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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本固是他们这群清流言官的扛把子、旗杆子,无论朝堂、士林还是民间提到他名字都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好个清官”,借着这清官之名,胡乱上折子参奏别人,只说你是忠心耿耿,犯了什么错儿,也只是一时失察,当真便如护身符似的,无往而不利。
可现在王本固竟在死前自承其罪,把清流言官沽名卖直的老底子都给翻了出来,这不是把大家伙儿捞取功名的路子都给挖断了吗?
身为清流旗杆的王本固这一倒下,连带着都察院里头人心惶惶,王本固和耿家兄弟这一派本就和新政有点过不去,张江陵会不会借此机会,伸手给他们狠狠一击?
耿定向郁闷得不行,暗骂王本固死了都要害人,自己交友不慎,摊上这么个傻瓜。
可怜王本固身死名灭就算了,连往日的盟友都拿他骂个狗血淋头,真叫个遗臭万年。
监察御史陈可礼、给事中胡静江等门生故吏面面相觑,见老师这幅样子,他们也愁眉不展,平日里大家伙儿互相吹嘘,你是孤高清介,我是社稷之臣,王本固就是他们的核心,没想到现在竟然成了十年倭乱的元凶罪魁,岂不叫人无地自容?
“老爷,老爷!”管家从外面小跑着过来。
“什么事?”耿定向大皱眉头,“不是说了这会儿不见外客吗?”
那管家附到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两句,耿定向立刻眼睛睁大:“快、快请!”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本固一案中的关键人物,锦衣卫副千户秦林。
秦林昂然直入耿家府邸,这一番耿定向不比以往了,满脸堆笑的迎出来:“秦长官大驾光临,弊草庐真是蓬荜生辉啊……快快快,替秦长官奉茶,泡我书房那盒新到的庐山云雾茶!”
耿定向也是个假仁假义的清流,但手上还没有王本固那样的血债,前倨后恭只因时势剧变他进退失据,又怕秦林出什么幺蛾子整治他。
现在的耿老先生已是气焰顿消,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秦林迟疑不言,看了看陈可礼、胡静江等人。
耿定向立刻挥手叫门生暂且退下。
秦林哂笑着,从怀中取出几封书信,递到耿定向手中。
耿老儿一看,立刻全身巨震面色苍白如纸,手不停地抖起来:几封书信尽是他和刘一儒、王本固的文字往来,里面很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鬼名堂……
秦林与他密谈了半个时辰才离开,耿老先生亲自送到了大门口,这位副都御史把腰呵得很低,脸上的笑容异常谄媚。
第二天,南京城中就发生了一件奇事:王本固死后自曝其罪,所以以前的门生故吏都惶惶不可终日,停着棺材的王家,连鬼都不上门。
偏偏清流言官的第二号人物,副都御史耿定向大张旗鼓的去了王家,他的作为更是稀奇,先在灵前大哭一场、又助了二百两的丧葬银子,最后却抽出宝剑将衣袍一角割下,扔在灵前。
“王本固,你我本属同僚之谊、朋友之义,但你沽名卖直、欺世盗名,实在天理难容!”耿定向义正词严,雪白的浓眉倒竖、眼睛睁得溜圆,简直就是包龙图灵魂附体,指着灵牌声如洪钟地怒道:“从此咱们割袍断义!”
第267章 除挡路芝兰
耿定向和一个死了的王本固割袍断义,在明眼人看来当然滑稽之极,试问为何王老儿生前你们俩好得蜜里调油,收了许多门生故吏,一块儿结党营私,直到他身死名灭,你才突然和这么个开不了口的死人翻脸?
不过,绝大多数人并不这么看。
这个时代,舆论牢牢的把握在士林清流手中,比如严嵩是个奸臣,天下尽人皆知,可扬州府兴化县前湖村的张老实,一个大字也不认识,连县城都没进过几趟,更别提读朝廷邸报了,他咋知道有个奸相严嵩,咋知道严嵩拿金子打夜壶,拿银子做净桶?
哦,张老实是听村口开的私塾李秀才说的,在前湖村,识文断字的李秀才那就是村里的文曲星哪,他说的话,那是万万不会有假的。
李秀才又是从哪儿知道的?县学教谕赵举人告诉他的。
赵举人的消息来自南京国子监的齐监生,太学、国子监的风向,则从来紧跟着翰林院和都察院……
不还有说书先生和南戏班子吗?嗨,说到底书段子和戏文,还是王世贞们编写的呀!
