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这世上又有哪个出自真心?他们渴望托付大事是假,想要升官发财是真,只要得到了皇帝的信任,他们便立即学会了欺上瞒下,学会了阳奉阴违。
嘉靖的脸上永远都是冷漠,因为他看透了许多的真相,早已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徐谦……是个例外。
嘉靖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这个少年同样自私,甚至还有些黑心,可是他智计过人,嘉靖这一次似乎很相信自己的感觉,这个人虽然也有小心眼,可是他绝不只是渴望功名利禄,此人表面上唯利是图,可是在内心深处必定也有他的理想。
嘉靖甚至觉得,这个人的理想与自己的理想有着不谋而合之处,当然,最紧要的是嘉靖相信他的能力,虽然是初次见面,嘉靖却觉得,这个人十分了解他,甚至比自己对自己的了解更加透彻,这种知己之感,让憋屈了两年的嘉靖突然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徐谦的脸色犹豫了一下。
说来可笑,皇帝问他是否可以托付大事,这样的大事上门,徐谦这厮居然犹豫了。
徐谦自然有他的考量,他太清楚嘉靖的为人了,这个人可不能轻易托付,当然,徐谦可以选择阳奉阴违,但是阳奉阴违是什么下场,徐谦或许可以瞒这个人一天两天,但是以嘉靖的聪明,又岂会看不穿?
徐谦的犹豫反而让嘉靖感到满意,他见多了毫不犹豫就满口许诺的人,往往这样的人最是靠不住。
良久,徐谦叹口气,道:“难道满朝文武,都不足以取信陛下吗?”
嘉靖朝徐谦勾勾手,道:“你继续随朕来。”
他没有太多解释,而是带着徐谦到了一处偏殿,这座殿宇位置偏僻,却有几个老太监在这儿驻守,见到嘉靖来了,这些人似乎习以为常,连忙跪迎。
嘉靖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脸上带着一股子郑重其事,随即领着徐谦步入了殿中。
与其说这是大殿,不如说这是一处灵堂,这里的设置很是简朴,灵位上摆放着先皇的灵牌。
可要说是先皇,却又不对,因为历来皇帝都有庙号,可是这位只是简约的写着先皇考三字。
徐谦顿时明白了这是谁的灵位,他瞄了嘉靖一眼,见嘉靖看着这灵位发呆,随即慢悠悠地道:“看到这先皇考三字吗?太庙之中并没有这个先皇,现在这个人仍然是兴献王,朕已经是天子,可是朕的父亲却是朕的叔王,更可笑的是,你方才说的那些满朝文武,他们宁愿将精力放在与朕据理力争先皇的身份,也不愿和朕谈论政务,上月河北大旱,奏书里只说有了饿殍,朕问他们,饿殍是什么?既是大旱,灾民又为何吃树皮?可是他们只是敷衍过去,却又是计较先皇庙号之事。”
说到这里,嘉靖眯着眼,道:“朕听说,东瀛岛上有国王,可是他们的国王却从不主政,国中大小事务尽皆出自幕府,由将军带领,依朕看,这些人是巴不得朕做聋子瞎子,好让内阁成为幕府,内阁学士来做将军。”他侧过身,对徐谦笑了笑,道:“怎么,你不信?”
对于嘉靖的恶意猜测,徐谦其实并不认同,大明朝的皇帝毕竟还没有沦落到虚君的份上,不过徐谦确实看到了这个趋势,任由这样发展,大权归于内阁只是迟早的事。
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叹口气,道:“陛下言重了。”
嘉靖道:“怎么,你就没有一句话要对朕说?”
徐谦沉吟片刻,道:“陛下若是想将才智用对地方,首先要做的,就是必须自主。”
嘉靖扶着一旁的香案,下巴微微垂下,沉吟片刻,道:“你继续说下去。”
徐谦道:“内阁自然有内阁的职责,可是宫里也必须得揽住自己的权利,譬如赈灾,往往都需要从国库拨发钱粮,而国库置于户部之下,上头又有内阁,陛下想要作为,最多也只是过问一下,终究还是不能直接干涉,可要是朝廷不得不求助于宫中呢?”
嘉靖似有所悟:“你是说从内库拨用?”
