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夷的衣角,满脸哀恳之色,清瘦的瓜子脸盈盈欲泣。
徐辛夷大惑不解,就待嚷嚷起来,忽然看见张紫萱朝自己连连摇手,不知怎的她就老老实实坐下了,竟没有违拗。
张紫萱把高小姐拉着,轻言细语地说话,时不时掩口轻笑,而高小姐先是满面通红羞不可抑,继而慢慢地点头,到最后居然回嗔作喜……
“唉……要是我有张小姐这样的本事就好了。”徐辛夷对张紫萱羡慕得无以复加。
那边王士骐明晓得常胤绪是个呆瓜,也不计较他言语冒犯,解释道:“往年诗会多在雨花台、紫金山,固然风景绮丽,但这燕子矶也是咱们金陵的名胜,一山直插江心,滚滚长江东流,燕矶夕照和永济江流也不输给雨花说法和紫金晴云嘛……而且今年又比往年不同,更需来此太祖高皇帝用武之地,追思一番了。”
常胤绪睁着怪眼,莫名其妙:“作诗便作诗,怎么又说起洪武爷爷了?洪武爷从采石矶登陆克复南京,怕有两百年了吧。”
情知这大老粗不读廷寄,王士骐笑道:“前些日湘西白莲教妖匪与九溪洞蛮叛乱,金道侣一时猖獗,荆湘骚动,朝野咸为震恐。嗣后朝廷调集大军平叛,邓子龙将军飞檄进剿,我大明天兵一到,叛匪顷刻间化为齑粉。如此赫赫武功,实乃我太祖高皇帝鹰扬奋武北逐蒙元之余烈庇佑,咱们忝为大明子民,正该到此太祖皇帝兴武之地追古思今,为大明江山永固作贺!”
王士骐不愧为应天府尹王世贞的儿子,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众公子小姐纷纷举杯,祝愿大明武运昌隆、国势日盛,白莲叛匪跳梁小丑,早日冰消瓦解。
“分韵作诗之前,咱们照例找位有名的诗翁先来一首,替大家发发诗情。”王士骐目光在人群中略一停留,最后落到了刘戡之身上:
“刘兄乃荆湘第一才子,这次官军大胜也在荆湘,便由刘兄吟一首吧!”
刘戡之刚才丢脸丢大发了,王士骐找机会让他显摆显摆,好全他的面子。
果然刘戡之抖擞精神,望着燕子矶下滚滚长江东去,鱼跃江心、白鹭翩飞的秋景,不假思索的吟道:“作计留秋秋欲去,山行历尽复临川。欲乘幽兴寻幽地,共御冷然适洒然。灵杖曳随居士踽,锦帆高揭孝廉船。岚纷浪浑游鱼呷,沙冷洼恬浴鸯眠……”
此人文采极好,一首吟罢众人齐声叫好,王士骐拊掌大笑:“好,好一句‘欲乘幽兴寻幽地,共御冷然适洒然’,真乃我国朝才子风范!哪位高贤也应一首?”
众人虽有诗才,不能像刘戡之这样随口而出,自忖没那本事就不敢卖弄,一时无人应答。
刘戡之忽然冷笑,扭头问着秦林:“秦兄方才说诗词本是小道,那么想必秦兄一定是大方家了,便请秦兄也来一首,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林身上,张紫萱对他“芳心暗许”,相府两位公子也坐在他身边,都寻思莫非他是位才高八斗的高士?