耿定向自己身为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弟弟耿定力是京师都察院佥都御史,王本固死后清流言官里面就属耿家兄弟门生故吏最多,可谓登高一呼群山响应。
所以他的举动虽然滑稽可笑,半分也瞒不过有心人,但是无论朝廷、士林还是民间,都异口同声的赞他老人家所作所为堪比管宁割席,实是清操高洁,尤甚辽东冰雪。
原属于王本固的门生故吏,也渐次投入耿定向门下,本来王、耿就是一党嘛,也算不得改弦更张,那是一点儿也不会脸红害臊的。至于那位倒霉催的王都堂……嘿,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咱都装着不认识呢!
王本固虽然死得突然了点,前面有夜行人闯入、王老儿夜不能寐做铺垫,中间有若干目击证人证明他是自杀,后头还有那份亲笔所写的遗书,被想摆脱责任的应天府尹王世贞拿着当众大声念,“畏罪自尽”的结论完全就是铁证如山。
当然官场上仍有人怀疑秦林,只不过终究无法推翻这般般铁证,也只能在心里疑惑一下:咋王本固早不死晚不死,锦衣卫秦长官上门他就死了?莫非秦某人果真是地府里的勾魂无常、索命阎罗,走到哪里就把杀气带到哪里?
朝廷圣旨发下来了,内容和张紫萱给秦林看的底稿一字不差,除了褒扬瀛洲土司金氏慕我王化千里来归的耿耿忠心之外,又在杭州开放海禁,重设市舶司和提督市舶太监。
霍重楼和黄公公两位,脸上真是喜形于色,他俩一个接的东厂公文,从司房升了领班,一个是奉了司礼监的调令,出任杭州提督市舶太监。
朝着秦林深深一鞠躬,霍重楼感慨万千:“老霍在东厂蹭蹬二十年,只得一个档头,自打认得秦长官,由档头而司房、由司房而领班,都是长官所赐!”
黄公公更是乐得嘴都合不拢,他是宫中半红不黑的一个低品太监,现而今一跃成为提督市舶太监,掌握海关大权,虽说权柄连司礼监、御马监那些老公公的小手指都比不上,可架不住市舶司油水大啊!
在这里捞上几年,若有心巴结上进就回京师,给冯保重重的送上一笔,还怕没有好位置吗?要是几年后功名心淡了,就在江南花花世界终老,置办良田美宅、美姬歌娃,那也舒服得很呐。
“秦长官,小的能有今天都托了您老的福,小的在杭州替长官立长生禄位!”黄公公趴下去朝秦林磕了两个头,才笑嘻嘻地爬起来。
旁人见了觉得诧异,提督市舶司太监虽和司礼监秉笔、御马监掌印这些大太监还差得远,可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往杭州城里一放,知府、布政使都要让他三分,何以像奴仆跪主似的朝秦林一个锦衣卫副千户磕头?
那从京师出来传旨的中使却是晓得内情的,一个个看着黄公公羡慕嫉妒恨,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要是咱家也能弄到个提督市舶司来做做,莫说给这位秦长官磕两个响头,哪怕把脑袋碰个血窟窿也愿意啊!姓黄的咋这么好命,碰上了及时雨秦长官?
“黄公公,你这可折杀下官了……”秦林一边笑,一边把黄公公扶起来,“将来下官还有事情,得求到公公您门下呢。”
黄公公把胸脯拍得山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咱家皱一皱眉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瀛洲土司副长官权正银也挺高兴,朝廷不仅履行了承诺,开放了杭州港的海禁,还派遣和秦林交情匪浅的黄公公来做提督市舶太监,这就是张相爷有意行个方便,给五峰海商创造良好环境嘛。
在这一点上,司礼监冯保和内阁张居正的利益是站在同一边的。
当年嘉靖年间全国设立了不少银矿监、税监、市舶太监,都是内廷派太监前去征收税赋,当然这些太监也会贪污受贿,但总的来说贪墨五成,还剩下五成送往朝廷嘛。
可权贵官商们不乐意了,这些税监都是在他们身上拔毛啊,于是清流言官一再上奏,以“扰民”、“贪墨”为理由,逐步将其取消。
好嘛,太监是没机会贪污了,可朝廷连过去的那五成税赋也收不到了,因为全都进了权贵官绅的腰包……
张居正要把银子重新从官绅富商集团的腰包里挖出来充实国库,冯保要替内廷重开财源,两人自是一拍即合,就近放“办事得力”、“才干卓著”的黄公公做提督市舶太监,也就顺理成章。
就张居正来说,更有一层考虑,他和五峰海商存在密约,放黄公公过去任职,那就是替五峰海商开了扇大大的后门嘛。
权正银朝着秦林拱手:“下官回去之后,立刻安排通商各项事宜,争取今年能向国库贡献十万两的税赋!”
