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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很快他又重新变得郁闷:在这万历六年,大明朝的万里疆域,究竟何处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
第002章 毒计
蕲州之南,万里长江浩浩荡荡奔腾东去,江北枫树岭上草木葱茏,蜿蜒曲折的山道早已荒无人烟,唯有秦林在被荒草遮蔽的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大明朝严格执行打压白莲教的政策,而荆湖地区的白莲教骚动引发了官府严查,对没有籍贯、没有路引的秦林来说,当务之急是尽快逃离荆湖地区,去那些执行路引政策比较宽松的地区——事实上,在永乐以后,路引政策已经基本废弛,仅在社会形势严峻时启用。
万历六年的大明朝虽说已有不少隐患潜伏,但内有张居正柄政,外有戚继光俞大猷等良将领兵,北方俺答汗称臣纳贡,南方倭寇荡平,算得上太平之世,除开白莲教骚动的荆湖地区,别的地方必定不会严查路人。
从荆湖顺江而下就是江南,直唐宋以降市井素称繁华,商贾往来如织,路引制度在那里恐怕早已成为一纸空文。
秦林准备走山路避开哨卡,慢慢寻个长江边的小码头,搭顺风船往长江下游走,这样一方面躲开严查路引的荆湖地区,另一方面到了商品经济发达的江南沿海,身为知识丰富的现代人还愁没有用武之地吗?
山道少有人行,道路大半被荒草遮盖,荆棘丛生,秦林一身麻布衣服被荆条上的小刺扯得破破烂烂。
在过了一处岔路口之后,忽然,他停下了脚步,警惕地看着前方:那儿有几根荆条被折断了。
在普通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山路虽然偏僻,也有猎人、樵夫往来,更有可能是大型野兽经过留下的痕迹。
但对于身为刑侦高手的秦林,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轻易放过。
他立刻趴在地上检查足印,发现几个新鲜的足印之后先是一怔,然后脸色凝重地用自己的脚比了比,又量了量前后两个足印之间的距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接下来秦林又在折断的荆棘丛中仔细寻找,直到从一枝小刺上找到只有小指头那么大的布片,他的脸上才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一路注意观察,继续前行了两三里,秦林再一次停了下来,瞧了瞧荆棘灌木倒伏折断的姿态,他冲着七八丈外一处茂密的树丛喊道:
“这位朋友,出来吧!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咱们素不相识,在这儿相遇也算缘分,又何必藏头露尾?”
树丛处半分动静也没有,山林间十分寂静,只有远处的啾啾鸟鸣。
秦林信心十足地道:“老兄不必躲藏了,你孤身一人走到这里的,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脚蹬平底快靴,身高在五尺二寸上下,年纪约摸二十五岁,身体强壮,最重要的是你左腿上有伤,朋友,我说得没错吧?”
树丛中一阵响动,钻出个身强力壮的青年,背着个小包袱,手中握着柄单刀,果然左腿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走路一瘸一拐,瞧见秦林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青年本来阴鸷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秦林见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不禁有几分自得:
最初他发现足印是小牛皮靴的时候,很有些忐忑,因为之前观察这个时代的百姓不是穿草鞋就是布鞋,穿小牛皮靴的很有可能是公门中人,那么孤身行走荒郊野外的自己就很有可能被拦下来检查,进而误认作白莲教逆匪。
很快认出道路上的新鲜足迹都属于同一人,他才松了口气,然后判断此人左腿明显有些瘸,足印形状却不像寻常瘸子那样始终如一,便知道是新近受过腿伤,因为吃疼而用力不均才有这种不稳定的足印,秦林就更加笃定了。
虽然变成十五六岁的少年,力气减弱了不少,但擒拿格斗的功夫还在,对付一名腿伤不轻的对手,还是十拿九稳的。
在荆棘小刺上找到的布片,则佐证了秦林的判断,这种颜色的衣服既非衙役的“青战袍、红裹肚”,又非卫所兵丁的朱红色鸳鸯战袄,更不是锦衣卫金黄色的飞鱼服,只是平民百姓所穿的。
那阴鸷青年惊讶于秦林几句话道破他的根底,殊不知根据脚印刻画嫌疑人是最简单的刑侦技术:老年人的脚印是足跟重脚掌轻,青年人则足跟轻脚掌重,由足印形状便可估计对方年龄;由穿鞋足印的大小估算赤脚的长度,再乘以七倍便是嫌疑人的身高;由步幅长短既可估算身高,又可评判嫌疑人身体状态……
所以秦林根本没有见面,便已把阴鸷青年的基本情况摸了个透。
阴鸷青年却拿不准秦林的身份:看上去十五六岁,说话却十分老辣;皮肤白皙像个读书人,衣服却比苦力还要破烂,实在不知道什么路数。
他试探着道:“我叫余才高,从蕲州贩一批棉布去九江府,半天前遇到强盗,被抢走财物,腿上也被砍了一刀,好不容易才抢了柄刀逃出来,因为害怕强盗追赶只好躲起来。敢问小哥尊姓大名?”
