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人物,叫人无法认真对待;这主要是因为我扪心自问,觉得自己还没有疯。
其实,我对此书的附录——陈染的访谈录——更感兴趣。这篇短文比整本小说都好读。陈染对小说的很多看法我都赞成,只有对卡夫卡的看法例外。陈染说,她觉得和卡夫卡气质相近,我觉得不然。卡夫卡虽然抑郁,但他的抑郁里没有自恋的成分——他说,每个障碍都能克服我。他的问题是悲观绝望。这种情绪和过度自恋造成的抑郁不是一回事——不能把所有的气质都往自己身上扯。在访谈结束时,谈到了女性写作的文化角度。我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这主要是因为,一种文化人类学的观点正在泛滥,一直蔓延到了文学的领域。
文化人类学有种文化相对主义的观点,主张尊重各种文化特异性。假如真有一种女性的文化角度,我们也该尊重它的特异性。如陈染所说,女作家可以在男人性别停止之处开始思索,假如这是真的,我们就有指望读到些独特的好作品。但就《私人生活》而论,我有理由说,我的指望落空了。现在我觉得《私人生活》不好,陈染会说,这是男性中心的偏见。假如我说这书好看之极,她就不会在意我是个男性。这样等于立起了个单向的闸门:颂扬的话能通过,批评的话就通不过。任何人都能看出这件事的不合理之处:女作家的作品,男人只能赞美,这种赞美就没了意义。假如女性文学意味着对文学做这样的分割,那就没什么意思。文化相对主义的观点,在文学领域也不可滥用,它会把文学割碎。当然,对于女性文学,我也不是完全的取消派。女作家写性别意识,只要能写好,我就赞成。
另外一方面,作者写出文学未曾表现的一种文化特异性,会是有趣的,但又不一定会好。举例来说,假设有种肉冻似的海洋生物有思维的能力,在大海中漂浮了亿万年。我们把它们中的一个捞了出来,放进鱼缸,给它一支笔,可以想见,它能写出些有趣的东西,但未见得好,虽然它们在陆生动物停止的地方开始思考,也不见得是好小说家。除非它对文学有些了解,有一些写作的经验——假如我们承认有好和坏,那么就必须承认在文化的特异性之外,还有一个统一的文学标准,由这个标准来决定作品的好和坏。我对女权主义的理论和文化人类学还有些了解,我的看法是:这些学问不能教给我们如何写作。通过写作可以改变自我,这就是说,真正能教我们如何写作的,却是写作自身。
本篇最初发表于1996年第1期《北京文学》杂志。
从《赤彤丹朱》想到的
翻开张抗抗的《赤彤丹朱》,马上就想到了尤瑟纳尔的《虔诚的回忆》和《北方档案》。这几本书大体是同一个路数。我虽然是尤瑟纳尔赤诚的崇拜者,对《北方档案》却一点都不喜欢——我喜欢尤瑟纳尔的《一弹解千愁》、《东方奇观》;假如尤瑟纳尔没写过《虔诚的回忆》、《北方档案》,我的感觉能好一些。这主要是因为我觉得尤瑟纳尔是位小说家,我更希望她写小说,而不希望她写史或纪实一类的东西。当然,我对写史和纪实也无偏见,只要它写得好。张抗抗的书以前没有读过,对她并无这种先入之见。但不管怎么说吧,照我的个人判断,《赤彤丹朱》不属小说一类。
在此谈谈我对小说的看法,也许不是多余的。本世纪四十年代,茨威格就抱怨说,以往的小说不够精当。我对他的抱怨是赞成的,但以为他自己的小说也不够精当。以后就出现了很多可称是精当的小说,比方说,意大利卡尔维诺的作品,还有法国的“新小说”。当然,有人认为它们“太拘泥于文学,不怎么好”,但我总觉得这才叫做小说——小说从语言到结构,就该是处处完美。朝这个方向努力,小说才能和历史、纪实、通俗文学分开——就像戏剧、哲学那样,是一种远不是谁都能来上一手的文体,这样才对。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按照我们这里通用的标准,《赤彤丹朱》还得算是小说,而且是属小说中比较经典的一个类别。因为我相信近三四十年来,小说艺术有了很大的进步,所以这里的“经典”应该说是个贬义词。尤瑟纳尔有些小说达到了现代的标准,这是她最好的作品;还有些达到了“经典”的标准,就没有前一种好。我倒希望张抗抗除了《赤彤丹朱》,还能有另一类的小说。