和聪明的人说话就是省事,至少没有这么多为什么,徐谦笑道:“大致就是这个道理,谁手里有钱袋子,谁就底气更足,外官不把事情说清楚,陛下就将这钱袋子捂住,谁能奈何陛下?”
嘉靖摇头叹息,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赋税钱粮尽皆充入国库,这是祖法,朕若是倡议这个,只怕全天下都要和朕做对了。”
徐谦摇头道:“微臣的意思不是这个,微臣的意思是,国库不足,而以内库弭之。朝廷每年的赋税只有这么多,陛下未必要将主意打到这上头去。”
嘉靖沉吟道:“莫非你有聚财之法?朕的内库确实紧张,尤其是今年,裁撤掉了各地镇守之后,宫中的用度一再缩减,尚且难以维持。”
徐谦道:“聚财之法无非是开源节流,不过宫里的花销也大,这么多贵人和太监、宫娥,再加上御马监下头还要养兵,每年几十万两纹银,听上去似乎挺多,若不是各地每年奉上贡品,只怕宫中早就难以维持了。”
徐谦侃侃而谈,更重要的是,这个家伙居然对宫里的花销账目很是清楚,其实在来之前,徐谦就做足了功课,从嘉靖撤销镇守太监的时候,徐谦就感觉不对劲,他曾特意研究过宫中的花销,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若是这个时代有破产一说,宫里早就破产了。
许多人往往误以为,每年几十上百万两银子的内库收入,是专门给皇帝一人用的,其实这是一种误解,这个开销牵涉很广,从宫里的太监和宫娥,再到各地造作局的开支,还有御马监下设的勇士营,甚至是宗令府宗室的开销,都算在其中。
就这么些钱,足足要养活太监、宫娥、宗室、官军多达数万人,后世的某些戏文,总有皇帝老子大手一挥便给人打赏几千几万两银子,这对于大明朝来说简直就是开玩笑,宫里打赏其实一直很吝啬,至多也就是赠你绢多少匹,玉璧一对,因为这些东西往往都是贡品,你要让宫里拿出真金白银来打赏,便是皇帝老子都得挠头。
发现这一点之后,徐谦决心拿这个来做文章,他慢悠悠地道:“陛下,商家一个家族,短短数十年便能敛财数以百万,陛下身为天子,难道连商家都不如?所以学生以为,陛下最紧要的是开源,开了财源,才能内库丰盈,而有了钱袋子,宫里的底气才更足。”
嘉靖不禁颌首,不由笑道:“你出了这个主意,必定是有良方了,你有什么办法?”
徐谦道:“办法其实有一个,兜售圣旨……”
听到这话,嘉靖先是一愣,随即恶狠狠地看了徐谦一眼,他几乎可以看出来,徐谦这厮分明是消遣他来着,圣旨是什么?圣旨乃是天子信物,何等尊贵,居然拿这个来兜售?这宫中的威信岂不是荡然无存?嘉靖情愿去卖官鬻爵,也断不会把这主意打到倒卖圣旨上头去。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你这厮,平时见你有一些小聪明,谁知道竟是出这样的馊主意,你莫非是消遣朕吗?”
第一百九十七章:升官发财
徐谦出宫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这巍峨的紫禁城沐浴在霞光之中,徐谦顶着这霞光,脚步轻松从容,经过午门的时候,张镇抚看到了他,一改先前的恶劣,小心翼翼地过来,堆笑道:“徐解元好。”
是人都知道,徐谦进宫虽然不是最早,可是出宫却是最迟的,宫里的消息传得本来就快,徐谦和嘉靖在宫中谈笑风生的事早已传出来。
若只是谈笑风生倒也罢了,正德皇帝在的时候,哪天不是和别人谈笑风生?只是嘉靖皇帝自登基以来,除了内阁几位首辅,从未与外臣说过这么久的话。
张镇抚本来就是胆战心惊,等着处分下来,此时哪还敢在徐谦的面前放肆?
徐谦朝他微微一笑,道:“张将军好,是了,忘了告诉你,你糟蹋的那份圣旨已经没有作用了,我这里还有一份圣旨,你想不想踩一踩?”