秦林便告诉他真名实姓,反正这个世上也没人认识,说自己是去九江府会文友的穷童生,因父亲是个熟手猎户,所以会看足迹辨人。
那余才高闻言眼珠一转,满脸堆起笑来:“这山林之中有蛇虫虎豹出没,尤其是蕲蛇‘五步倒’极多,咱们既然都是往九江府去,不如结伴而行,路上还有个照应。”
秦林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余才高当即大喜,两人便结伴行走。
一路上余才高都拿话试探秦林,可秦林何等样人?审讯室里往往几句话就能击破嫌疑犯的心理防线,整夜连续审讯不打一个哈欠,作为专家证人出庭时面对嫌疑犯的辩护律师的提问,从头到尾都是滴水不漏,现在又岂能被余才高套出底来?
走了大半个时辰,连同之前走的,离开蕲州城已经有二十多里了,两人都有些饥饿,便在一处溪水边坐下来休息。
余才高从包袱里拿出两张煎饼,冲秦林笑笑:“自家做的饼子,秦兄弟尝尝滋味儿可好?”
“多谢。”秦林答应一声拿在手中,张嘴便要咬下。
余才高眼中闪出了一丝凶光。
“咦,谁在那儿!”秦林惊叫着扔出块石头。
余才高吃了一惊,脸变得非常难看,顺着石头扔去的方向,却看见有只野鸡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走,他脸上的神色又瞬间恢复正常。
秦林万分惋惜地道:“可惜了,要是我爹在这儿,这只野鸡铁定跑不了!”
余才高定下心来,拿起自己的饼子咬了一口,故意啧啧称赞烧饼味道香美,暗中观察着秦林的动静。
秦林就着清澈甘甜的溪水,三口两口把饼子吃下。
余才高心头只是冷笑,此时走了半天却也腹中饥火高涨,看秦林吃得香甜,他也把手中的饼子吃了。
不出片刻,秦林忽然弯着腰、抱着肚子,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额角滚落,一迭声地呻唤起来:“哎哟哎哟,这凉水还真喝不得,糟糕,肚子疼起来了……”
余才高急得直跳脚,又是让秦林揉肚子,又出主意让他平躺着休息。
不料秦林直起了腰杆,清朗的双目盯着余才高:“不对,只怕是中了毒,有人要杀人灭口……对了,你就是白莲教的大师兄,你不叫余才高,你是锦衣卫追捕的高豺羽!”
高豺羽被道破身份不禁大为吃惊,退了两步,戟指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秦林沉声道:“我走在你后面好几里路,你却早早的发现了我,躲在路边想要暗算,可见你每走一段路到了视野开阔处就回头张望观察,生怕有人追来,才能发现落在后面数里外的行人。你说被强盗打劫,若是寻常强盗只要财不要命,就算想杀人灭口也断没有追几十里路地道理,何况锦衣卫、官兵和衙役都在大举搜捕白莲教,什么强盗会在这风口上出来作案?嘿嘿,所以我从发现你躲在草丛中开始,就知道你害怕的并不是强盗,而是捉拿白莲教妖匪的锦衣卫!”
之后秦林道破高豺羽的行藏逼他现身,就完全确定了判断,因为之前他在锦衣卫百户石韦的影形图上看到了高豺羽的画像。
本来这个年代的毛笔画像并不准确,普通人见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可秦林是做惯了模拟画像的,对人的五官比例、相对位置、面部肌肉群分布这些东西十分熟悉,见到“余才高”的第一眼就把他和影形图对上了号。
高豺羽一怔,继而桀桀笑了起来:“没想到啊,你这么个少年郎,心思竟如此缜密,我瞧你不像哪家猎户的子弟,倒像六扇门的鹰爪孙!哼哼,说什么都没有用,现而今无生老母开天眼,就要收你小命了!”
“真的吗?”秦林笑着站直了腰,神色恢复平静,丝毫没有毒发身亡的征兆。
高豺羽惊得双目圆睁:“你……你!”