霍重楼凑上来,不明就里地问道:“对了,怎么咱们各有升赏,就是秦长官没有消息?莫非是兵部直接下了部照?”
岂止部照,连协掌南镇抚司的委札都下来了,只不过又被秦林退了回去。
秦林摸了摸下巴,有意无意的瞧了瞧北面京师方向。
……
京师相府,建筑富丽堂皇,水渠九曲回环,处处摆设着奇花异石,景色之别致奇巧,直叫人以为置身仙境。
然而姿容宛如九天仙子的张紫萱,却双膝跪在书房门前,白嫩的双颊因憔悴而消瘦,碧波婉转的眸子蒙着深深的焦虑,贝齿重重地咬着嘴唇,那漂亮的唇瓣已因干燥裂开了道道血丝。
张紫萱已经在这里跪了五个时辰,以柔弱之躯,生生阻住了大明帝师首辅的雷霆之怒。
砰!书房中又传来了瓷器摔碎的声音,不知张居正是摔碎了那只价值千金的钧窑荷叶瓷杯,还是世上罕见的唐三彩粉画笔洗。
波斯美女布丽雅和阿古丽捧着茶水点心站在一边,她俩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如此怒发如雷,就算过去和尚书、侍郎争执,老爷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生气。
书房中的张居正最初从儿女口中得知王本固“被自杀”的消息,正所谓圣人怒发不上脸,那时候他白皙清俊的脸上只是微微色变,谈笑间已手书一道钧旨,叫掌锦衣卫事刘守有把秦林逮捕拿问。
可唯一的女儿张紫萱跪在地下求他收回成命,两个儿子也从旁相劝之后,张居正彻底发怒了,他像一头雄狮似的咆哮起来,赶走了两个儿子,呼唤管家游七拿钧旨去找刘守有。
张紫萱也是外圆内方的性子,竟和父亲卯上了,就在书房外头长跪不起,两位兄长也在旁边相陪,这种样子,阖府管家谁敢来拿钧旨?
现在,两位公子又进书房去劝解了,张紫萱则始终长跪不起,五个时辰滴水未进,身子已是摇摇欲坠。
“小姐,小姐……”阿古丽操着略为生硬的汉语,把茶水捧过去:“您喝一点吧,您就像沙漠里干渴的旅人,需要清泉的滋润哩。”
布丽雅也捧着精致的点心:“小姐,吃一点吧,穆圣说过世界上没有不爱儿女的父亲,老爷他只是一时气急……”
张紫萱摇头苦笑,虽然疲惫至极,仍在苦苦坚持,她在和父亲比着耐心……她可以放弃,但那首辅帝师亲笔写下的钧旨,一旦放出去便有雷霆万钧之势,从刘守有开始整个锦衣卫系统都要和秦林作对,千里之外的事情难以控制,大错一旦铸成,那就难以回头了。
她以女儿的直觉发现,父亲已经变了,他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以燃烧生命的方式推行着新政,同时朝堂之上的权谋、各种各样的交易和权衡,已经使他的性情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为了推进改革,他可以和魔鬼做交易,也可以毫不犹豫的除掉挡路之人。
“虽芝兰挡路,吾除之而不悔”,这是当年那个慈爱的父亲会说的话吗?张紫萱眼角一粒晶莹的泪珠滚落。
阿古丽和布丽雅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一对父女的脾气真是一模一样啊,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第268章 首辅之怒
书房之中,首辅帝师张居正无力的跌坐太师椅中,在朝堂之上从来高昂着的头颅无力地垂下来,以至于必须用手扶着额头以作支撑,精光湛然令文武百官不敢逼视的双目,此刻则疲倦的微闭着。
自隆庆元年成为宰辅重臣已有十二年,隆庆六年一跃为顾命大臣,万历元年开始以帝师首辅身份执掌朝纲,至今也到了第七个年头。
