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在大家惴惴不安的时候,徐谦突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方才学生和御使大人的话不过是戏言而已,诸位不要当真,其实这本《扬子法言》也不过是学生偶尔读到,这毕竟不是四书五经一般的经典,岂可以一本扬子法言而论学问高低?”
方才还让人提心吊胆,可是接下来却又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大家惊异地看着徐谦,陡然觉得这个家伙居然可爱起来。
而这时候,徐谦也不宜久留,躬身作揖道:“宗师,诸位大人,贡院重地,学生不敢打扰,就此告辞。”
赵提学这才反应过来,忙摆出威严,慢悠悠地道:“唔,你去罢,这一次算你过关。”
那邓京被徐谦几乎要推下悬崖,却又被徐谦一把拉了回来,此时心里满是庆幸,只要徐谦不追究这件事就好办,毕竟这事涉及到了自己的宗师,谁也不敢出去胡说八道,这时也不敢轻慢,居然干笑起来,道:“徐生员回去之后还需苦读,切莫因为有了一些成绩就沾沾自喜。”
这口吻,倒像是他和徐谦很熟一样。
徐谦也坦然受之,朝他作揖道:“谢大人提点。”说罢之后便旋过身去,施施然地离开。
整个明伦堂里,直到徐谦不见了踪影,依旧是鸦雀无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哭笑不得。
“咳咳……”赵提学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慢悠悠地道:“诸位怎么看?既然‘颜苦孔之卓’确实是出自经典,那徐谦的文章列入一等应当不成问题吧。”
邓京立即道:“此子功底扎实,文章花团锦簇,方才我等既有误会,现在已经澄清,以吾之愚见,此人的文章莫说是列为一等,便是列为第一却也名副其实。”
赵提学沉吟道:“只是有几篇文章的实力也不在这篇文章之下,若是直接列其为第一,只怕别人不服?”
邓京的眼珠子转了转,随即笑道:“我只是监考官,这等事实在插不上口,不过抡才大典,最重要的是对圣人的理解,若理解得透,书读得通,才是正经,若只是偶得一些奇思妙想,误打误撞的才子,就算是取了,对国家也未必是一件好事。罢……我言尽于此,到底如何,还要诸位考官自己拿捏。”
为了避嫌,邓京已经站起来,当先走了出去。
其他的监考官和同考官们在邓京认为徐谦可为第一的时候都没有表达反对,现在见邓京避嫌,自然也纷纷站起,一个个鱼贯而出。
明伦堂里只剩下了六位阅卷官和赵提学,赵提学吁了口气,环视诸人,慢悠悠地道:“诸位以为如何?”
大家依然不吭声。
赵提学又道:“若以文章而论,诸位认为谁可争得上游。”
“咳咳……”终于有个考官不禁咳嗽,随即道:“下官以为,徐谦与另外三份试卷各有千秋,怕是争不出高下。”
其余阅卷官纷纷颌首赞同,道:“不错,不错。”
赵提学此时也不客气了,慢悠悠地道:“若是如此,徐谦的学识似乎更加广博,这一句‘颜苦孔之卓’便可见其功底,是吗?”
“大人说的很有道理……”
阅卷官们又是纷纷点头。
第一百七十二章:中了
等榜的日子很是难耐,徐昌也有信送来,信笺刚到,徐家叔公也带着一大帮子人到了。
虽然一大家人有混吃混喝的嫌疑,不过大家却都是理直气壮,徐谦乡试,关系阖族荣辱,现在徐昌又不在这里,身为尊长和同族,自然该来这里陪着一道看榜。
徐谦如今反而成了次要的人物,每日在家招呼这个伺候那个,已是腾不开身了。
其实对于进榜,他是蛮有把握的,问题就在于这一次能不能中个解元,举人多如狗,还真没什么稀奇,将来进京,没有一个解元在身上,你都不好意思出门。
对于这个解元,徐谦也是有几分把握,他故意弄出一个‘颜苦孔之卓’,就是想赌一赌,毕竟单凭和赵提学的关系,人家是不肯直接点你为解元的,况且乡试不比小考,小考主考官可以一言九鼎,可是乡试这样的考试,赵提学不可能罔顾其他考官的意见。
更不必说,在这杭州与徐谦水平差不多的人至少也有三四人,想要脱颖而出,若是不玩出一点花样来怎么成?
