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骑马习俗上,身处北方的高丽似乎与宋人习惯不同,他们习惯把自己的坐骑亲手牵入马厩,而不是由下人代办。
走出马厩前,赵兴很好奇的探头看了看马槽,这一望,直让他眼前发晕。
高丽人拿什么喂马?他们竟然拿光润如珠,洁白如玉的上等大米喂马。
什么世道!
据说,这种行为连高丽清流也看不惯,他们写下如数的诗篇讥讽这种奢侈行为……幸好他们不知道,现代人甚至用鸡蛋喂养那些纯种的马,如果他们知道这些,估计要愤怒的撞墙了。
赵兴也不知道朝鲜国内的清流也看不惯这种喂马习俗,他还在那里充满感慨的想:“难怪,难怪这些战马身材那么高大,长途奔驰,耐力居然这么好——吃的都比普通人好,能不干劲十足吗。”
由此,他突然想到正在与宋军对峙的辽国旗下,他们培养那些冲锋马,是不是也如此不惜成本。
高丽人的宴客习惯比日本人更接近宋人,他们完全采用的是宋朝礼仪,以至于赵兴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徐知州的官衙。无数艳丽的歌伎轻歌曼舞,唱的是高丽歌谣《西京别曲》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
为永不能见您而悲伤。
我当万事从慎,
不辜负您的关怀。
转瞬间,
也许还能见到您?!
您哪!
思慕之情促我脚步,
啊!
那里是蓬草丛生的幽巷。
哪个夜晚,我也不曾入梦乡。”
第五十五章 冒很大的风险(下)
第五十五章 冒很大的风险(下)
词曲悠悠,她们发音完全采用的是宋语,这种毫无语言障碍的歌谣,让赵兴听得如痴如醉。
乐声暂停,朴寅光一挥折扇,唱起了《大同江诗》:
“雨歇长堤草色多,
送君南浦动悲歌,
大同江水何时尽,
别泪年年添绿波。”
单弦邦邦的声响充满了沧桑古朴,歌声中,赵兴看朴寅光的行为似乎是在看一部日本战国时代的电影,他的一举一动活像是一名日本武士在唱俳句。
然而,他为什么感到灵魂跳动?
朴寅光那悠长的拖腔,一声声,仿佛敲打在赵兴的基因烙印上,让他的灵魂阵阵颤抖……
这就是渤海歌乐,就是赵兴在日本看到的、日本人称为“唐乐”的东西。这确实是一种汉唐时代的习俗,朴寅光伴随着渤海乐唱诗,是邀赵兴对舞的一种礼节。他现在的动作很接近日本现在的“能乐”。
汉唐时代的史书中,多次记载了这种礼俗,比如让徐州与刘备的徐州牧陶潜起舞,邀请别人与之共舞……这种礼节经过随后的五胡乱华时代,被摧残的只能在中国幽冀一带能够见到,而这片地区正是后来的渤海国,这种乐曲流传到高丽、日本,则被叫做“渤海乐”。
赵兴在古代礼节上纯粹是一片白纸,他看着朴寅光在堂下不停的做出邀请姿态,只是呆呆发愣,幸好闯入一个形似疯狂的人,让他转移了视线。
这是一个疯子。
“他在哪里,学士的门生在哪里?”一个光着头,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只套了一件足衣(古代袜子)的人闯进来,一见赵兴,这个场中的唯一外人,他立刻拉起赵兴的手,熟络的说:“你可来了,打算看看金刚山吗……学士那年本来会出使我高丽,可惜天朝上下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我高丽小邦能囚禁学士吗,我厚待还唯恐不及呢……学士没来成,托我高丽使节送来一首诗,诗中有‘愿生高丽国,一见金刚山’——你可愿住我高丽国,天天看见金刚山?”
苏轼出使的消息传出后,孙觉曾做诗《闻朝议以子瞻使高丽》,诗曰:“文章异域有知音,鸭绿参差一醉吟。颖士声名动中国,乐天辞笔过鸡林……”
秦观随即附诗曰:“学士风流异域传,几航云海使南天。不因名动五千里,岂见文高二百年。贡外别题求妙札,锦中翻样织新篇。淹留却恨鵷行旧,不得飞觞驻跸前。”
然而,苏轼最终未能成行。
闯进来的这疯子是谁?怎么如此热情?
朴寅光却不觉得这个闯进来的人疯癫,他用叩头的姿势趴在地上,俯首面朝地板,用窃窃私语的调门提醒:“此乃我朝太子……贤侄来的消息,我刚通知他……”
此时,酒宴过半,暮色苍茫。大堂明烛高照,丝管悠扬。群姬见到这人,也纷纷跪下,俯首行礼。
苏轼是高丽的坚定支持者吗?
