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过了郑村坝开始涨到一千,到顺义时就升到了一千二,等过了怀柔县城,这数目已直线上升到两千。
曾省吾和秦林两个都哭笑不得,虽然和太监打过许多交道,始终不明白他们无儿无女的,享乐也有限,就娶了老婆买了侍妾也是个假的,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从冯保到最底下的小宦官,就没见过一个不贪的。
曾省吾作为张居正的心腹,他清楚地知道首辅帝师把自己三分之二的节敬收入转送给了冯保,以求内廷不要对新政掣肘,若不是冯保的贪婪,张居正也不必背负污名吧……
秦林晓得曾省吾是当世能臣,一路上都在向他请教统军作战的心得。
曾省吾感激秦林上次替他解决新式枪械的问题,便竖起两根手指头直言相告:“其一,文官统帅只求调度得宜,切忌对武将临阵掣肘,其二,水至清则无鱼,该马虎时且马虎。”
第一条秦林是懂的,当初在蕲州百户所就有几个弟兄是跟着刘显平过僰人之乱的,曾省吾对大将刘显相当放权,作为文官主要负责协调军地关系、筹措粮草饷银,没有在军事上过多干预。
第二条嘛,秦林只听说治军务求严整,为什么还要马虎呢?
曾省吾笑笑,“单以斩首记功而论,就有被斩杀的敌军尸首掉到万丈悬崖下面去的,被河流冲走的,被炮火轰烂的,都无从找到,严格按照军法就不能记功领赏,奋身杀敌的将士岂不心寒?还有许多时候,一个敌人为我两员兵卒携手格杀,这就更不好按首级记功了。长此以往,老实之兵将就受屈,奸猾的兵将则杀良冒功以抵充原数,如不遏制,军中便以杀良冒功为能,反不肯战阵上真刀真枪的拼杀了。所以作为统帅,就要对老实杀敌的军队睁只眼闭只眼,许他浮开两三成的首级,而对杀良冒功则坚决制止,以树立纲纪。”
秦林闻言叹服,他起初听曾省吾说边廷上事情大约过得去就行,心头还有些不以为然,此时听了曾省吾的经验之谈,才晓得很多时候制度本身都不尽合理,譬如斩首记功的规定,那么作为统帅在具体事务上就得适当的模糊处理,而对杀良冒功这种恶性行为,才要坚决打击。
大明朝西南心腹百年之患,曾省吾能一举荡平,本事当然不只这两条,既然秦林肯听,他也就肯说,两人坐在马车里头谈性极浓,秦林向他请教了许多这个时代统兵作战、粮草筹措、后勤运输等方面的事情。
密云县到京师,走通衢大路也就一百八十里,秦林一行人当官的坐马车,校尉亲兵骑马,不紧不慢的摇过去,三天之后就到了蓟辽总督的驻地。
沿途州县官员置酒款待钦差,然后把滚单、火牌流水般往密云传下去,蕲辽总督杨兆早就知道钦差什么时候来,这天就在城郊排了香案,率一众属官郊迎。
第410章 秦林的烟幕弹
十里长亭排开龙亭鼓乐倚仗,钦差大臣兵部侍郎曾省吾、副使锦衣卫指挥佥事秦林、中使张小阳都下了马车,一块走到彩扎龙亭旁边,曾省吾亲手把诏书放在龙亭里头,南面而立。
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杨兆率领众多属官北面而立,这位总督生得白面黑须仪表堂堂,穿一领大红色朝服,头戴五梁冠,金带玉佩,端的是威风凛凛。
谁能想到,这么一位多年总督蓟辽军务,素称国朝能臣的大员,居然是疯狂中饱私囊的大贪官?
