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市区并不远,但由于公园太简陋了,白天游人也很少,到了晚上,就完全是个死寂无人的世界。
但是今天却不巧,在离周奉天和陈成不远的湖边,坐着一家四口人,两个大人,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呆呆地望着湖面出神。
陈成和周奉天握了一下手,分开一段距离,也坐在了湖边。
他们必须等那一家人走了以后才能动手。
坐了一会儿,周奉天说:“我八点就来了,没有地方去,一直在这儿坐着等你。”
陈成没有说话。周奉天又说:“我来的时候,这家子人就在这儿了。全家人搂在一起哭,死去活来的。大概,他们哭够了就会跳到湖里去。我在这儿坐着,妨碍了他们。”
陈成说:“畏罪自杀,死有何惜?咱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也会死在这里。”说完,他站起身:“我们另选个地方吧!”
“可以。”周奉天也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家人,说:“不过,你说畏罪自杀,那两个孩子才八九岁,有什么罪?”
陈成叹了口气,说:“这样的事情,最近发生得太多了。不过,一家人有老有小的,很难真的就死了,往往是哭上一阵子,又硬着头皮活下去。除非,那个男的或女的,决心特别大,心特别狠。”
周奉天笑了:“陈成,你说,我现在走过去用刀刺死那个男的,是不是就等于救了两个孩子?”
陈成没有说话。
“还有,如果那个男的是反革命,企图畏罪自杀,我现在去刺死他,是不是给革命除了一害、立了一功?”
陈成看了周奉天一眼,冷冷地说:“你这些问题,是流氓的逻辑,我无法回答你,走吧,咱们找个地方解决咱们之间的问题。”
周奉天又笑了,说:“陈成,你们准备突然下手把我打死。这就不是流氓的逻辑了?”
“当然也是。”陈成也笑了,“因为学校里的不少红卫兵又怕你、又恨你,不除掉你,就会影响革命的发展,所以只能出此下策。现在,你不是有备而来的吗?”
“我到这里来,不是准备死的,也不敢和你对打,杀死你。”周奉天又坐下了,眼睛还是紧盯着那一家人,“我准备投降。”
“可以,那你现在就跟我回学校,到红卫兵总部去。”陈成也看着那家人。现在,他们站了起来,男的抱着儿子,女的抱着女儿,又哭成了一团。
“我有个条件,希望你能同意。”周奉天又站了起来,紧张地注视那四口人,“他们现在要跳湖了,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我不能保证你不挨打,更不能保证你不被打死。”陈成说。
不远处,那一家人排成一排,很庄严地唱起了《国际歌》。
歌声如泣如诉,断断续续的。不过,那个当爸爸的却很镇定,歌声低沉有力,手上还挥着节拍。
“打死我,我认命。我的条件是给我三天期限,三天以后,我自动投案,任凭你陈成处置。”
“你打算在这三天里干些什么?”
“救人。”
不远处,一家人开始下水了。父母抱着孩子,夫妻互相搀扶,一步步走向湖中。
陈成和周奉天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那边跑过去。一边跑着,陈成一边高声喊着:“上来,快上来,我是红卫兵。”
周奉天直接跑进水里,挡住了那一家人。他拔出刺刀,用刀尖挑着那个男人的衣领,恶狠狠地说:“想死?太便宜你们了。上去,你不上去,我当着你的面把这两个孩子刺死,还有……”他斜瞟了那个母亲一眼:“这个女的长得还可以,得让我玩一回。”
“流氓!”自杀者愤怒地瞪着周奉天。
“对,你们碰上流氓了,认倒霉吧!快上去,要不我动手了。”他夺过一个孩子,撒腿就往岸上跑。
在他身后,夫妇两人紧紧地追上来。
走出公园时,陈成问周奉天:“既然你已经跑了三天,再多三天有什么不行的?为什么要让我给你一个期限呢?”
“因为,我想向你借两个人。”
“谁?”
