌这个人,往往说话很露骨,无论是拍马屁还是表忠心,可是那种太委婉的马屁听得多了,反而觉得徐昌这种更加原生态,在嘉靖心里已经给了徐昌一个定位,眼前这个人是个真性情,他莞尔一笑,道:“起来吧,你且先回去,朕到时自会派人给锦衣卫传旨,你好好用命,朕不会亏待你。”
徐昌连忙道:“卑下敢不尽心用命。”
一旁的黄锦看得眼睛红得像要流出血来,心里不由地想:“对这个家伙,原来还是小看了,瞧瞧人家的手段……哎……”他正在胡思乱想的功夫,却听嘉靖道:“黄伴伴……”
黄锦连忙回过神,躬身道:“奴婢在。”
嘉靖不容置疑地道:“去取麒麟服一套,赐予徐卿家。”
黄锦呆了一下,便是徐昌也有些激动了。
这一次徐昌是真正捞到了大便宜,虽然百户之职原封不动,可是职权却是大了许多,原先他这百户要被上头的千户辖制,而现在却成了直辖的百户,除了对锦衣卫的至高层负责,其余人都可以不必理会。
更重要的是,他还搭上了皇帝的关系,就算将来皇帝对他不闻不问,可是谁都知道,他这廷尉司的百户是陛下钦赐的,在锦衣卫里头,谁敢轻易动他?谁能保证,这位徐大爷什么时候又被皇帝想起来,或者突然过问呢?
第一百六十九章:御赐
而更令人稀罕的是,嘉靖赐予徐昌的竟是麒麟服。
正德年间的时候,皇帝好武,所以所谓的斗牛服、飞鱼服泛滥,原本只有一品才赐穿的斗牛服,先后赐予出去的超过了千件之多,至于飞鱼服就更不必说了,这位正德天子显然觉得不够过瘾,居然来了个见者有份的把戏,几乎朝中文武官员,人身一套飞鱼,这也算是正德朝的一个景观。
嘉靖登基之后,革除了许多弊政,那么针对这个现象,自然不免要拨乱反正,于是对于赐服的事一下子从宽松变得无比谨慎起来,登基了这么久,满朝文武赐服的没有超过十个,而内阁又占去了三个名额,至于锦衣卫最受宠幸的江炳,也不过是一件飞鱼而已。
在赏赐方面,嘉靖一向谨慎,有人说他刻薄,其实这也是受了正德的教训,正德这人太大方,拿这嘉靖与他一对比,当然就不免刻薄寡恩了,可是正德的做法未必正确,因为一旦御赐之物滥发,就不免会让人有儿戏的感觉,从前的时候,若是有人钦赐的礼服,觉得是满门光鲜的事,恨不得穿戴出来让人各种羡慕嫉妒恨。可是到了正德朝,大家对这种赐服就没有兴趣了,甚至许多人家中已经赐了几套御服,却都不肯穿出来,道理和先前恰恰相反,只不过是因为人家觉得这东西跟儿戏一样,拿出来丢份而已。
既然已经改弦更张,可是嘉靖竟是很稀罕地将这御赐之服奖赏给了徐昌,这绝对是一件稀罕事,因为嘉靖所赐的大臣,最低的品级也是四品以上,而且嘉靖极其讲究规矩,没有一品绝不赏赐斗牛,不是三品以上也绝不可能赏赐飞鱼,可问题就在于,麒麟服乃是四品、五品官员的规格,按照礼制,是赐穿给四品和五品武官的,而现在的徐昌不过是个六品武官,这换在正德年间或许不是骇人听闻的事,可是放在嘉靖天子这里,就让人有点猜不透嘉靖皇帝的心思了。
徐昌到了京师也有这么多时间,他本来就是圆滑的人,早就和许多人打成了一片,消息灵通,这里头的规矩怎么会不懂?越是懂,就越是觉得这天子赐的麒麟服的可贵,这可是嘉靖天子御赐的东西,一件抵过去十件、百件,足够他招摇过市了,他连忙道:“陛下隆恩浩荡,卑下万死难报万一。”
嘉靖天子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手虚扶起徐昌,道:“你是朕的人,朕自然不会亏待你,不要说万死的话,朕不要你死,朕要你活着,为朕好好办事,好了,朕待会还要听翰林师傅们经筳讲课,你下去罢。”
嘉靖的一句话很值得咀嚼,至少黄锦就一直在琢磨,等到嘉靖哪一句你是朕的人,他陡然明白了什么,皇上向徐昌赐服既是以示恩宠,更是向人宣示他的态度,告诉大家,只要是天子的‘自己人’,天子还是大方的。
徐昌也不再迟疑,拜辞而出。
从崇政殿出来,徐昌又是激动又是庆幸,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他原以为自己见了天子,一定会惶惶不安,能说出得体的话出来就已经万幸,却也不知突然来了什么劲头,竟是拿自己在钱塘县糊弄上官的手段连带着把皇帝也糊弄了。
看来,这上官和皇帝也差不多,拍马屁的手段连汤都不必换,就按这药方,照样能无往不利!
