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萱心有不甘,强忍着内心酸楚,扯着衣袖将李时珍轻轻拉出去,刚出门转到拐角,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何必如此?!”李时珍慌得手忙脚乱,满脸为难之色,甚至有些羞愧难言,张居正曾替他题写本草纲目,到最后他却不能治好太师的病。
秦林跟了出来,朝李时珍歉意的苦笑一下,然后从身后扶起张紫萱,只觉她身体几乎瘫软,自己一松手就会摔倒。
扶着张紫萱在回廊的朱漆座椅上坐下,秦林沉声问道:“爷爷,我老泰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怎么就治不好了呢?”
张紫萱身体虚弱无力,仍打起精神听李时珍怎么说。
“本来是没什么大病的,可放在张太师身上,就成了大病。”李时珍长长地叹口气,万分无奈。
原来张居正是大明朝三百年第一相,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改革,实行富国强兵之道,但他本人并不算传统意义上的清官,学北宋寇准的所作所为,平生纵欲不节制,一顿上百道菜不显多,又喜欢美女,和阿古丽、布丽雅等美人纵情欢乐。
毕竟年纪大了,又加上长年累月处理政务十分劳累,这么纵欲当然熬不住,张居正就服食大补药物,他得到这些东西也容易,拿戚继光来说,就年年给张居正送辽参、鹿茸、海狗肾。
这些大补燥热的东西服食下去,一点两点还没什么,长年累月大量食用,就会导致虚火旺盛,看上去红光满面身体健壮,实则五脏六腑早已受损,不病则已,一旦病势压倒虚火,顷刻间病情就会凶猛无比,即使华佗复生、扁鹊再世,也难以救治。
“戚帅,戚帅后来没有送海狗肾了呀!”张紫萱惊讶地说着,忽然又懊悔之极,是没送海狗肾了,但人参鹿茸之类的,并不曾减少,而别的官员也常把全国各地的补药,当作礼物送张居正。
人参鹿茸之类,本来是治病救人的灵药,如果使用不当,反变成了害人的毒药!可这能怪送礼的戚继光,能怪其他的官员吗?他们可都是真心诚意巴望张居正能再活五百年呀!
李时珍拱拱手,摇着头叹息离去,为不能拯救这样一位治国之相而心怀郁闷。
张紫萱软软的靠在了石柱上,清泪从深邃迷人的大眼睛涌出,白皙的鹅蛋脸上就留下了泪痕。
秦林长长地叹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夕阳把两人的身形,投出了长长的剪影。
不过,张居正招秦林回京,并不是让他安慰自己的儿女,而是有着艰巨的任务,很快里面就传出了略带嘶哑地喊声,招秦林入内。
如果说刚才骤然听到生死讯息,张居正还略有失态,那么现在他的神色已端严如常,抓着秦林的手,充满殷切地看着他:“既然李神医都那么说,看来老夫是阳寿已到了。秦林,你是当世干才,设若再过十年,老夫必把江陵党交到你的手上……”
张嗣修、张简修、张允修大惊,游七和几位仆人也神色变幻,张居正有儿子,而且状元、榜眼都有,他说这话未免叫人吃惊。
哪知身为长子的张敬修,和身为状元郎的张懋修却一副正该如此的表情,他们俩很清楚秦林的本事,也知道父亲为什么属意于他,和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张居正话锋一转,轻轻拍了拍秦林的手背:“不过,你太年轻,太年轻……所以,我只能把江陵党交给张四维和申时行,但是张四维资望太浅,曾省吾、王国光、李幼滋、潘季驯、王篆都不服他,申时行又是个好好先生……所以,到了十年之后,你资望养成,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第773章 变天
说罢,张居正目光往几个儿子身上扫了一圈,慈爱与严厉交织的神色,让他们都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张居正何尝不想让儿子来继承自己的事业?但张敬修迂腐不知变通,张嗣修平平无奇,张懋修性格跳脱,其余几个儿子年纪都小,都不是理想的人选,唯独秦林,除了没有进士出身之外,别的都是强项。
秦林性格外圆内方,对家人朋友又极为厚道,选他做未来的继承人,实在是非常理想的决定。
另外,张相爷也不是没替自己儿子做打算,张敬修几兄弟都学文,只有秦林是武臣,将来文武相辅相成,自是最好的搭配。
“还有,还有你的新政……”张居正特意强调了“你的”两字,顿了顿才道:“老夫想了很久,始终迟疑不决,唉……算了,到时候老夫在九泉之下,看你放手施为吧!”