“我不会井诗。”秦林老老实实地回答。
越是这么说,众人越不相信,只道是他自谦。
刘戡之眼睛眯了起来,冷笑连连。
王士骐赶紧打圆场,他听张紫萱说秦林与张居正政见相合,想来这人绝不仅仅是个锦衣百户这么简单,既然国计大政都懂,诗词小道就算稍差一点,总是不会太离谱的,于是他就说:“秦兄也不必讲什么虚礼了,但以燕子矶周围的景物随便作一首就行了,咱们诗会本是要洒脱不羁才好嘛。”
秦林看看周围,正好不远处的江边有座宝塔,“盛情难却,我就以宝塔做题目吧。”
轻咳了两声,秦林吟道:“一座宝塔平地出。”
众人眼睛一亮,这起句虽然不怎么文雅,但气势很大,正是武人的口气,倒也暗暗应着庆贺武运昌隆的正题。
秦林吸了口气,又道:“上面小来下面粗。”
这是个什么意思?众人面面相觑,不过整首诗前面平平无奇,后面异军突起的也有,便静等他最后两句。
秦林大袖一挥,一气呵成:“有朝一日倒过来,下面小来上面粗。”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首诗不是太好,而是太他妈操蛋了!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张口结舌。
秦林吟罢坐下,要说后世的名句他也记得几句,但他故意吟了首打油诗,只因他极不喜欢晚明这群所谓的才子,诗词歌赋唱曲作画样样精通,治理地方行军打仗却百无一用,“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还只能说他是个废物点心,像洪承畴、侯方域、钱谦益这种当汉奸的才子,真正是死有余辜了。
大明现在全靠着张居正、戚继光一班人支撑,然而西南诸土司蠢蠢欲动,东瀛三岛武士的野心也在逐渐发酵,葡萄牙、西班牙把手伸到远东,郑和下西洋时建立的南洋朝贡体系濒临崩溃,建州女真中日后困扰大明数十年的老奴酋也满了二十岁……
更可怕的是,朝廷的税赋政策导致“富甲东南而穷极西北”,晋商、淮扬盐商富可敌国,而山陕一带乡村疲敝,一旦爆发天灾,朝廷乏力赈济,必将是流民四起、天下大乱的局面!
大明天下就在由治入乱的关键节点上,所谓的才子们依然懵懂不知,浑浑噩噩的沉醉于上国衣冠的旧梦之中,全不理会内忧外患……秦林敬的是张居正、戚继光这些真正为国为民的人杰,而不是金陵诗会上这群只会吟诗作对写八股文章,偏偏还自命不凡的家伙。
笑吧,你们就可劲的笑吧,如果诗词和八股文章能够抵挡建奴的铁骑、扶桑浪人的倭刀和西洋士兵的枪炮,你们可以尽情的笑!如果风花雪月可以消解天下冤屈,令百姓再无冤枉,罪行全都昭彰,你们可以尽情的笑!如果道德可以填满流民的肚子,让百姓重新安居乐业,你们也可以尽情的笑!
秦林冷着脸坐下,准备迎接所谓才子的哄笑,反正他不在乎,作为锦衣军官,他也不必博什么诗名,难道诗做得不好,上司还能把我这个锦衣百户给开革了?笑话!
没有人笑,才子们已经啼笑皆非。
忽然常胤绪拍着巴掌大声赞道:“好,好诗啊!比刚才那首狗屁不通的鸟诗,可好得太多啦!”
“好诗!绝妙好诗!”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齐齐伸出大拇指。
女眷那边徐辛夷也大拇指一挑:“真是绝了!”
“妙啊……”张紫萱白嫩的手掌轻轻拍着,“听秦兄这首诗,小妹只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众才子眼睛珠子哗啦啦掉了一地,像这样明目张胆的偏袒,是可忍孰不可忍呐!
最过分的是常胤绪,居然说秦林的诗比刘戡之那首好得多,可怜的刘大才子一口血差点就喷出来了!
第138章 一指决生死?
主持诗会的王士骐半天没缓过气来,好不容易才憋出来:“常、常小侯爷,你说秦兄的诗比刘贤弟好,原因何在?”
“那不明摆着的吗?”常胤绪棒槌似的手指头朝刘戡之的脸上一戳:“这鸟人做的什么狗屁诗,唧唧歪歪的老子一句话也听不懂,岂不是消遣常爷吗?”
又朝秦林竖起大拇指:“还是后面这位秦兄弟诗做得好,每一句都清楚明白,你看那宝塔,果然下面粗上面细,倒过来正是下面细上面粗。”
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着宝塔形状,还睁着怪眼问王士骐:“你来评评理,俺说得对不对?”
众名士、才子全都无语凝噎:原来这位常小侯爷是以他能否听懂来评判诗文的,这个标准好像也太独特了点。
“对,小侯爷说得对。”王士骐连连拱手,心头有些发苦。
常胤绪得意洋洋的坐下,还催着带来的小厮快把秦林这首诗抄录下来,等回去要背……恐怕这将是常小侯爷平生会背的第一首诗,也极有可能是唯一的一首。
王士骐探询的目光转过来,张敬修站起来,拱手笑道:“常小侯爷说的未尝没有道理,言为心声,诗词总以平正朴实为上,若求辞藻华丽便落了下乘。”
王士骐听了倒颇为赞同,他父亲王世贞是后七子首领,提倡文学复古,“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追求古拙质朴,张敬修所言正与之相符。
张懋修笑嘻嘻地补充道:“一代诗宗白居易每作诗便读与邻家老妪,凡老妪不能懂的字句必加以修改。刘兄的诗词虽好,恐老妪未能解读,而秦兄的诗,哈哈,莫说老妪了,居然连常小侯爷也能听懂,岂不比白乐天又进了一层?”
