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但他让儿子私下托了张鲸,给都察院那边的御史言官也打了招呼,相信以自己的圣眷,陛下绝不会轻饶秦林。
结果他等到的消息,是秦林亲自押送五十万内帑银进了内承运库,陛下亲口嘉勉他公忠体国、诚朴勤勉。
严清一口老血喷出来三尺高,第二天就遥拜丹阙,带着全家老小回乡去了,而且据李建方判断,老严肝阳上亢又连遭摧折,已是肝火攻心,能不能活着回到云南老家都很成问题。总之,从此京师朝局再无这号人物。
严清虽因病致仕,京师旧党清流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都察院,在这里他们有着最强大的火力,面对秦林执掌东厂权势大张的局面,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为首的众多骂将已跃跃欲试,他们的目光都盯住了左都御史赵锦,等待这位老先生的举动。
赵锦属于士林清流,天然的是赵用贤、吴中行、江东之等人的同盟,即便他在对江陵党的态度上趋向中立,万历下旨查抄江陵太师府时他曾经劝谏过,但是顾宪成使用巧妙的计策,形格势禁之下赵锦已站到了秦林的对面。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称为三法司,西方属金、主肃杀,三法司衙署设在城西阜财坊,赵锦的府邸就在都察院南边不远处的萧家胡同。
赵府有四进院子,其中第三进正中间的厅堂,生漆楠木家具、四面挂着条幅,装饰显得格外肃穆,两边柱子上大字赫然,左边题着心外无理,右边题着心外无物。
厅堂正中高悬牌匾,“知行合一”四字笔锋凝重端严,其下设牌位,香炉中青烟袅袅,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身着青衫、头戴方巾,俨然儒生打扮,正朝着牌位焚香顶礼,语声带着悲怆:“先生先生,孽徒无能,不能光大先生之学,阐发先生之道,致令明珠蒙尘、正道不张,将来有何面目见先生于九泉之下……”
“老爷……”管家在门外忐忑的小声叫道:“徐渭徐文长先生来拜。”
老者转过身来,这个青衫儒服像穷秀才的老人,赫然是正二品左都御史赵锦,而他顶礼祭拜的牌位上写得分明:先师阳明先生王讳守仁之位!
第961章 才子风骨
“不是告诉过你们,老夫祭告先师时不许打扰吗?”赵锦语气平淡冲和,即使责备管家也没有盛气凌人之态。
管家先告罪,接着道:“小的本来想挡驾,可那位徐先生说、说他是为先太老师之事而来……”
赵锦先是一怔,然后古井不波的脸上,就露出了惊讶之色。
管家口中的先太老师,就是他已故的恩师,赫赫有名的心学宗师王阳明王守仁。
不同于东林党那些“平时袖手谈心性,临机一死报君王”,甚至连一死也做不到,跳河嫌水凉、刎颈怕肉疼,最后干脆投降满清的大人先生们,王守仁这个阳明先生才是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人生三不朽的真君子,他道德高尚,学富五车,提倡知行合一,又统兵平定宁王之乱,得封新建伯,死后谥“文成”。
据说王阳明不仅威武全才,还有极其高深的内功造诣,统军作战时曾经遇到营啸,大军深夜不战自乱,他自中军帐一声长啸,声震十里,军士被啸声所慑便渐渐安静下来,平息了一场营啸。
可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在身前身后却备受排挤,因为八股取士以理学为正统,理学派系占据主流地位,王阳明的心学便不那么受人待见,其后身为文臣以军功而获封伯爵,更惹来许多无端的猜疑。
直到万历年间,心学的影响虽然越来越大,但仍然没有取得朝廷承认的正统地位,王阳明本人也未能以真儒资格从祀孔庙。
赵锦身为王阳明的关门弟子,对此真是忧心如焚。
王阳明对赵锦恩同再造,这个关门弟子那是相当的非比寻常,要知道王阳明是明宪宗成化八年(公元1472)出生,赵锦则生于明武宗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相差了整整四十四岁,嘉靖六年赵锦十二岁拜入门下的时候,王阳明已经是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南京兵部尚书,入室弟子中年纪大些的,都可以做赵锦的爷爷了!