秦林仔细观察,杨兆身后的诸位官员从总督府属官一直到密云县令,通通把脑袋垂得低低的,亦步亦趋地跟着总督,不敢有丝毫逾越。
看来杨兆的确是位“能员”在蓟辽总督任上这些年必定使了不少手段,恩威并施、安插心腹,把底下的官员都治得服服帖帖。
不过秦林也没暴露他的真实意图,和曾省吾这个额头贴着江陵党标签的正钦差一块来,应该能降低杨兆的警惕性吧?!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杨兆率众官行五拜之礼,然后鼓乐前导,一群健卒将装圣旨的龙亭抬起来,曾省吾、秦林重新上马跟在后面,直到城中总督衙门,杨兆为首按文武职东西排班四拜。
曾省吾将诏书交给杨兆,杨兆跪接之后展开宣读,内容无非是一通套话,宣慰的意思还多过纠劾。
读完杨兆将圣旨还给曾省吾,重新放回龙亭里头,众官四拜,舞蹈山呼,杨兆跪龙亭前问“皇躬万福?”曾省吾鞠躬答“圣躬万福”。
杨兆率众官退,将梁冠红袍的朝服换成纱帽补服的常服,又出来见钦差,行两拜礼,最后具鼓乐把诏书送到官亭里头供起来,全套迎钦差、接圣旨的程序才算闹完。
曾省吾是做惯的倒也罢了,秦林解剖尸体、分析案情几个钟头都静的下心,弄完这套程序却是头昏脑胀眼发花,有种崩溃的感觉。
好在众官接完圣旨,把朝服脱下换了常服,又到总督府正厅落座,大家脸上的神情就轻松多了。
杨兆和曾省吾是老熟人了,互相开玩笑,一个说曾侍郎什么时候升尚书,六部里头随便哪个出缺,都轮到你老兄上了吧,一个说杨总督久历边任,朝野公议曰能,将来措置机宜,一举荡平塞上,怕不步王阳明后尘,以文臣而封伯爵?
场面实在和谐得很,根本没有一点纠劾的意思。
本来嘛,大家伙儿都是张相爷提拔起来的能员,杨兆更是在蓟辽总督位置上力推新政,俺答封贡、清量田亩、一条鞭法、编练新军等事情都是百分之百的服从张居正,曾省吾和他的关系相当亲密。
谈笑几句,曾省吾就介绍秦林:“老杨,这位秦将军虽然年轻,却已简在帝心,恩相张老先生也很看重,着实是位年轻有为的能臣,将来定是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杨兆早听过秦林的名字,闻言立马满脸堆笑:“久仰秦将军大名,前次鄙人的帐房麻某人猝死一案,多劳秦将军费心,听几个奴仆提起,杨某好生感激,只可惜边廷事重,无暇亲往拜谢,一直心中抱憾。”
曾省吾哈哈大笑,拊掌道:“杨总督,可别口惠而实不至啊,这次你得‘重重’的谢一谢秦将军。”
秦林故意做出贪婪的样子,听到重谢就把眼睛睁得老大,假模假样的推拒:“曾侍郎说笑了,下官尽为臣的本分,何须杨总督‘重谢’?大家还是彼此心照吧。”
杨、曾两位还没回答,张小阳先就急了,隔着茶几连扯秦林衣袖:“咱家在宫里就听说杨总督很够朋友,若有什么惠赐,秦长官您只管恭敬不如从命嘛。”
说着张小阳就直愣愣的盯着杨兆,恨不得直接从他袖子里头摸几锭马蹄金。
秦林闻言也就点头,“张公公说的是,杨总督名声在外,本官早有耳闻了,蓟辽一带的‘土仪’,托杨总督的福,这趟总得见识见识。”
曾省吾说话还收着几分,秦林和张小阳就粗鄙不堪了,才把圣旨接了,刚坐下来就明说什么“惠赐”、“土仪”这急不可待的样子落在众位官员眼中,登时就把他俩看得底儿掉。
杨兆极其爽朗地大笑:“秦将军、张公公,您二位不晓得,曾侍郎是本官多年好友,所以彼此说笑。杨某是极喜欢交朋友的,两位到蓟辽来,各色风物总要敬请雅赏的。”
“那敢情好啊,我老叔就说了,这趟差使办下来,回宫可以几年都不愁吃穿了……”张小阳极其高兴,太监贪财那是名不虚传。
秦林也搓着手,嘿嘿直乐:“在南京就听家岳提到杨总督大名,今日一见,真乃我大明股肱之臣也!”
曾省吾就对杨兆说,张小阳的叔叔就是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而秦林的平妻,就是南京魏国公徐邦瑞之女。
“哦,原来是两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总督府属官都这么想。
杨兆闻言并不怎么吃惊,想是早已知道这两个的来历,却装出刚知道的样子,把手一拱:“失敬、失敬,原来两位都是世受国恩的忠臣之后。”
官员们肚子里好笑,张小阳是宦官的侄儿,秦林是裙带关系,哪里称得上“世受国恩”?倒是秦某人怎么弄到魏国公女儿做平妻,莫非那女儿是妾生的,家里不得宠?