可以说,这是徐谦精心打造的一个陷阱,他自信‘颜苦孔之卓’这句话出自扬子法言这样的古籍,考官们未必能看出蹊跷,而赵提学虽然未必肯为他尽心,却也绝不会轻易放弃他,最大的可能就是赵提学召来徐谦,当着诸位考官的面进行‘面试’。
这就给了徐谦发挥的空间,别人只是考试,徐谦却多了一场面试,若是徐谦发挥不好,可能有名落孙山的危险,可要是发挥得好,虽然明里没有加分,却能为徐谦增色不少。
这一次去完了贡院,徐谦相信自己应当问题不大了,不过在放榜之前,徐谦还是不敢确信而已。
好在他要忙碌的事不少,邓健要出海了,此时徐谦不得不带着徐昌叔父的儿子徐晨,徐晨被徐谦坑过几把,没少挨他爹的揍,对徐谦可谓恨之入骨,不过听说去看大船,小孩儿的心情发作起来,什么国仇家恨似乎都已不重要了,蹦蹦跳跳地跟在徐谦后头。
王公公那边也派了人,坐着马车一直到了靠海的码头,徐谦下车,远远看到靠着海那巨大的船只,这种船对于后世的舰船来说或许并不起眼,可是在这个时代却是非常了不起,那三桅的风帆虽没有扬起来,站在岸上看,却也衬托出了人的渺小。
邓健穿着一身不知从哪里来的武官官服,徐谦心里猜测,这官服多半就是不入流的九品而已,不过这家伙身材魁梧,穿着这身行头还真让人有些刮目相看,此时他正趾高气昂,指挥着水手们登船、搬货。
见了徐谦过来,邓健眼睛一亮,连忙迎上来,兴奋地道:“怎样,徐兄弟觉得这些船雄伟吗?总计是大船三十,听说这样的规模足以在海外逞威了。”
徐谦摸了摸徐晨的头,虽然不觉得惊叹,但是这时候还是做出一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赞叹道:“吾与吾之小友皆惊之!”
邓健闻言,面有得色,目光便落在徐晨的身上,嘻嘻一笑道:“小子,今日怎么没有挨揍?”
徐晨泪流满面,对徐谦大叫道:“堂兄,你说了要给我买糖葫芦的!”
徐谦直接拍了他的脑袋,呵斥道:“吃你个大头鬼,成天想着吃,能有长进吗?闭嘴。”
和邓健说了许多话,自然不免要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姿态嘱咐几句,邓健这时候有些不耐烦,道:“是了,是了,我都知道。”
吉时已到,数声炮响,水手们开始吆喝起来,风帆升起,邓健不得不恋恋不舍地走上栈桥,回过头时,看到徐谦朝他招手,邓健吁了口气,双眼竟是有些模糊,喉头哽咽,他连忙回过头去,怕看到徐谦看破他现在的样子,一步步登上船只。
案上燃起了炮仗,在这炮仗声中,大船起了锚,渐渐离开栈桥,驶向碧海蓝天深处。
被徐谦牵着手的徐晨突然大叫:“堂哥,你哭了!”
徐谦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上,痛骂道:“哭你个头,再敢胡说八道,今日收拾了你。”
徐晨立即滔滔大哭,道:“我跟我爹说,你总是打我。”
徐谦朝他森然冷笑道:“去说,你去说,待会我正好要和叔父商量商量你读书的事。”
徐晨吓得咋舌,连忙道:“我不哭了,我也不和我爹说了。”
徐谦这才满足,道:“算你识相,别怪堂哥欺负你,堂哥只是在教你做人的道理,比如堂哥打你,这是告诉你落后就要挨打,罢了,买冰糖葫芦去。”
徐晨顿时雀跃,蹦蹦跳跳地大叫:“堂哥请我吃糖葫芦,我要二十串……”
徐谦却是不经意地抹掉了眼角的泪花,低声喃喃道:“海边的沙子真多啊!”