秦林慨然应诺,看着张居正殷切的目光,只觉鼻子一酸。在此时此刻,他接受了张居正的托付,在无上的权力和荣耀之外,也意味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去吧,现在老夫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张居正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重重的靠回了枕头上,只觉做出决定之后,平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放松。
……
紫禁城,养心殿,张鲸垂手低头,斑斓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鼻梁上,让他更像个涂了白鼻子的奸臣。
“皇爷,荆湖神医李时珍,刚刚由秦林带着,进了太师府!”张鲸特意把秦林的名字咬得很重。
万历的脸色同样阴晴不定,他甚至感到某种被出卖的愤怒——秦林这家伙,怎么能这样?朕不是一直对他很好吗,朕不是给了他荣华富贵吗?居然和朕作对,带人去救张太师,哼,治好了张先生,让他再来把朕管得死死的?!
万历的另一位少年时的亲随伴伴,同样任职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张诚,见状心中就是一声嗟叹,这位皇爷性情偏狭,别人的好处只记得一时,别人的坏处却永志难忘,从这方面来说,颇有点像他老祖宗洪武爷朱元璋,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做了皇帝就把开国功臣杀光光。
就拿秦林来说吧,格象救驾,查出假孙怀仁,办曲流馆命案,多少次于万历有大功,可他只要有一点不合万历的心意,这位帝王顿时就把他的好处全忘到了九霄云外。
“伴君如伴虎啊,咱家也得小心才是。”张诚这样想着。
不过他身为万历幼年的亲随伴伴,和张鲸同样希望扳倒司礼监掌印冯保,而冯保又和张居正联盟,所以他对张居正也持有敌意;但因为和张鲸的争权夺利,张鲸拉拢刘守有,他就竭力拉拢早有交情的秦林。
这种层面的朝堂争斗,从来都不是只有一面的。
想把秦林摘出去,又怕连自己也不好脱身,张诚想了想就道:“陛下,奴婢问过太医,说张太师的病已是药石难治,就算李时珍来,也无济于事。”
果然比起记恨秦林,万历更在乎张居正本人,他喜笑颜开:“哼,等张太师归阴,朕才真正亲政!到时候你们俩,朕都要大大的重用。”
“谢陛下恩典!”张鲸、张诚都跪下谢恩,满脸的喜色,现而今他们已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置,再往上也只有司礼监掌印这个内廷首领了,万历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扳倒了冯保,内廷就是二张的天下!
只不过,司礼监掌印只有一个,皇上身边的张公公却有两个,谁来做?
张鲸和张诚互相看看,假惺惺的笑容里充满了敌意。
“别以为咱家不知道你和秦林那些勾当!”张鲸眯着眼睛,在心中这样说。
“你和刘守有也不是什么好鸟!”张诚也在心头暗暗地骂着。
万历假作不知,其实把二张的眉来眼去瞧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知道这两位伴伴的心结,不过,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
利用二张对付一家独大的冯保,然后以二张之争让他俩互相牵制……不得不说,万历虽是中人之姿,跟着张居正学习帝王之术,倒是把这些权谋学得一清二楚。
但可惜得很,身为帝王必须心若渊海,才能驾驭帝王之术,否则心胸狭窄,反而为帝王之术挟制而不自知……
“对了……”张诚有些喜形于色地道:“李时珍可不是太医,多半会和张太师明说,咱们是不是趁此机会,让他安心静养,收回他手中的权力?”
万历微笑不语,脸上露出几分自得。
笨蛋!张鲸斜了张诚一眼,大声反驳:“那样做岂不是打草惊蛇?相反,皇爷还该让张太师继续执政,即使他上表请辞,也要极力挽留,反正他活不了多久,等他死了,自然尘埃落定。”
“还是张鲸深知朕心。”万历夸奖的时候,笑容却有些勉强。
张鲸心头咯噔一下,知道犯了陛下的忌讳,你都把皇帝的心思揣摩透了,上意还有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吗?