可秦林和张小阳两个却俨然以此为荣,脸上颇有点得意洋洋之色,落在众官眼中,就越发瞧他们不起了。
杨兆安排了歌舞欢宴,以他为首,刑名、钱谷两位幕友作陪,和三位钦差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晚上又安排歌姬暖席,秦林推说家有悍妻,曾省吾和张小阳则来者不拒。
曾省吾倒也罢了,张小阳要歌姬何用?
回到驿馆安排好的房间,土仪已经送过来了,几口腊黄羊、干乳猪,放在地上,陆远志、牛大力和一名年老的“长随”恭候多时。
“这个杨总督十分老辣,不好对付啊!”改扮成长随的徐文长揪着黄不黄、灰不灰的山羊胡子,似笑非笑的踢了踢黄羊。
第411章 师爷斗师爷
徐文长伸脚踢着那只风干的黄羊,竟然纹丝不动,显然内中别有蹊跷。
秦林努努嘴,牛大力就抓起黄羊双手用力一分,立马将整只羊撕成两片,只见羊肚子里头掉下一团油纸包着的东西,砸到地上当啷作响。
撕开油纸,包着的竟是雪亮的细丝纹银。
不仅是黄羊,乳猪肚子里也装着好东西,归拢了数数,三千两纹银亮闪闪的,好大一堆呢。
徐文长把山羊胡子捋了捋,瘪着嘴冷笑:“杨兆这厮久历官场,哼哼,居然玩这一手,分明是想把长官您变成套上笼嘴的毛驴,欺我等识不破他这‘无中生有’连环计么?”
秦林也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道:“杨兆果然包藏祸心,不过,本官也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
陆远志和牛大力面面相觑,根本不懂自家长官和徐老头子说的什么。
把银子藏在风干黄杨和乳猪的肚子里送来,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吗?为什么说他居心不良,设下连环计的圈套呢?!
徐老头子抽下棉鞋照头就打:“两个傻小子,他为什么不送珠宝、黄金、银票,偏偏抬这三千两银子过来!”
陆、牛两个登时明白了几分,却终究有些儿懵懂,还是徐文长和他们一一解说分剖。
原来杨兆玩这羊肚藏银,首先是一招“投石问路”如果钦差收下自然没事,如果钦差存心找茬也不怕,你要是责他公然贿赂钦差大臣、居心叵测之罪,他就把脸一抹:我什么时候送过银子?我分明送的黄羊、乳猪。
接着等钦差大臣从羊肚发现了银子,这就是“无中生有”之计,神不知鬼不觉贿赂就送了,外人无从察觉。
最后不赠送便于携带的黄金、银票,而是这么一大堆,整整三千两银子?
那就是把你套住,钦差大臣从京师风尘仆仆的过来,自然不可能随身带几千两银子,如果钦差要和杨兆作对,他再暗中指使人控告钦差索取巨额贿赂,随便找个小官来做行贿的替罪羊,再从你这里轻而易举的搜出三千两贿银,那秦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偷偷送走也不可能,身为统辖三巡抚、四总兵、十余万大军、权势极大的蓟辽总督,自然有的是办法盯住这一大票银两的去向。
所以只要钦差收下银子,就等于毛驴被他套上了笼头,再也不能撅蹄子……这一招就叫“反客为主”最为毒辣。
“靠,光送个黄羊就使了三条连环计……”陆胖子听完这些,把拳头往炕上重重一砸:“杨兆哪儿是给咱们送黄羊?敢情他老人家把咱们当成肥羊来宰喽”
牛大力把胖子扯了扯,“你担心什么?咱们长官啊,心里头早就有数呢。”
可不是,秦林始终微笑不语,听得两个心腹弟兄说话,这才不慌不忙地道:“怕什么?我正是要杨兆把咱们当成肥羊嘛。”
徐文长嘿嘿干笑着把大拇指一竖:“长官借张公公打头阵,这一招‘假痴不癫’也使得妙,怕是在座官员有大半把长官认作张小阳一样的浅薄无能之辈吧。不过……”
不过什么?陆、牛两个把老头子连推直推,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卖关子呀!