如前所述,我不大欣赏《虔诚的回忆》和《北方档案》,但我倒能理解尤瑟纳尔写这两本书的出发点。知识分子不同于芸芸众生,他不仅仅生活在现时现世,而是生活在一个时间段里。人文知识分子更了解历史,他生活在从过去到现在的这个时间段里;科技知识分子更关注未来,他生活在从现在到未来的时间段里——假如我说出,我受过科技和人文两种科学的训练,也许大家更能宽容我的武断——不管是哪种知识分子,与大众都有所区别,所以都是知识分子。在上述两本书里,尤瑟纳尔体现了她的这种胸襟。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这两本书。因为我很崇拜尤瑟纳尔,所以带着内心的痛苦说这样的话。至于《赤彤丹朱》,我更不喜欢。请相信,我是带着更大的痛苦说这句话。因为我也写小说,而且很害怕听到苛评,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好在还有一句可以安慰张抗抗的话:我不喜欢,不等于别人也不喜欢。
仅从形式上看,张抗抗的书和尤瑟纳尔的书有很相像的地方。尤瑟纳尔《虔诚的回忆》里写了她母系的故事,又在《北方档案》写了她父系的故事;《赤彤丹朱》在前270页写母系,270页以后写父系。但在意思上有一点根本的颠倒,造成了我更不喜欢后一本书。《北方档案》写到一个女婴(也就是尤瑟纳尔)出世为止;而在《赤彤丹朱》里,第一人称作者已经出生,还占据了全书的中心地位。尤瑟纳尔把自己推广到了遥远的过去,把对自我的感觉扩展到一个宽广的时间段里;而张抗抗则从父母两系来解释自己,最后把一切都压缩到了一个点上,那就是全书最后一句她写的:“1994年8月完稿于北京花园村”。客观地说,这两种想法有高低的区别。顺便说一句,对尤瑟纳尔的文化胸襟,实在不能轻看,她老人家是位文化上的巨人。要是拿尤瑟纳尔和张抗抗做比较,对后者不够公平——她还年轻,而且不是科学院院士。但这非我之罪,谁让她的书那么像尤瑟纳尔呢?……
张抗抗的这本书主要是在写自我,对于女作家来说,写自我是很可取的。但也不知为什么,中国现代女作家写的自我是有毛病的;往往很不好看。以我之见,作家写自我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是把自我当作subject,一种则把自我当作object。我不是在卖弄自己懂几句洋文,而是在这方面中文没有特别贴切的相应词汇。假如把自我看做subject,则把它看成是静态的、不可改变的,是自恋、自足的核心。若把它看作是object,那就是说,自我也是动态的、可以改变的,可以把它向前推进。我们国家的文学传统,有一半来自传统文化,另一半来自前苏联,总以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自居,想着提升和改造别人的灵魂,炫耀和卖弄自己的灵魂。不知为什么,我不大喜欢这一点。相比之下,我很喜欢福柯的这句话:“通过写作来改变自我。”这也是我的观点。所以一在书里看到以自我为中心的种种感触,我马上就有不同意见。
坦白地说,如果不是编辑先生力邀,我不会写这篇评论。这主要是因为此书的书名,还有洋溢在书中强烈的使命感和优越感。这些成分不属于文学,更不属于文化的范畴。要论家庭出身,我也属红五类,但我总觉得,如果我自己来提到这一点,是令人厌恶的……
好在这本书还有些可以评论的东西。由它可以谈到尤瑟纳尔,甚至谈到了福柯。这说明我们国家的文学事业也在和国际接轨。很不幸的是,接轨这件事,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好的一面是增广了见识,坏的一面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更加不幸的是:我这篇文章谈的全是坏的一面。
本篇最初发表于1996年1月31日《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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