“顺子、宝安。”
第二天上午周奉天径直来到关押流氓小偷的教室,旁若无人地推门进去。
教室里,玩儿主们正排成一排,低头弯腰,面墙而立。一个女红卫兵高声地朗读《红卫兵纠察队通告》。通告严厉警告社会上的一切流氓无赖,必须在近日内向红卫兵自首,否则,后果自负。
“宝安、顺子,你们出来,跟我走。”周奉天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他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就像是大夫在呼叫病人。
那两个人也是久经战阵的人,听到周奉天的喊声,立刻挺起胸,毫不迟疑地向教室外走去。
走廊上,挤满了红卫兵。为首的,是陈成。
双方对峙着,谁都不说话,目光像剑一样在拼挡格击。过了好久,陈成突然侧过身子,指着身后的红卫兵对周奉天说:“你说,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向你走漏了消息?说!”
未等周奉天回答,陈成向红卫兵们挥了一下手,恶狠狠地说:“让开,让他们走。”
人们闪开一条道儿,周奉天三个人大步地走了出去。望着他们的背影,陈成又低吼了一句:“三天,三天以后答复我。”
周奉天回过头来,双手一抱拳:“一言为定。”
当天,有一个红卫兵向陈成递交了退出组织的申请书。
他在申请书上称自己是软骨头、怕死鬼,要求陈成为他保密。
10
崔援朝决定在八月三十一日抄王星敏的家。因为,这一天是王星敏的生日。
上午,王星敏到了学校。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暗花绸衫、蓝长裤、白凉鞋,显得端庄、秀丽,十分惹人注目。
崔援朝笑吟吟地迎上去,拉着王星敏的手说:“星敏,好消息。今天下午,毛主席、林副统帅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总部通知你也去参加。”
“真的呀?”一向沉稳内向的王星敏高兴得跳了起来,她抱住崔援朝的肩膀,激动地转了一个圈,又把脸紧紧贴在崔援朝的脸上,亲昵地说,“谢谢你,援朝。你是我的朋友。”
崔援朝把脸转过去,差点儿掉下泪来。她有点儿后悔了。
中午,队伍集合好,正要向天安门广场出发时,陈北疆带着几名男红卫兵来到女校。她用那双秀美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队伍,问道:“谁是王星敏?出列!”
她的语调低沉、平缓,不带一丝感情,但却让人感到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王星敏缓缓地走出队列,站在陈北疆的面前:“我是王星敏,你们是谁?”
“红卫兵纠察队。”
其实,陈北疆一眼就从队列中找到了王星敏。她那与众不同的穿着举止,特别是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的那种高贵气质和尊严感,使她像鹤立鸡群般地显眼和突出。
陈北疆那种永远一丝不变的冷静被动摇了,冰冷、秀丽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崔援朝说对了,这个人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而且,她好像太强大了,使她的敌人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为小丑。
“王星敏,红卫兵纠察队决定对你家进行抄查,主要是为了追寻失踪的流氓头子白脸的下落。他是你的哥哥吧?”
“是的。”王星敏平静地点点头。
“亲哥哥?”陈北疆好像很吃惊。这个气质高贵、容貌端庄秀丽的女孩子怎么竟会有一个当流氓头子的哥哥?
“是亲哥哥。我们兄妹感情很好。”
抄查一直进行到下半夜,有关白脸的材料一点儿都没有找到。只是抄检出不少属于“四旧”的古玩字画。现在,这些字画被堆在院子里,准备烧毁。
陈北疆始终没有动手翻捡一样东西,只是平静地站在一边看着男红卫兵们在忙碌。
王星敏也很平静,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对着桌上那张自己的小照出神。后来,她似乎有些疲倦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当烧毁字画的火点燃时,两颗珠泪从她那长长的睫毛下滚落到腮上。
“为什么要哭?心疼了?”陈北疆突然发问。
“是心疼。这些字画是很有价值的文物,是财富。你们,随便地点一把火就把它们烧掉了。”
“是你们资产阶级家庭的财产!”