带着徐晨回了家,徐叔公却在张罗着人准备炮仗,他老人家连喜钱都准备了,专门准备了几个簸箕,去换了许多铜钱来,将这簸箕装得满满的,至于红纸、香烛之类的物事更是早已妥当,徐谦见了,忍不住道:“叔公,到时候若是不中,岂不是白白糟蹋了这么多东西?”
徐叔公瞪他一眼:“你这乌鸦嘴,不可口无遮拦,这里没有你的事,呆一边去。”
徐谦心里忍不住腹诽,不由想:“我才是主角好不好,怎的好像这乡试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他不敢顶撞,乖乖地躲到一边去了。
徐叔公却在那边把刚从苏州回来的徐申拉去,吩咐道:“不是说今日放榜吗?你去贡院那边候着,一有消息立即回来报喜,是了,要雇辆车去,一来节省时间,二来嘛,也有些脸面,若是中了,那咱们就是绅宦之家,这个脸却是不能丢的。”
徐申连忙应了,也顾不上别的,飞快便走,这时徐晨抓着一把糖葫芦来,堵住徐申道:“爹,我有糖葫芦吃。”
徐申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呵骂道:“一边去,不要碍事。”
……
今日放榜的消息,其实早就传来了。
只是送走邓健,徐谦有些闷闷不乐,他呆呆地将自己关在房里,想到海上的凶险,这时候竟是对自己怀疑起来,他明知海上凶险,却还推举邓健去,若是途中真有什么闪失……
此前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今日,这种心思涌上心头来,竟让他不寒而栗。他恨不得自己立即冲出去,把姓邓的那小子拉回来。
只是冲动归冲动,他却是不停地对自己说:“无妨的,这家伙福大命大,姓商的都敢跑船,姓邓的为什么不成?他只要能平平安安回来,这便是大功一件,别人对他就再也不能等闲视之了。”
徐谦心里挣扎了良久,总是不得其法。而在这时,贡院那边早已人山人海,消息已经放了出来,乡试午时放榜,浙江这边乃是文风鼎盛之地,对于读书的事最是关心,更别提是这一次恩科了。
在这方面,徐申来了之后才发现已经迟了,附近一条街都被人潮挤满,他身材肥硕,挤又挤不进去,大叫一声承让,结果人家根本就没有让的意思,想要退出去,发现后头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上来了许多人,如此进不得退不得,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耳边都是嘈杂的声音,有人猜测今年浙江的解元是谁,也有人说起谁家谁家的八卦,徐申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议论,说道:“听说那才子徐谦前两日已经去了贡院一趟,只怕这一次,他是别想中了。”
有人问:“这是何故?”
这人得意洋洋地道:“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但凡没有考中的生员都要去一趟贡院,这叫领责,少不得要让考官们教训一顿,不过这徐谦去得也太早了,莫不是这个家伙私通考官吧?”
徐申听得心里冒火,大叫道:“谁在胡说八道,谁在胡说八道!”这时候的人最怕犯忌讳,榜还没放呢,这些人就已经乌鸦嘴了,也难怪徐申冒火,不过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人潮中,人家未必听得到。
就在这时候,人潮突然涌动了一下,有人大叫:“放了,放了,快看,看谁家中了……”
徐申一下子激动起来,拼了命要往前挤,可惜和他抱相同想法的人太多,让人根本动弹不得。
这时又有人大叫:“张家的张公子高中举人,位列第四,快,快去报喜。”
接着又听有人嚷嚷:“杨公子也中了,位列第二,杨家这下子生发了,又出了老爷……”
徐申竖着耳朵听,总是没有听到侄儿的名字,心里不由地打了个突突,不免在想:“莫不是马前失蹄罢,祖宗保佑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第一名解元
这时候又有声音传来,道:“解元,高中了解元……”
后头的话听不清了,徐申心急火燎地大叫:“谁中了解元?快让让,我去看……”
结果有人道:“为何是徐谦高中?他不是前几日就已去了领责吗?”