张镇抚无言以对,见徐谦果然又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来,不由苦笑道:“徐解元真会说笑,哈哈……哈哈……”
徐谦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正色道:“我这个人不只是会说笑,还会翻脸,翻起脸来能要你的命,你记着今日的事,假若还有下次……”
张镇抚连忙道:“再没有下次,再没有下次了。”他赔笑道:“千错万错都是鄙人的错,鄙人有眼不识泰山,是了,徐解元,这圣旨还是小心收好吧,若有毁伤,咱们都担不起关系。”
徐谦将圣旨收了,忍不住低声咕哝:“这圣旨就算你想毁伤,我也不肯的,一份圣旨价值纹银几百万呢,你伤得起吗?”
他就此出宫,将这偌大的紫禁城抛在他的身后。
在东暖阁里,嘉靖天子呆呆地坐在御座上,回味着方才的奏对,有些地方他觉得不妥,觉得自己过于冲动,他不禁喃喃道:“朕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兜售圣旨当真能成?若是不成,岂不是朕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可是方才朕听徐谦那小子说出理由的时候,却是一套一套,当时竟是信了,现在回想,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徐谦和嘉靖在灵殿说话的时候,黄锦被撇在了一边,因此并不知道徐谦给嘉靖上了什么眼药水灌了什么迷汤,他笑嘻嘻地道:“陛下,什么兜售圣旨?”
嘉靖瞪他一眼,道:“不该问的不要多问,总而言之,现在已是开了金口,眼下就看徐谦的了,朕命他的父亲徐昌督办此事,人手方面,他们未必足够,你要抽调一些人去,还有,你们东厂这边也要派个得力之人去徐昌那边听调,至于徐谦,朕决心给他个巡按一职,钦命督促。总而言之,这件事事关朕的大计,不容有失,就算是做不成,也不能丢了宫里的体面,你要好好看顾一下,悠着一些。”
嘉靖说恶云里雾里,好在黄锦却听出了点儿东西,首先,嘉靖口里所说的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做成了,对宫里有极大的好处,可是做不成,宫里的颜面就要丧尽,为人耻笑。
这是什么样的大事?
黄锦可不是傻子,陛下如此重视,现在又要让他来插上一脚,这就意味着,摆在他面前的既可能是一场大功劳,也可能是一场大灾祸,这姓徐的小子还真是不弄点骇人的事出来不罢休,他要铤而走险,却还要拉着自己去。
黄锦稍稍犹豫,道:“陛下,杭州织造王芬近几日就要提调回京,他和徐谦关系极好,既如此,就让此人代表宫里督办这件事可以吗?”
嘉靖抬眸,道:“王芬,朕也要印象,此人心细,可以任用,徐昌父子加上那个王芬,朕放心一些。总之徐昌负责做事,徐谦负责出谋划策,至于王芬则负责沟通宫中,朕既然已经发了话,也已经亲自御书了旨意给徐谦这家伙,那么唯有破釜沉舟了。”
说了这么多,黄锦还是不太明白,他微微一笑,忙道:“是,是,陛下圣明,徐谦父子二人一定会尽忠职守,定能为陛下分忧。”
压下心里的疑惑,黄锦突然问:“既然要办事,就得有个名分,陛下既然是准许锦衣卫和东厂通力合作,那总得有个名目才是。”
嘉靖沉吟片刻,道:“就叫路政局吧,徐昌以百户主掌印路政事宜,王芬为提督,至于徐谦,他是举人,现在不能做官,就给个路政巡按的钦差,锦衣卫和东厂这边,尽力给他们一些方便,先搭这个架子,最好设在亲军名下,这样的话,内阁那边就算是想找毛病也没这么容易,这徐谦要胡闹,朕就陪他胡闹一次,朕已经告诉过他,太后三个月后就要庆生,他若是不能挪出一笔银子来,朕定然严惩他。”
说到这里,嘉靖挥挥手,对黄锦道:“你立即去司礼监拟一道中旨,也不必请朕过目了,将这路政的旨意立即颁发出去。”
嘉靖说到这里,显得有些疲乏了,摇摇头,似乎想不到自己今日竟然如此失态,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道:“还有,这路政局有什么风吹草动,要第一时间把消息送到朕手里来,没你的事了,你去办事吧。”
黄锦的心里惊疑不定,不知徐谦到底鼓捣些什么,不过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有些事少去问的道理,连忙回了司礼监,刚刚坐定,便听到有人禀告,道:“公公,王芬已经卸职回宫,听候差遣呢。”
黄锦听到王芬二字,立即抖擞精神,道:“叫这猴子滚进来。”
过不了多久,王芬居然是当真滚进来的,他身材干瘦,打着滚进了司礼监的值房,远远看到了黄锦,立即露出大喜之色,膝行上去,给黄锦叩头,道:“奴婢远在千里之外,对黄公公甚是想念,如今终于回京,得见黄公公天颜,奴婢久旱逢了雨露,真是欢喜无限,黄公公,奴婢给你道安了。”
黄锦嘻嘻笑起来,打量着王芬,道:“你的嘴巴倒是甜得很,起来吧,你回来得正好,咱家眼下就有件差事交代给你。”
说罢,黄锦将路政局的事说了。
王芬轻轻抿嘴,道:“路政局到底是做什么的?”