可王阳明一看到赵锦,就说此子将来必能光大吾学,于是以功盖天下、名动八表的身份,收一个十二岁孩童做了关门弟子,令他与诸位功成名就的弟子同列。
赵锦心目中,实把王阳明之举视为恩同再造,发誓要昌大心学,其后果然为官清正、治学严谨、讲求知行合一,现在已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算是心学嫡传弟子中官位最高的一位。
但是理学居于统治地位已经很久了,赵锦根本没敢想让心学来取代理学,只是要朝廷承认心学具有和理学一样的正统地位,结果仍然遭到挫折。
恩师王阳明已经离世五十多年,赵锦也年近古稀了,眼看着自己时日无多,事情还没有眉目,试问他这个关门弟子,有何面目见阳明先生于九泉之下?
徐文长突然造访,若说任何别的事情,赵锦都会吩咐管家挡驾,唯独提到先师王阳明,赵锦一定意动,而且必须要开门迎客!
“开门,迎青藤先生!”赵锦吩咐管家,又亲自迎到了二门上。
徐渭头戴浩然巾、玄色直裰、粉底皂靴,老疯子这番穿得齐整,赛如新郎官似的,飘飘然走到二门,老远就大礼拜倒:“山阴徐渭,拜见世叔赵老先生。”
徐文长是正德十六年出生,只比赵锦小五岁,但架不住人家辈分高,徐文长的老师季本、王龙溪都是王阳明的弟子,所以同为阳明先生入室弟子的赵锦,就要算他的师叔。
单从这点,就可看出当年王阳明收赵锦为关门弟子,给了他多大的提携和恩遇。
赵锦并不接老世侄的茬,也趴到地上和徐渭平磕了头,口中连声道:“怎当得青藤先生如此大礼?”
徐渭苦笑,看来师叔很有点不满哪。
果不其然,刚刚到厅中落座,侍女把茶端上来,赵锦就冷笑道:“闻得青藤先生在秦督主幕中赞划机宜,近来秦督主威震京师,想必多赖老兄你出谋划策,隐身幕后、指点江山,咦,青藤先生威风不减当年哪!”
徐文长老脸一红,他确实为秦林奔走效力,但赞划机宜的事情,近来张夫人还要做得多些,她什么出身呀,哪怕只得到老爹张居正的五成真传,徐文长就不敢班门弄斧了。
徐文长只是第一才子,张居正却是两百年间第一名相,其间差距岂可以道里计?
这话就不好细说了,徐文长在椅子上坐了半拉屁股,揪着颔下灰不灰、黄不黄的胡须略微思忖,忽然站起来,正言厉色地道:“敢问太老师灵位何在?徐渭灵前焚香致祭。”
赵锦讶然,本能地想拒绝,但心念一转,自己虽然可以给徐渭甩脸色,但他确实是阳明心学的再传弟子,自己师兄季本和王龙溪的嫡传门徒,人家拜祭太师父,总不能横加阻拦吧?那样做就成了对阳明先生不敬啦!
赵锦没有办法,只好把徐文长领到灵前。
徐文长顿首再拜,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一扫老疯子的疯癫狂态,倒是前所未有的肺腑之诚。
就算赵锦本来有十分的气,到此也只剩下三分了。
哪知徐文长上香之后并不离开,而是魔怔了似的盯着那块灵位,忽然放声大哭:“太老师啊太老师,你本应该从祀孔庙,陪在夫子和诸位先贤身边,受满天下的读书人顶礼膜拜,怎么到如今还孤孤单单的供在这里,一年到头不见天日,委屈到这般地步……”
徐文长哭声悲怆,又扯胡子、揪头发、咬手指,发了十二分的疯态。
“徐先生,徐先生?!”管家有些担心,想上来搀扶。
不必,赵锦摇了摇手,早知道徐文长疯过,并不觉得奇怪,倒是被他哭诉打动,心头一阵酸楚,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王阳明对他名为师徒、情逾父子、恩同再造,徐文长哭诉正好触到他的痛处。
哭且罢了,老疯子竟然真个发起疯来,突然间劈手夺过灵位,揣在怀里就往外走。
赵锦惊得呆了,一边追,一边连声呼唤管家。
几个仆人追上去拉徐文长,哪晓得这老疯子发起疯就像红了眼的蛮牛,干瘦的身体不知哪儿来那么大力气,一掀一推,几个仆人就变成了滚地葫芦。
“徐渭,你究竟要怎地?”赵锦气急败坏地叫道。
徐文长头也不回:“我把太老师的灵位送到孔庙去!”