徐申一听,顿时如五雷轰顶,耳边已经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肥硕的身形顿了一下,呼吸急促,差点要晕过去。
真的中了……
高中浙江癸未科乡试第一名解元。
徐申就像是做梦一样,姓徐的祖宗十八代也没这么光鲜过啊!
他发现自己的小腿肚子在打抖,几乎要迈不动步子,脑子晕沉,口里喃喃念道:“中了,中了,哈哈……高中了……”
他突然大叫,如癫如狂,以至于身边的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见一个中旬汉子发疯似的,心里便不禁想,这位想必是老生员,如今中了举,可惜,可惜,虽是中了,却又疯了。
其实每次放榜,总会有一些登科之人像得了魔症一样发癫的,大家见怪不怪,于是有人大喊:“这位想必是举人老爷,快,扶他出去,用冷水浇醒他,否则命不久矣。”
或许是举人老爷四字起了作用,在这以读书为荣的杭州,大家对于读书人多少还是带着几分尊敬的,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徐申扶出去。
等到徐申醒来,看到自己身处一处客栈的门口,浑身被冷水淋湿,再看边上许多人一起围拢上来,纷纷道:“恭喜,恭喜,恭喜老爷高中……”那些人眼睛巴巴地看向他的钱囊,等着他散发喜钱。
徐申感觉自己像是做梦一样,吱吱呜呜地道:“不是我高中……”
听到这话,许多人的脸色不好看了,不是你高中你叫什么叫,不是你高中,你欢喜的要疯了过去干什么,这个不要脸的,肯定是舍不得散发喜钱,上次院试就有这么一个不要脸的家伙,巴巴地跑去,人却溜了,至今没人从他手里拿来一个铜板,这人现在是名满杭州的人物,便是那徐谦。
现在大家见徐申装傻充愣,不免有些怒色,纷纷道:“阁下既没有高中,瞎喊什么?”
“我看他必定是高中的,否则会高兴的晕过去,读书人穷酸到这地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徐申却是苦笑,问:“敢问诸位,此次乡试解元可是徐谦吗?”
“正是……”
如今确定了消息,徐申又是大喜,整个人雀跃起来,大叫道:“中了……中了……”说罢,雀跃着跑开。
大家看着徐申,都不禁摇头:“又疯了一个,人家是中了才疯,这人倒好,没中他也疯,徐谦明明是个少年,这个人定然不是徐谦。”
……
徐申疯了一般回到徐家,而此时,这里已经被无数报喜的人围满。
有专门的差役举着大红字帖,在人群中高呼:“大捷报,嘉靖二年浙江癸未科乡试,仁和县生员徐谦高中第一名解元……”
人群哗然,鼎沸声络绎不绝。
解元这东西毕竟稀罕,况且在这钱塘县已不知多久没有出过解元了,附近的乡邻,还有报喜之人一起发出啧啧赞叹和恭喜声。
徐家里头,老叔公差点要晕过去,幸好几个后辈扶住他,老叔公喘着粗气,激动地道:“他们说第一名解元?”
边上的人道:“是,没有错,是解元,提学衙门的差役都已经来了,准是没有错的。”
老叔公不由老泪纵横,道:“天可怜见,咱们徐家……终于生发了……”
其余人泪流满面,也是觉得很不容易。
在这浙江,若是除去恩科,三年才出这么一个解元,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十个解元而已,而徐家出身贱役,不成想竟是出了这么个考霸,徐家上下自是唏嘘不已。
后世讲究个人自由,而在这个时代,则是宗族为一个团体,一人获罪,宗族也跟着遭殃,可是一人得道,却也是鸡犬升天。徐谦成了举人老爷,况且又成了解元,将来做官只是早晚的问题,就算现在想去做官,也可以去吏部排队,若说生员是预备官员,举人其实已经算是官身了,只是没有实职而已。
徐家出了个官老爷,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意味着谁也不再敢轻易欺到徐家头上,甚至连在乡间因为争水渠而被人欺负的事永远不会有,因为现在的徐家,只要他们不去欺负人,四邻谁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
再者,往后徐家的子侄,起点也会比其他人高得许多,往后族里建了义学,将来大家都是书香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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