说罢,他笑嘻嘻地朝秦林挤了挤眼睛。
常胤绪听不出张懋修话里揶揄的意思,还觉得是在说自己好话呢,抬头挺胸十分得意。
看看常胤绪自鸣得意的样子,和刘戡之拉得比马还长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加上张懋修的促狭捣乱,秦林忍俊不禁肚子都快笑痛了。
众人明知张敬修、张懋修强词夺理,但这两位颇有乃父之风,雄辩滔滔无人能抗,名士、才子们就算有不服的也只能缩在肚子里生怕一不留神说出口,就被张家兄弟驳得体无完肤。
王士骐又望着女眷那边问道:“那么方才张小姐拊掌赞叹,是否和两位尊兄的意见相同?”
张紫萱秀发轻扬,丰神如玉,拊掌笑道:“方才听秦兄所言,忽然有感,世人做的诗万万千千,都晓得宝塔是下粗上细,词句无非是什么绝浮云、量青天之类,可偏偏没有一个人想到把宝塔倒过来,变成下细上粗,仔细想想,秦兄语出惊人不师法于古,这就难能可贵了。”
张居正变法,也以“不拘泥于古”为信条,张紫萱这么说就语带双关了,别人更不敢辩驳。
王士骐无可奈何,只好又问徐辛夷。
徐大小姐站起来,嘻嘻的笑:“我家里有太祖高皇帝写的一首诗,‘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二声撅二撅。三声四声天下白,褪尽残星与晓月’,秦林这家伙说的‘一座宝塔平地出,上边小来下边粗’倒和这首诗有些儿像。太祖高皇帝的诗自是好的,想来秦兄的诗也极好。”
全场目瞪口呆,徐辛夷自己不觉得,其实她说秦林作诗像朱元璋的诗,这就是僭越了。
王士骐走近了小声道:“徐小姐世受国恩,这话自己说说是不妨的,只怕传出去别人误会秦兄僭越。”
“徐小姐口不择言,可害了秦兄啦!”贾子虚焦灼的拍着手:“本来小弟好意邀诸位作诗,但这话传扬出去,岂不是叫人误会秦兄有不臣之心吗?”
刘戡之郁闷了半天,终于逮到了机会,鼻子里冷哼一声:“哼,这种笨女人,谁娶了谁活该倒霉!”
“你、你们……”徐辛夷丰润好看的嘴唇哆嗦着,如果换了别的事情,她早和这些人打起来了,但人人都说她害了秦林,徐辛夷心头未免惶恐起来,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张紫萱在旁边皱了皱眉,这些人说的厉害,其实没那么严重,又不是秦林自己说的,至于徐辛夷嘛,魏国公世受国恩,这一代又有皇亲,再说现在是万历年又不是洪武年,街上都有老百姓穿黄缎衣服了,谁还计较什么僭越?
她站起来就想宽慰徐辛夷,话还没说出口,徐大小姐就跺跺脚往山下走:“好,反正我说什么都不对,我不来这劳什子的诗会了,免得连累你们!”
男宾与女眷隔着架轻纱帐,秦林绕过来想劝徐辛夷,她扭头走得飞快,便把她斗篷拉着。
徐辛夷正在气头上,用力一挣就把斗篷挣脱了,气咻咻地道:“才不要你可怜呢,我去围猎,比这诗会有意思!”
说罢她跳上照夜玉狮子,一溜烟地跑了,不一会儿,山下四个指挥使磨动令旗。各京卫精兵陆续开拔,呜嘟呜嘟地掌着鼓号,往远处围猎去了,最前面白马红衣的徐辛夷分外显眼。
秦林手里只抓着一件斗篷,怅然若失。
张紫萱贝齿轻咬下唇,低垂臻首略一思忖,走到秦林身边劝道:“秦兄,以小妹看来,徐小姐襟怀磊落霁月光风,断不会把今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秦林笑笑,什么襟怀磊落,那家伙根本就是神经大条啊!最多两个时辰,她就把这点事忘了。
没有两个时辰,就是现在徐辛夷已在众女兵簇拥下,很没有淑女风度的开怀大笑:“喔嚯嚯嚯……本小姐以前怎么没看出常胤绪那小子这么可乐……哎呀,宝塔倒转的诗,真是绝了!”