疯了,这家伙真的疯了!管家仆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老爷的心事,那就是请太老师阳明先生从祀孔庙,可那是要得到朝廷批准的呀!自己拿去摆在孔庙,能算数吗?
赵锦早已关心则乱,徐文长把他最敬重的老师的灵位抱走了,能不着急吗?真被他这么抱到孔庙去,王阳明岂不成了万世笑柄?老头子又气又急直跳脚,红着眼睛叫道:“徐渭,先把老师灵位放下,老夫什么都依你!”
“真的?”徐文长回过头来咧嘴一笑,眼睛明亮有神,哪是真疯?
你!赵锦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终究奈不何这老疯子,走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徐世侄,咱们里头说话,切勿亵渎了先师在天之灵。”
徐文长哈哈一笑,任他拉进厅中,自己走到供桌前头,恭恭敬敬的把灵位安好。
既然赵锦口中吐出世侄两个字,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徐文长泼也撒了、疯也装了,一块牛皮糖干净利落的贴到了赵都堂身上,甩也甩不掉。
两人密议许久,再送徐文长出来时,赵锦已经笑容满面,一直把他送出了大门口,还作了一记长揖:“老世侄,诸事拜托了!”
徐文长摇摇摆摆的回到秦府,秦林和三位夫人在书房等他。
“幸不辱命!”徐文长笑容可掬。
秦林笑笑:“先生辛苦了。”
张紫萱撇撇嘴:“赵锦又不是老顽固,何必总跟着旧党那群道学先生瞎起哄?”
严清、顾宪成等旧党都是理学门徒,讲的是存天理灭人欲,和心学一派讲知行合一、心外无理格格不入,属于学术上对立的双方。
徐文长摇了摇头:“赵锦只答应在都察院尽量转圜,可没有投入秦督主门下,我这位世叔啊,气节还是挺高的。”
秦林把手一摆:“只要他肯实事求是,那就行了,别的都可以不提。”
秦林是真心实意打算帮赵锦一个忙,因为他即使不怎么懂儒学,也知道阳明心学在晚明是确立了正统地位的,后世王阳明这个心学宗师的地位,更高到孔孟朱王同称四圣,所以他所作的,其实就是个顺水人情。
秦林对赵锦的观感也很好,同样受到张居正的打压,看看吴中行、赵用贤后来是怎么做的,再看看赵锦的襟怀,前者但凡有点良心,只怕早就羞愧死了!
“徐老头子,你又立大功啦!”徐辛夷哈哈大笑,想起这家伙在南京发疯的模样,哪能料到会有今天?
徐文长深深一揖:“谢徐夫人谬赞,老头子与忠顺夫人三年之约已满,正逢此事已了,恰好抽身退步,就与秦督主、三位夫人道别吧。”
秦林执掌东厂、威震京师,眼看着权势大张,此时自荐投入幕府的文人多如过江之鲫,唯独徐文长要抽身退步。
功成身退!