不是,苏轼是个清醒的外交家。多年后,是他首先发现了高丽与大宋的贸易逆差问题,并上书要求限制与高丽贸易规模,这才使大宋注注意到了贸易平衡——所以,所谓“愿生高丽国,一见金刚山”,只不过是外交家的客气话而已。
可就是这句话,感动了整个高丽。
进来的“疯子”没理会朴寅光的介绍,他扯住赵兴的手,一叠声的说:“学士还好吗?听说他已经谪居四年了……可惜我不能离开,恨不能陪在学士的身边,终日聆听学士新词……你带来了学士新作么,快拿出来。”
赵兴赶紧招呼从人递上的包裹,从里面拿出《超然》、《黄楼》两本诗集递上。包裹打开时,露出压在书下的几件白袍,上面似乎有些字迹,高丽太子一见,眼睛一亮,他没接赵兴递上来的诗册,盯着那件白绸袍,若有所思的说:“‘今我来黄州’……这字,似乎是学士手迹,我见过这个字体,呈上来!”
白色的丝绸袍服展开了。
这是一件宋代常见的文士袍,因为它是素白色,所以无论什么身份都可以穿上它。
衣服造的很简单,上面颜色不多,除了白色,唯有丹青。
袍子的正面用水墨画手法画了一个侧脸人像,人像头戴斗笠,手拄藤杖,身上衣服的皱褶用干净利落的水墨画手法勾勒出飘逸的感觉,整个人像给人以“我欲乘风归去”的感觉,它的体积只占衣服的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是大片的留白。
袍服的背后就是《黄州寒食贴》——四句一行,字句从上到下,铺满整个后背。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与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鸟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品其诗,苍劲沉郁,饱含着生活凄苦,心境悲凉的感伤,富有强烈的感染力;论其书,笔酣墨饱,神充气足,恣肆跌宕,飞扬飘洒,巧妙地将诗情、画意、书境三者融为一体……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吟诵着这句诗,满堂全是呜咽声。
第五十六章 天下何人能识君(上)
第五十六章 天下何人能识君(上)
身比槁木,心无死灰,这就是苏轼谪居生活的写照。
“写的好”,高丽太子边抹眼泪边感慨:“诗好,字也好。”
诗写的好不好,自有后人评价。至于这份字帖写的水平——倒让赵兴想起现代一句著名的自谦话: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这本字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它的价值等同于“半个日本”。
这时代,高丽对宋输出的商品大约有:金、银、铜、人参、茯苓、松子、毛皮类、黄漆、硫磺、绫罗、苎布、麻布、马匹、鞍具、袍、褥、香油、文席、扇子、白纸、毛笔、墨等。
除了马匹之外,宋朝对高丽的商品输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优势,比如说瓷器。在唐代,大量越窑青瓷工匠被当作礼物押送至朝鲜半岛,至此,越窑的制瓷工艺也传到朝鲜半岛,使其在较短时间内完成了陶器向瓷器的转换,并开始了生产青瓷的历史。
高丽青瓷因釉色呈青绿色而得名,高丽青瓷与我国宋代的宋瓷相映成辉。宋人视高丽青瓷的釉色为“翡色”,并将高丽青瓷称为“高丽翡瓷”。其最大特点是釉色青翠亮丽,工艺精美,造型丰富多彩,“高丽翡瓷”与北宋四大官窑并称为“五大名瓷”,成为高丽出口换汇的拳头产品。
宋代刚刚完成了另一项技术输出工作,宋与高丽建交之后,高丽王借口自己生病,向宋朝索要大量医生,宋神宗很慷慨,将国内的名医捆了三千个送给高丽,这些人迅速建立起高丽的医学体系,他们也就是韩剧《大长今》里面那些名医的祖宗。
中国古代,对外贸易的拳头产品就是丝绸、茶叶、瓷器。汉代我们已经将丝绸技术输送给韩国,唐代又完成了瓷器技术的输出……高丽人不喜欢喝茶,所以宋人现在已没有优势技术可以输出了,相反,高丽瓷在国际市场上成了宋瓷的最强劲竞争对手,甚至反向输入到中国。
由于宋人丧失了针对高丽的所有贸易优势,所以才造成后来的巨额贸易逆差,而马匹又属于战略物质,即使高丽也在限制向中国的输出,那么赵兴该怎么办?
唯有向高丽输出文化……及输出铜钱。
输出文化,在宋朝也是被禁止的。高丽人仰慕中原文化,每次来中国都要求购买书籍,然而,儒生们坚决不肯,他们只允许高丽人购买像《武经七书》这样的国防科技书——因为这种书在他们看来是属于邪恶的“奇巧淫技”,而那些儒学经典,却不准韩国人购买。
这就是大宋与高丽之间的贸易现状:高丽鼓励向中原输送任何产品,而中原儒生们却不希望把高丽人想买的东西卖出去,于是大量宋钱外流,使高丽获得了巨额的贸易逆差。
在这种情况下,赵兴只好另辟蹊径,将文化变成一种确确实实的商品——他开始印布,将苏轼的字帖找个刻板高手,雕成印刷版,然而印到布匹上。而他需要采购的唯有铜。
高丽也没有铸币权意识,用我们的文化优势换取高丽铜,铸成铜钱后输给高丽人,输给日本人,就欺负他们没有铸币权意识,而这两国还要快乐地感谢这种欺辱……
此间快乐,非同寻常。
韩国人本来就仰慕天朝文化,赵兴的“文化绸”正投其所好,立刻赢得了狂热追捧——中原普通素绸在韩国没有优势,韩国本地产的“高丽绸”色彩艳丽,一匹也就售一百七十文。而赵兴的“文化绸”每匹能售到五贯钱。
暴利啊——赵兴每天都过着“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日子。一个集装箱似的木箱可装运60匹布,这一箱就是300贯,高丽铜锭便宜,300贯可换回在国内价值1000贯的粗铜,回头往里面添加点铅,铸成铜钱,再用它们在高丽大肆采购……
哈哈,这年头没有《反暴利法》,让暴利来的更猛烈些吧!