侍剑凑趣道:“让那些酸丁吟诗,等他们吟了一堆酸死人的打油诗,咱们不知道要猎多少野物,就拿去燕子矶底下香喷喷的烤了吃,谗得他们嘴里冒酸水!”
好主意!徐辛夷眼睛一亮,等猎了野物,定要请秦林来尝尝,常胤绪也可以请一请,张家两兄弟和张紫萱……也请吧,至于顾宪成、刘戡之这班酸货,哼哼,馋死他们才好呢!
哇咔咔咔……徐辛夷大笑着扬鞭策马,众兵马紧随其后,布了圈子围猎。
从燕子矶到玄武湖、紫金山都是官地,没人开垦,山羊、野兔极多,被赶出来乱跑,大队人马蜂拥蚁攒,追着猎物越跑越远了。
正如徐辛夷所料,她走后燕子矶上已酸得不像样子,王士骐分派韵脚给各位才子佳人作诗,张家三兄妹和刘戡之都作得又快又好,其余诗才稍逊的就揪着头发冥思苦想,或者望着远处湖光山色发呆,嘴里念念有词。
于是一股酸腐之气便拔地而起,由燕子矶直冲云霄。
只有两个人无所事事:秦林和常胤绪。
王士骐晓得这两位都是了不得的大诗人,随便吟句诗就要吓傻一大片的,所以也不分派韵脚给他俩,任凭逍遥。
两个无所事事的家伙互相看着。
秦林眨眨眼睛,常胤绪怪眼也眨眨。
秦林摸摸鼻子,常胤绪也摸摸鼻子。
“老兄喜欢那边的高姑娘?”秦林问道。
“老兄喜欢,呃……”常胤绪本来还想学秦林玩,被这句问到了心坎上,就点着头道:“是啊,可你也看见了,她好像……”
常小侯爷声音低沉了些,垂头丧气的,忽然啪的一下给了自己一耳光,自言自语道:“现成的老师不清教,常胤绪啊常胤绪,怪不得别人说你是个呆瓜!”
说着他就朝着秦林满脸堆笑,一挑大拇哥:“秦兄弟,你真是了不起,那天仙似的张小姐,对别人都冷冰冰的,只肯望着你笑,还有徐辛夷那凶娘们居然也听你的话,啧啧,你这本事实在太厉害了!”
比起得到张紫萱的青睐,常胤绪更佩服秦林能叫徐辛夷听话,要知道这位呆霸王在南京城从来都是占别人上风,可遇到徐辛夷就总是被打得满头包啊。
秦林屏气凝神,十分郑重地把常胤绪打量一番,“老兄的这幅形象,这套打扮,还是不要去追什么高小姐了,改行做山贼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常胤绪闻言并不着恼,红着脸请教该怎么办。
“首先,你得穿一袭白衫,这样才潇洒风流,现在你这件暗绿色大金花的袍子只有恶霸纨绔才穿嘛;其次,干嘛在额角扎一朵红绒球?你以为你是武松?最后,什么慕容公子南宫少侠都用剑,用剑你懂不懂!”
秦林把常胤绪腰间的兵器拿起来,痛心疾首地道:“用刀也就算了,李寻欢也用刀,可你干嘛用这么笨的一柄单刀?单刀也就算了,你他妈还用绿鲨鱼皮鞘,嫌这身打扮还不够绿油油的?我靠,你简直就是人中奇葩……老子抽出来才发现,他娘的这还是柄九环厚背砍山刀!”
常胤绪惭愧得无地自容,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简直活到狗身上去了,如果非要用一句话形容他的感受,那就是天不生秦林、万古如长夜。
“用剑,用剑多潇洒?少侠都用剑!”秦林兴之所至,来了个仙人指路,右手两指并拢往前一指,回头道:“你看,这多有派?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就好这一口!”
常胤绪忽然怪眼圆睁,张口结舌地道:“可、可、可这也太有派了吧,手指都能射箭?”
秦林转过头看去,大吃一惊:前面正好有个仆役被他指着,这人喉咙上插着支袖箭,正用双手去抓箭杆,口里发出嗬嗬的喘息,生命则随着时间推移迅速流逝。
这也太夸张了吧?秦林懵懵懂懂的把手指收回来看了看,又一指试着朝着那仆役飙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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