徐文长话锋一转:“瞒得过别人,须瞒不过杨兆这条老狐狸,也瞒不过他手下赵师臣、刘良辅这两个狗东西老头子我刚才一不小心和赵师臣朝了相,他们怕是有了防备。”
赵师臣是总督府的总文案,刘良辅是粮饷师爷,两人都有举人身份,是江南绍兴府有名的“劣幕”专会帮着上司草菅人命、贪污公款、欺上瞒下、行贿受贿。
明制,官府幕宾的地位比属官还要高些,这两位实是蓟辽总督杨兆的左膀右臂,绝非易与之辈。
徐文长愤愤地道:“这两个在江南为非作歹,搞得声名狼藉,没想到竟又跑到边廷上,不知帮着杨兆做了多少坏事!”
秦林笑呵呵的将手一摆:“就没有赵、刘两位认出先生,以方才我暗中观察杨兆的样子,也不像被我骗过的。呵呵,这次本官和杨兆是钦差斗总督,那赵师臣和刘良辅,就要靠徐先生去师爷斗师爷了……不知徐先生这么些年未曾踏足官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徐文长拱手为礼,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火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区区劣幕,不堪一击!”
……
同一时间,蓟辽总督府内书房,赵师臣、刘良辅两位劣幕正如徐文长的猜想,和杨兆待在一块,也在商议怎么对付秦林。
总文案赵师臣生得瘦高,满脸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生着一双凶相毕露的马蜂眼,只要眯起来就有几丝锋锐的寒芒若隐若现,说话是尖锐难听的豺狼嗓门:
“东翁杨老先生,那秦某人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哪刚才学生瞧见他手底下一名长随,竟是江南有名的劣幕、专和当道诸公作对的徐文长,看样子是要对东翁不利呢。”
好嘛,这才叫贼喊捉贼呢,赵师臣才是劣迹斑斑的绍兴师爷,他偏说徐文长是劣幕。
“哦?”蓟辽总督杨兆闻言并不吃惊,不慌不忙的用右手食中二指在左手掌心点了点,“老夫听说秦某人是副钦差,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此人年纪虽轻,在京师闹腾的声势却不小,不仅冯保的侄儿在他手上吃了亏,刘守有也拿他无可奈何……”
“东翁勿忧,学生做的账,莫说徐文长了,就算是秦某人烧香拜佛请得财神爷下凡,也查不出一毫毛病!”
说话的是粮饷师爷刘良辅,他五短身材,留着两撇老鼠胡须,相貌贼眉鼠眼,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显得格外奸猾,伸着小短手在主人面前把胸脯子拍得山响。
“那就好,那就好……”杨兆轻描淡写的把头点了点,对刘良辅做的假账十分放心,但他的自信当然不仅仅限于一本假账。
堂堂蓟辽总督,节制三巡抚、四总兵、十余万大军,拱卫京师之边廷重臣,在朝野苦心经营,势力盘根错节,声息上达相府下通塞外,哪有那么容易被区区锦衣卫指挥佥事扳倒?
“秦某人识相就罢了,如果痴心妄想要和老夫扳扳手腕……”杨兆沉下脸阴险的冷笑着。
一阵晚风吹来,室内摇曳的烛光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白天叩接圣旨时那张写满了忠君报国的脸,突然间变得阴沉莫测,嘴里冷冷地吐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赵师臣也跟着嘿嘿的冷笑起来,刘良辅则没来由的心头一寒。
……
第二天,宾主双方继续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展开交流,曾侍郎和杨总督深入交换了对于北方边防的看法,并在张首辅新政的指导方针下达成了广泛共识。
曾侍郎高屋建瓴的指出蓟辽防务和大明安危息息相关,杨总督任重而道远;杨总督回答在英明神武的朱主席和富有远见卓识的张总理领导之下,蕲辽战线的广大指战员深入贯彻执行新政方针,一定把蓟辽防区建设成为大明北方的钢铁长城!
好吧,其实这些都是秦林枯坐无聊时,自己把两边干巴巴的谈话“翻译”着玩的,结果惊人的发现古今如一,不禁感慨万千……
曾省吾和杨兆两个谈笑风生,赵师臣、刘良辅则出来作陪,和秦林、张小阳说笑。
张小阳昨夜已经收了“土仪”又和杨兆安排的歌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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