回顾过去,他任用戚继光平息东南倭乱,以封贡开边为条件降服塞北俺答汗、三娘子,起用曾省吾、刘显一举荡平了西南地区困扰帝国上百年的僰人之乱,可谓赫赫武功。
实行考成法,效秦王执敲扑鞭笞天下,一时间从中央到地方风气为之一改,即使遥远的边陲,也能雷厉风行的执行朝廷政令;裁汰庸官懒官冗员,精简官僚队伍,把浑浑噩噩之辈打发回家;推行一条鞭法,清量土地、抑制兼并、消除苛捐杂税、降低百姓负担,可谓煌煌文治。
像一位聪明睿智的老船长,张居正牢牢把握着庞大帝国前进的方向,驶向他预定的目标。
当然,如果谁敢质疑他掌舵的权力,敢质疑大船行驶的方向,这位霸道的老船长,也会毫不犹豫的用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堵住他的嘴巴,甚至将他推落船下。
多少反对他的尚书、侍郎、将军,甚至同为宰辅大臣,都被他以种种权谋手段革职、流放……
但这次,他遇到了难题,因为他唯一的女儿已在书房外面跪了整整五个时辰,生生阻住了他亲笔所书,一旦发出去便有雷霆万钧之效的钧旨。
手指头在墨迹早已干透的钧旨上敲击着,良久,张居正一声叹息:“徐子升,我处处强过你,唯有这一条,只好对你甘拜下风了。”
张敬修、张懋修惴惴不安的站在旁边,听到徐子升的名字先是心头一紧,又听得父亲自承不如,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徐阶字子升,嘉靖年间的一代名臣,对张居正有提拔之恩。这位徐阁老毕生最轰轰烈烈的一件事便是斗垮奸相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为了麻痹严嵩,他将嫡亲孙女许配给严世蕃的儿子做妾,斗垮严家之后为了表明立场又毒死了这个可怜的孙女。
虎毒不食子,若在普通人家这叫人伦惨变,但朝堂之上从无私德,徐阶所为反而要被赞为壮士断腕,为了扳倒奸相严嵩不惜牺牲嫡亲孙女,实是忠烈之极!
张居正自承不如徐阶,他毕竟不是徐阶。
张敬修把腰一弯,劝道:“父亲大人,小妹说那秦林有经天纬地之才,或许略为言过其实,但以孩儿看来,他实有洞彻幽冥、审阴断阳之能,父亲爱惜人才……”
“人才,人才!”张居正冷笑起来:“为父斗垮、放逐的人才还少了吗?高拱、海瑞、艾穆、吴中行还有赵用贤,哪一个不是人才?不能为我所用,甚至站在新政的对立面,这种人的才干越大,危害就越大,越要及早除去!”
张敬修朝弟弟使了个眼色,尽管明知父亲已起了雷霆之怒,但为了小妹,也是为了朋友,他俩总要尽到最大的努力。
哥哥闭口不言,张懋修又接着道:“以孩儿愚见,秦林和海瑞、艾穆等人大不相同,以前听他对新政的议论,似乎并非一味反对,而是有他自己的看法。”
张懋修挠挠头,不敢再往下说,事实上有时候和秦林闲谈议论,他甚至觉得秦林对改革的观点比父亲还积极,想走得更远。
张居正却会错了意,拈着胡须连连冷笑:“老夫且不拿他做一介武夫看待,就算他是宋提刑复生、包龙图再世,那也只是断案之能吏、守成之贤臣,对改革新政、变法图强不世大业又能有什么见解?我看秦某人也是陈词滥调,多半在江南沾了些文人酸气,想顶撞老夫来沽名卖直!哼哼,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说的可真好听!”
两兄弟对视一眼,知道老头子这次是动了真怒,作为一言九鼎的首辅帝师,多少尚书、都督都不敢忤逆其意,巴巴的亲笔写了一封书信、隐约间还透露了招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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