“它们也属于民族,属于国家。”
“我们无产阶级认为这些都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垃圾,和你这资产阶级小姐的趣味截然不同。所以,我们不稀罕这些所谓的财富。”
“拒绝它们,是愚昧。”
“那么好吧,”陈北疆大声地对点火的红卫兵说,“把火熄灭。”然后,她逼视着王星敏的眼睛,毫无表情地说:“既然你很珍惜这些破字画,我可以把它们留给你。不过……”她转过身去,仰脸望着天花板,淡淡地说:“你必须作出交换。”
“可以。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可以同意。”王星敏斩钉截铁地说。
“那好,咱们就算说定了。”陈北疆痛快地说。
“你要求我用什么作交换?”
陈北疆突然又转过身,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王星敏的眼睛,低声吼道:“用你那资产阶级小姐的傲慢!”
“可以。我说过,我同意付出任何代价。你说吧,交换的办法是什么?”王星敏从桌边站起来,平静地说。
陈北疆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男红卫兵们,又把目光停留在王星敏的脸上。然后,她缓缓地说:“你,当着这些人的面,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脱光为止。”
“可以。不过,你必须出去。”
“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女人!”
“我还是无产阶级。”
“如果你不怕污辱了自己的人格,你可以留下。”
王星敏说完,开始解衣扣,她的头微微仰着,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射向窗外的夜空。她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
当她脱掉衬衫,开始脱长裤时,男红卫兵们慌了,手足无措地想阻止她,又飞快地把头扭向一边。
一个大个子红卫兵狠狠地瞪了陈北疆一眼,说:“北疆,你,太过分了……”说完,他推门跑了出去。
王星敏还在脱着。长裤,内衣,内裤……一件件带着姑娘体温和肤香的衣衫落在地上。终于,她脱掉了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赤裸着全身挺立在屋子中央。
此时,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两个女人。一个,赤身裸体,神态安详、傲慢;另一个,全副戎装,面色从容、镇定。
她们面对面地站着,不说话,但也绝不退让。
两个姑娘都很年轻、很美丽,不过,她们都不太像女人。
最后,陈北疆说:“王星敏,此时此刻,你有什么想法?”
“今天,是我的生日。十七年前的今天,我就是这样来到人间的。”王星敏从容地说,“我也请问,你有什么想法?”
陈北疆什么也没说。其实,当她面对着王星敏那光洁如玉的胴体时,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世界上最美丽的,莫过于光着身子的女人。
11
段兵把决斗地点选在五楼的教员休息室。
下午,他派人把屋里的杂物都搬了出去,只留下光光的四堵墙壁。
晚饭前,他让校医为边亚军检查了身体。他说,为了改造这个流氓,考虑让他干一些重体力活。校医报告说,除了左手两个手指骨折未愈外,那小子像狼一样结实。
晚饭后,安慧欣来找他,她哭着说,想死。他安慰她说,要死也得等到明天。送安慧欣出校门时,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这使他激动不已。
晚十点,他躺下睡觉,临睡前,他做了两件事。
一是嘱咐看押边亚军的红卫兵给边亚军送去点儿食物,让他吃饱,准备夜里十二点的提审。
第二件事,他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刘南征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今晚有一项重要活动,万一不顺利的话,请刘南征帮助自己处理好以后的事。
“什么活动?”