“呵呵,从草原回来,就知道有这一天的。”秦林笑着拍了拍徐文长的肩膀,又朝他挤了挤眼睛,低声道:“三娘子等了你许久,你那周易参同契的功夫,可得好生使出来。”
徐文长顿时老脸一红……
第962章 宰相肚量
台基厂东边申时行的府邸门前,一派热闹非凡,不知多少官员递了帖子给门政大爷,然后望眼欲穿的等在外头,文官多是五六品青的蓝的袍服,红袍的一二品武官也有好几个,胸口的补子飞禽走兽,远看灿若云霞。
当初对张居正、张四维俯首帖耳的申阁老,在朝中几乎全无存在感,只混了个老好人的名声,没成想他后头会做到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风水轮流转,臣门若市的盛况,也该轮到申时行家了。
三年里头,首辅换了三茬,单单这门口的风格就各自迥异:张居正权倾朝野,游七姚八一伙也带着股近乎傲慢的自矜;张四维隐忍阴狠,他的门政大爷们也格外会捉弄人,谁要不把门包送到十足,他们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却能把这倒霉蛋晾上七八天,背地里还要使绊子。
如今申时行申大好人做了首辅,底下的奴仆也深谙家风,来拜的客人送银子多少不论,一概笑脸相迎,就是一文不给,也绝对不甩脸子,哪怕是个鸟不生蛋地方来的七品芝麻官,也招呼得热情备至亲切有加。
初次来拜申首辅的官员,或许会被热情所感动,但只要是来过两次的就知道,能见的迟早会被请进府中,不能见的哪怕你守在这里十天半个月,也不过是和门政大爷们打太极拳,人家给再多笑脸,又能顶个屁用?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不少人踮着脚尖朝北边望,难不成是申首辅从内阁回家了?可来得早些的官员就很清楚,申首辅今天根本就没有入值,在家休沐呀!
来的不是八抬绿呢大轿,也没有前呼后拥的喝道和压断街的官衔牌,仅仅是一乘香藤小轿,四个青衣小帽的仆人抬着,两个老妈子在前开路,一名丫鬟扶着轿杠。
原来只是申时行的小妾。
那些从外地来的官员,就暗道一声晦气,扭过脸不再理会。
傻逼了吧?京官们脸上表情就摆明了“土包子”三个字,但凡消息灵通点的,就知道这位是申首辅跟前最得宠的小妾,隔几天就要去槿黛女医馆走走,据说保养极好,水葱般的人儿,所以受宠于申首辅。
想必这就是她从女医馆回家了吧!
香藤小轿旁若无人的抬了过来,官员们纷纷往两边走避,文官们尚且自重气节,有人略呵呵腰,有人拱拱手。武官就不同了,控背躬身朝着轿子直喊“如夫人”,要不是这里人多、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换成了自家营盘里呀,连双膝跪地举着手本报履历,恐怕他们都做得出来。
唯独有个身材雄伟,上唇蓄着八字须,年纪三十多不到四十岁的武官,看服色已是正二品了,双脚不丁不八,双手扶着腰带,看着同僚的表演冷笑不迭,有卓尔不群的之态。
香藤小轿的窗帘掀起一角,两道锐利的目光投向此人,他心下一惊,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轿帘却已放了下来。
这一幕被几名同僚注意到了,有人酸不溜丢地道:“子茂兄仪容雄伟,已得轿中佳人青目,恐怕今夜就要学红拂女行事呢!”
“子茂兄恰恰姓李,莫非李卫公后人?今晚上切切不要睡死了,恐有红拂夜奔的美事!”
这才叫扯淡呢,申时行可不是杨素,这李子茂也不是李靖,真的来一出红拂夜奔,申首辅戴顶大大的绿帽子,再老好人也咽不下这口气,还不扒了他的皮?
“诸位老兄,不要胡说八道,轿中人……”李子茂皱着浓眉低头思忖,声音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申府偏门打开,官员们伸着脖子看,恨不得随那乘香藤小轿一起进了申府,只可惜轿子消失在门内,偏门又重新关上。
对这位赵氏如夫人,几位门政大爷的态度就不同了,等角门一关,同时抢上来谄笑:“姨娘回来啦?老爷在姨娘院中相候呢。”
奇怪,赵氏并没有任何动静,就连抬轿的轿夫、丫鬟和老妈子也有点古怪,抬着轿子转过照壁,往里头一直进去了。
门子们面面相觑,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申时行的确待在赵氏清雅别致的小院里,两个清秀可人的丫鬟服侍,一个捶腿,一个捏肩膀,桌上一杯雾气袅袅的香茶,杯是哥窑的百圾碎,茶是西湖的明前龙井,水是玉泉山的甜水,当真好受用。
申首辅对赵氏的宠爱那是不消说了,他送走瘟神张四维、自己做到首辅,赵氏也有一份功劳嘛。
听得外头人喊姨娘回来了,申时行便摆摆手,让两名丫鬟停下,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踱着步子走了出去。
显然,今天首辅大人的心情非常好。
香藤小轿抬进了院子,赵氏却没有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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