苏轼好啊,这位是个才华溢的淹没太平洋的主,多产,保存下来的作品,有二千七百多首诗、三百四十多首词和一些优美的散文。高丽,你们就承接苏轼暴雨吧,俺就让苏轼的华美篇章淹没你们!
现在赵兴手头这批绸布,以四米做一个印刷单位,两米印人像,两米印诗词;诗像两头印有大量的鱼水纹,裁剪时,可以两米为一个单位,然后缝纫成衣服。
衣服做法或者如赵兴展示的那样,一面人像,一面诗词,或者只购买其中两米的幅长,另一面自己配上一副素白的绸缎,绘上自己想要的图案或者诗文。
其后的日子,朴寅光似乎看懂了赵兴对礼仪的欠缺,某天,他在一片歌舞声中,借助音乐的掩饰,低声向赵兴解释一些礼仪上的细节:“你应该向太子行礼的——我高丽朝向天朝递交国书,神宗陛下回复的国书里面,并没有拿我们当作藩属国——国书上是拿我们当平等邦交国对待的。
汝国皇帝尚如此,贤侄怎么如此不知礼……莫要辱了天朝脸面。”
赵兴愣了一下——果真如此么?不是说,我国古代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外交,无论什么样的国家使臣来“朝觐”,我们都拿他当作臣属吗?
难道古代中国竟然还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外交,还肯把外国视为平等国进行交往?
这就是宋的独特!
赵兴想的不错。这也是人们常把宋视为“积弱”的原因。
或许,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这确实是一种“积弱”的表现,宋现在不仅承认西夏和辽国是平等国,且每年送给一定的贡币(岁币),还承认高丽是平等国。唯有的两个真正意义上的藩属国,除了自甘“臣下”倭国天皇外,只剩下南方打服了的越南李朝。
好吧,赵兴虽然自大,但还没有自大到跟国家既定外交政策对抗的份,他离席而起,为刚才的冒失向高丽太子请罪。
第五十七章 天下何人能识君(下)
第五十七章 天下何人能识君(下)
其实,高丽太子并没有责怪赵兴的意思。高丽国臣服中原王朝很久了,他们习惯于做藩属。当初他们向宋国称臣,本是想从宋国得到帮助,对抗辽国,没想到辽国视他们做臣仆,而宋国却视他们做伙伴……
其实,宋国国内也不适应这种伙伴式的国家交往,毕竟他们做天朝的习惯太久了,虽然国书上把高丽视为平等国,但宋朝官员们与高丽交往,依然保持过去的朝贡观念。
从两方面说,高丽太子习惯了臣属的态度,赵兴没习惯,所以双方对彼此行为都没有感觉异常。略一交流后,心结解开,两人为见面的“冒犯”大笑起来。
歌舞声依旧,来拜访的朝鲜官员逐渐多了起来,官员们在酒席上传看着赵兴带来的“文化产品”——印了诗歌的瓷盘,印了名家字帖的绸布,场中的局面热烈而喧闹。
朴寅光与高丽太子成了官员们追逐的对象,他们现在已没时间照顾赵兴了。赵兴冷静下来,才发现肚子饿了,他低头一看餐桌上的食物,顿时怒火万丈。
几碟可怜的素菜;一只饱受迫害、羸弱身材、瘦小干枯的小鸟;几盘水果——这就是盛宴了吗?
看到眼前的“菜”,赵兴只觉得饥肠辘辘,饥饿感加强了他的愤怒,他强忍着掀桌子的欲望,只好频频灌酒以消除饥饿。
眼前这个场景倒让他想起现代的一个经典场面。韩剧中经常有一个画面——家庭主妇买了几斤猪排,还特地向邻居炫耀。
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韩剧中展示的普通韩人的生活是很富足的,然而这种买猪肉的场面,却令一些人恍然,原来韩国人的富足全是假的,他们平常连猪肉都吃不起。
赵兴正恨恨的夹起一块桔梗,泄愤式的在嘴里嚼着,猛然间,他眼前闪过了不三不四两个倭人蘸着菜汤吃饭的场景,他愣了一下,缓缓的放下了筷子。
难道韩国人也跟日本人一样,有不吃兽肉的习俗?啊啊,没准这一猜测恰好接近事情真相!
这正是真相!
在赵兴所看到的韩剧中,韩国家庭主妇买了猪排向邻居炫耀,不是在炫耀自己的富有,而是在炫耀:自己的饮食习惯已经接近了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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