“不必问了,以后你会知道的。”
电话打完以后,他立即扯断了电话线。刘南征再往这里打电话时,线路已经不通了。
十二时整,他准时醒了。洗了把脸,觉得精神很好,他轻快地踏了几个滑步,挥了几个摆拳。不错,可以出击了。
他亲自去提边亚军。那小子在课桌拼成的床上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推醒,嘴里嘟囔了几句脏话,当他看清推他的是段兵时,立刻就全明白了。他什么也没问,麻利地穿好衣服。
在夜色中,边亚军的两只眼闪着绿幽幽的光,像狼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地爬上五楼,走进教员休息室,段兵关上门,插好插销,又用事先准备好的钉锤和铁钉把门死死地钉牢。然后,他打开窗户,把钉锤扔了出去。
于是,一切都封闭在门外了。门内,只剩下光光的四堵墙壁和两个赤手空拳的人。嵌在顶板上的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墙壁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非常白净,白得令人恐怖。
两个人相对地站着。沉默了一会儿,段兵说:“边亚军,你我是同学,可是我们绝对不是同一类人。我出生在进军大别山的征途上,四个月以后父母就牺牲了。刚刚懂事,我就问抚养我的刘伯伯,我的亲生父母是为了什么去死的。他告诉我,他们的死,是为了在中国实现正义和共产主义理想,消灭一切害人虫。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是为了真理和正义而生活的。
“可是,我们父母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却养活了你这样的社会蛀虫。你偷人的钱财,骗人的感情,夺人的贞操。社会上有了你们这种人,也就没有了正义。
“我们现在如果不能消灭你们,那么我们将来就没有能力在全中国真正地实现正义。
“所以,我决定单独和你决斗,要亲手打败你、消灭你。你过来,动手吧。”
边亚军没有动手。他冷笑了一声,愤愤地说:“你们的社会正义是什么?不错,江山是你们的老子打下来的,但是,由此就注定这江山必须由你们来坐吗?老子英雄儿好汉,谁打的江山谁来坐,这就是你们的正义?
“这种社会正义,对于我这种出身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去偷、不去骗、不去夺,就永远也不能获得你们生来就得到的一切。
“我父亲的一生并不光彩,但是他聪明,他早就看透了这一切。也是从我刚刚懂事起,他就告诉了我这个秘密:正义是骗人的。人,必须利己。
“还有,你今天打死我,不过是失手打死一个社会蛀虫,是为了社会正义。我要打死你呢?就必须以命抵命。社会给我们提供的机会是不均等的,因而这种决斗,也就绝不是公平的。
“所以,你必须把门打开!我要走。”
他向门口走去,用力地拉门,门被钉得死死的,拉不开了。
段兵怔怔地看着他,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很久没有说出话来。忽然,他一把抓住边亚军的衣领,狠狠地说:“你说实话,你到底把安慧欣怎么样了?”
边亚军愤怒地把段兵推开,咬牙切齿地说:“怎么样了?我用我的方式把她夺到了手。”
他的话还没说完,右脸腮部就挨了重重的一记摆拳,身子往后仰,倒退了几步,一下子栽倒在墙角。
他扶着墙站起来,闭上眼喘了口气,然后用拳头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恶狠狠地说:“我先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脱得精光。然后,用我下贱的身体占有了她。告诉你,都说她是公主,其实,她和我玩过的其他女人相比,没有什么两样!”
段兵像一只狂怒的豹子,低声呻吟着,飞身扑过去。两只拳头冰雹般地砸在边亚军的脸上、头上。
那张曾经很漂亮的脸,先是红了,接着又肿了,然后喷溅出了不少的血,最后,完全变了形,就像一只冒着热气的猪肺。
边亚军无力地瘫倒在墙角,大口地喘着粗气。鼻腔里的血沫子随着呼吸喷出一串串气泡。
他又费力地爬起来,倚着墙角一点一点地挺直身子。两只肿胀得只剩下一条缝儿的眼睛里,射出一束束仇恨的光。
忽然,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腿一软,又瘫坐在墙角,脸微微扬起,头无力地顶着墙,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他好像想起了一件可笑的事,突然笑了:“告诉你,段兵,她还没长毛呢!”
段兵又凶猛地扑了上去,但是这一次他扑空了。那只垂死的狗一下子变成了狸猫,敏捷地侧身躲过了段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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