黄锦一下子被问倒了,王芬问他,他问谁去?他嘿嘿一笑,道:“这不是你管的事,总而言之,你和徐谦父子本就是老相识,让你去,咱家放心,陛下也放心。另外嘛,这路政局虽是受亲军辖制,可毕竟是名义上,陛下在宫里对路政局很是看重,你能不能发迹,靠的就是这个,若是事情办砸了,陛下龙颜大怒,连咱家都保不住你,可是办得好,你这功劳谁也抢不去。”
王芬唯唯诺诺地道:“是,是。”
黄锦道:“本来你千里迢迢的回了京,咱家该让你好好的歇一歇,去一去这风尘,只是眼下事态紧急,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你今夜且在宫中住下,明日就拿着旨意出宫。”
王芬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的,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杭州织造上下来的,虽然未必有资格能够成为主掌宫里十二监,任一个掌印或提督太监,可就算再差,那也该有个好去处,而这路政局来路不明、前途未卜,明显就是宫里心血来潮时的杰作,这种心血来潮临时搭建起来的衙门最是没有前途,今天临时起意弄起来,说不定明天就撤了。
只是黄锦既然吩咐,王芬只能道:“是,奴婢遵命。”
黄锦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淡淡笑道:“怎么,你不高兴?”
王芬连忙道:“奴婢高兴着呢。”
黄锦摇头,难得的板起脸训斥道:“你休要诳咱家,你啊,久不在京师,想来是不晓得这京师里头是什么样子。你跟着咱家,咱家最多保举你一个神宫监的提督太监,又能有什么前程可言?可是这个路政局不一样,咱家虽然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可这却是皇上眼下最关心的事,咱家实话告诉你,其实在这宫里,什么差事都是假的,最紧要的还是圣眷,有了圣眷,刘瑾这样的人都能发迹,可是没有圣眷,你看看……咱家和刘瑾虽然同是在司礼监里行走,咱家的权势能及他万一吗?陛下喜欢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做错了事,就要虚心承认,一旦做对了,这在陛下眼里就是天下的功劳,有功就有赏,这你还不知道?你抱着那些个衙门好坏的心思没有一点用处。”
王芬虚心受教,道:“是,是,奴婢知道了。”他心里却不免在想,这个徐谦刚刚闹完了杭州,现在似乎又在京师闹得风生水起,咱家人刚到,就出这么大的事了。
王芬心里叹息,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了将他要和这厮捆绑在一起了。
“你下去吧,你歇一歇,明日就去见徐谦,这路政局到底什么名堂,咱家其实也想知道。”
第一百九十八章:心系天下的天子
徐家这边却是通宵达旦,到了夜半三更仍然隐隐可以看到灯火在摇曳。
徐昌坐在厅子的主位,下面坐着的是徐谦、徐勇、徐寒、徐福几个,众人围坐一起,徐昌叹口气,道:“这个事真能成功?谦儿,你是立了军令状的,此事干系重大,一个疏忽就可能要万劫不复哪。”
徐谦却是苦笑,道:“我既然允诺,自然有几分把握。爹……”徐谦想了想,最后道:“其实我之所以冒这个险,为的就是徐家,徐家虽然在这一年里还算顺风顺水,可是没有根基,爹在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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