再看看张诚眼睛里的嘲弄之色,张鲸顿时明白自己上了当,暗自后悔不迭。
果不其然,没多久通政司就捧着张居正的请辞表文进来,呈给了万历。
张鲸连忙磨墨,张诚就去拿笔,服侍万历亲笔批阅这份不同寻常的奏章,只见这位皇帝奋笔疾书,从冲龄继位时张居正如何扶保社稷,写到幼年他悉心教导,然后又是如何如何公忠体国、鞠躬尽瘁,总之笔下千言化作两个字:挽留。
“陛下真忍人所不能忍,深谋远虑,圣明之主也!”张鲸马屁如潮。
张诚也不甘落后,同时谀词潮涌。
“朕不但不准他因病致仕,还要下旨让文武百官凡是有难决的政务,都向太师府请教!”万历的嘴角,露出了阴险的微笑,这样一来张居正势必更加劳苦,死得更快了吧。
张诚心中一凛,终究是心底最后那点天良还不曾完全泯灭,暗道一声惭愧!要知道,万历的帝王之术,全是张居正悉心教授的呀,他竟以此来对付自己的老师。
“朕不但要再三挽留张太师,朕还有亲自去看他!”万历在奏章上落下最后一笔,得意地笑道。
万历御驾摆往太师府,一路黄土垫道、清水净街,张府上下人等出来迎接,就是张居正也强撑病体,要从床塌走下来。
“张先生何必如此?贵体要紧!”万历假惺惺地冲上去,亲手扶着张居正,感觉到对方躯体已经衰弱无比,心中又是一喜。
张居正逊谢道:“陛下猥自罔顾,老臣诚惶诚恐,可惜老臣寿元将尽,命不久矣,不能再替陛下分忧了。”
“张太师何出此言?”万历惊愕无比,瞧了瞧跪在旁边的张家几个儿子,张敬修立刻把李时珍替父亲诊病的消息告诉了他。
“天不假年,徒使英雄早亡!”万历愁眉苦脸,掉下几滴泪来,极为不舍地道:“卿负运鼎之材,统经邦之名,一言兴天地之机,万事开磐石之宗,一旦离朕而去,国事尚可问谁?”
“礼部尚书潘晟老成谋国,可接首辅之位,户部侍郎许国亦可入阁辅政,佥都御史王篆当世英才,望陛下善能用之……”张居正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名字,累得气喘吁吁,可他偏偏没有提到秦林。
张敬修莫名其妙,连连朝父亲打眼色,提醒他还有秦林呢,可张懋修已有所悟,赶紧扯了扯兄长的衣襟,让他不要说话。
明显张居正另有深意……
万历的眼神闪烁几下,点头道:“太师所言,朕都准了。潘、许二卿朕早已知之,唯王卿之名不常听闻。张诚,你记着,回去之后在朕的御屏上,刻下王卿的名字。”
张诚连忙答应下来。
万历又用力握住张居正的手,看了看跪在旁边的张家几个儿子:“太师勿忧,您十余年尽心竭力,朕别无所报,唯有看顾太师的几位公子,叫他们一生荣华富贵。”
“陛下如此厚恩,老臣粉身难报!”张居正感激涕零地道。
万历深为关切地点点头,又洒落几滴眼泪,最后嗟叹着离开张家——没人知道,上了御辇之后的这位皇帝,已是眉花眼笑。
司礼监,冯保高坐太师椅,吊梢眉斜斜的扬着,冷电般的目光扫视着众位同僚,而司礼监秉笔太监和十二监四司八局的首领太监,无论在外面多么风风光光,此时都只能平心静气的垂手肃立,大气儿也不敢乱喘一下。
“张太师病重,有的小兔崽子就着急了,上蹿下跳的。”冯保将茶碗重重一顿,厉声道:“可咱家还没死,谁要是急着上位,不妨来试试!”