想到方才的一幕,徐昌便觉得有些得意,他鬼使神差的说出京师里有恶徒不法,无非是他在钱塘县里糊弄县令、主簿们的手段罢了,他深知兔死狗烹的道理,所以在钱塘县,他总是会凭空造出许多敌人,比如说县里的那些泼皮,他虽然有本事统统让他们老实下来,可是隔三差五,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无非就是在上官面前凸显出自己的重要而已,这些泼皮是他赖以为生的器具。
到了皇帝面前,其实也一样,他陡然想到这个道理,所以才说出了京师里的一些不法之徒横行的事,所为的就是想告诉皇帝,自己很努力在办事,而且现在天子脚下遍地都是兔子,身为猎狗的我,自然有了用武之地。
本来徐昌只是想凸显一下自己的重要,只不过竟是中了头彩,他满是兴奋的朝宫外走,心里却是在盘算:“是不是该修书给谦儿那小子了,嗯……如此重要的事还是告知他的好。”
想到这个儿子,满肚子歪门邪道的徐昌不由心中一暖,忍不住又想:“不知他的乡试如何了,哎,若是能中,父子尽快在京师团圆了才好,他远在浙江,总是放心不下。”
而这个时候,在崇政殿里,嘉靖天子正笑吟吟地坐下,他靠在御椅上,玩弄着一支玉笔,突然问黄锦道:“黄伴伴,你以为这徐昌如何?”
黄锦愕然,随即小心翼翼地看了嘉靖天子一眼,道:“奴婢也说不好。”
“不是你说不好,而是不敢说。”嘉靖莞尔,随即道:“这个人很聪明,好好雕琢一下,可以承担大任。”
嘉靖抛下御笔,干脆利落地继续道:“只是此人太圆滑,不过这也没什么……”嘉靖撇撇嘴,很不屑的样子道:“能为朕所用就好。”
……
杭州的天气逐渐转凉,秋风猎猎,落叶纷飞,这大街小巷里多了几分萧瑟气息,更不必提那肃杀之气弥漫的贡院,此时更增添了几分萧索。
按照规矩,考试结束之后,所有主考、同考的官员在放榜之前都不得离开贡院,贡院外有专门的官兵把守,谁若是走出一步,都以舞弊论处。
所以浙江上下近百个官员如今吃喝都在这里,同考和监考的官员偏偏无事可做,每日只能聚在明伦堂里饮茶,闲谈。
而对于阅卷官来说,任务却是紧张无比,几百上千张试卷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乡试的规矩极其严格,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比如这阅卷的官员,采取的就是传阅的方式,即一个考官若是觉得文章可取,则盖上自己大印,紧接着再递给下一个阅卷官,下一个阅卷官觉得可取之后依旧盖上大印,总共六个盖印的阅卷官,但凡有四个大印盖上,那么就说明这篇文章算是通过了审核,再之后,送至主考官面前,由主考官在这些取中的试卷之中择定排名。
六名阅卷官已经连续阅了数百份试卷,早已精疲力尽,却又不敢怠慢,只得强打精神支持下去。
已经持续了四天,所有的卷子总算陆陆续续地阅完。
紧接着,便是讨论开始,所谓讨论,就是提学官在收到了数十份试卷通过的试卷之后,召集所有考官点评一下文章,尤其是对一些成绩极其优异的文章分论高下,这本来是主考官一言九鼎的事,不过往往为了以示自己公平,提学都会把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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