众位太监首领顿时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把张鲸和张诚看了看,不消说,冯司礼口中说的那小兔崽子,就是这两位了。
张鲸和张诚互相看看,面对冯保,他们俩又是同仇敌忾的战友了,似乎张居正将死的消息鼓励了他俩,原本对冯保深切的畏惧之心,也顿觉消散了不少,竟破天荒的抬起了眼睛,虽没有和冯保对视,却左顾右盼,装出与己无关的样子。
“哼,说的就是你们俩!”冯保将桌子重重一拍,茶碟、茶碗和盖儿一起跳起来叮当作响,“两个蛊惑圣聪的家伙,以为你们还有机会顶了咱家?做梦!赶明儿禀告慈圣太后,就赶你们去南京守孝陵!”
二张闻言不禁有几分害怕,冯保可不是说着玩的,两个司礼监秉笔算什么?他完全有这本事你赶出宫去。
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一片乱纷纷的吵闹,似乎发生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事情,连幽静、端严的紫禁城也骚动了起来。
几名小太监疾步跑来,哭丧着脸禀道:“不好,不好啦,刚刚张太师一灵归天!”
“啊?”冯保本已站起来一半的身子,跌坐在太师椅上,阴晴不定的脸变成了木呆,尽管早已有了思想准备,但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仍让他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二张却欣喜若狂,只觉压在头顶的乌云一朝散去,整个紫禁城都变得光明艳艳,互相看了看,两人鼓足勇气,同时假笑着朝冯保拱拱手:“冯司礼,陛下那边怕是有找,咱们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这两位也不等冯保回应,转身就走出了司礼监。
二十四衙门的首领太监面面相觑,以前可从来没有人敢这么顶撞冯大伴呀!有人抬头看了看天空,一朵乌云飘过,难道真的是要变天了?
“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冯保怒气填胸,挥手在桌子上扫过,那盏元青花的茶碗就掉了下去,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太师府,早已哀声大作,张家除了留在江陵老家的小儿子之外,五个儿子齐齐跪在床前大哭,张紫萱抚着父亲渐渐变凉的面庞,泪水无声地滑落,唯有秦林不能尽情哭泣,女婿作为半子,这时候要代替主家操办丧事,他也只能悄悄叮嘱阿古丽和布丽雅,请她们尽量安慰照顾张紫萱。
“恩主,门下沐恩小的戚继光来迟了!”蓟镇大帅戚继光龙卷风似的奔进房中,刚过门槛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膝行到了床沿,扯住锦被大放悲声。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戚继光是真心痛惜,他与张居正将相合作,平倭御寇,把三边军备整治得齐齐整整,张居正给他莫大的信任,而他也从来没有辜负这一份信任。
要知道,胡宗宪、刘整、俞大猷,这些名将就没有谁落了个好下场,要不死在狱中,要不就郁郁不得志,只有他得以在边廷一展所长,将胸中所学报效国家,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有来自京师,来自江陵相府的强有力支持。
戚继光与张居正一将一相,两人相知相得,早已超越普通盟友的关系,达到了知己的高度,好像千里马遇到了伯乐,又好比高山流水遇知音,俞伯牙与钟子期。
看着溘然长逝的张居正,戚继光只觉心痛如绞,百战沙场余生,亲眼目睹子弟兵血染疆场,他的身影永远坚强如钢,可现在他跪在床前抚尸大哭,虎目中泪水大滴大滴的掉落。
“戚兄节哀。”秦林抓住戚继光一抽一抽的肩膀,决定还是不把张居正的真正死因告诉他吧,那样的话就实在太残酷了。
戚继光并没有站起身,而是仰脸瞅着秦林,嘶声道:“秦兄弟,今后、今后就得靠你啦!”
正所谓当仁不让,秦林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丝毫的喜色,因为他深知自己在此刻收获的责任和义务,要远远多于权利和荣誉。
戚继光这才站起来,作为外人,他并不适合在太师府多待,尤其他还是执掌兵权的边镇大帅,于是他用力握了握秦林的手,最后一次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老朋友兼恩主张居正,转身就走。
戚继光的离开,和他来时一样的快,没人知道这位大帅今夜会在哪里,也许是策马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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