秦林好整以暇地拍了拍破烂不堪的衣襟,又掀了掀斗笠,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一开始我就看出你的来路,又怎么会中你的奸计?呵呵,让你死个明白,刚才我把饼子和你的换过啦,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吃了自己的饼子,出了什么问题可不能怪我哟……”
感觉到腹中隐隐作痛,高豺羽浑身瑟瑟发抖,他本人当然知道那张饼里的毒药有多猛烈,气急败坏之下他操起了单刀,合身朝秦林猛扑,钢刀虚劈,卷起呼呼风声,势头倒也不弱。
高豺羽身高体壮,武功也非弱者,否则也不能孤身一人逃出锦衣卫的围捕,但他此时的状态嘛,就实在不妙得很了。
对付一个腿上负伤、身中剧毒的家伙,秦林轻松无比地躲开扑击,从侧面朝着高豺羽受伤的左腿用力猛踹,这家伙就跌了个狗吃屎。
高豺羽跌倒之后还待爬起再战,不想剧烈运动之后血气翻涌,毒性发作更快,勉强挣扎才用双手撑起了上半身,腹中阵阵剧痛传来,登时全身酸软无力,一嘴啃进了泥中,只抽搐了两三下便就此没了声息。
“哈哈,装死?爷可不上当!”秦林自言自语,又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到高豺羽耳后胸锁乳突肌的内侧一摸,发现颈总动脉没有了搏动,动脉搏动是没法作假的,此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第003章 蕲蛇
秦林把高豺羽的尸体翻了过来,死尸脸上一片青黑,显是毒发身亡。
尸体,秦林早已见得多了,不过借自己之手弄死的还是第一个——当然严格说来也是对方咎由自取。
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平复有点激动的情绪,秦林想抽根烟,下意识地往衣服上一摸,破破烂烂的麻布衣服上连衣兜都没有,更别说香烟了,他不禁苦笑起来……
如果有合法的身份,完全可以将这件事上报官府,擒杀高豺羽的功劳很大,石韦那张影形图上可是提到赏银八百两的,秦林这些天也花散碎银钱买些食物,知道得到这笔钱已经可以做个小小的富家翁了。
但秦林没有合法的身份,极有可能被官府认作白莲教匪徒,把高豺羽的死亡归结于内讧;如果对方考虑那八百两赏银和得到嘉奖升官的因素,甚至会先拿他杀掉灭口,再夺取功劳贪占赏银,以东厂、锦衣卫在后世的“赫赫威名”,秦林毫不怀疑他们有来这么一手的可能性。
至少,不能莽撞地把性命交在别人手里,秦林从来都认为把命运寄托于别人的道德或者良心,完全是白痴才有的行为。
偷麻布衣服时顺手拿的那点散碎银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秦林现在一贫如洗,眼看着悬赏纹银八百两的白莲教大师兄倒在地上,却没办法去领赏银,还真是郁闷啊!
休息了一下,情绪平静下来,秦林开始检查高豺羽的尸身。
首先在他袖口捏了几下,左边袖口内袋发现一件硬硬的东西,取出来细看原来是件莲花形状的玉佩,用上佳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玉质温润、雕工玲珑剔透,莲花枝叶宛然,实是件难得的艺术珍品。
可惜,这玩意用猪脑子也能猜到铁定和白莲教关系匪浅,就算价值连城也不可能拿去卖,秦林便随手放在一边。
秦林又伸手往尸体怀中掏摸,摸到硬硬的纸张,发现是几本书册,《金锁洪阳大策》、《应劫经》之类的白莲教典籍,满纸荒唐言颠三倒四,翻翻看夹缝里既没有小字写的九阳真经,对着太阳光照书页里也没夹着什么藏宝图。
他大失所望,把几本破书扔掉,朝上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嘛,宝贝似的藏在怀里,我还当是银票呢,原来全是邪教的歪理邪说,根本狗屁不通,一文不值!”
从尸身上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秦林失望之余颇有些意兴阑珊,现在只剩下高豺羽背着的那只小包袱了,刚才休息时他随手丢在旁边,浑不在意的这样子,所以秦林对它并不抱太大希望。
能找到几两碎银子就谢天谢地了,至少去江南的路上,不让我饿肚子就行,秦林这样想。
解开包袱,最上面是用油纸分别包好的几张面饼,秦林可不知道哪张有毒哪张没毒,扔掉。
一只小瓷瓶,内装无色无味的粉末,很可能就是刚才高豺羽下在饼中的剧毒,往溪水中倒了两三钱的分量,只消片刻便有鱼儿翻着白肚皮浮起,果然毒性猛恶,实乃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良药,留下。
中间有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儿,捏着里面的形状,秦林顿时兴奋起来,扯开袋口系着的绳子,果然是整袋的雪花纹银,提一提大约有二百两。
最下面又是一叠书册文件,秦林得到了二百两银子已是暗叫侥幸,心想这多半又是白莲教的什么经文,便浑不在意地拿出来翻看。
孰料第一本书入手沉重无比,秦林错愕间差点儿没拿住,翻开封皮,内页尽是金光灿烂,原来书中并无片纸,全是一张张的金叶子,至少有五十两重。
发财了!秦林大喜。
接着看剩下的文册,但再也没有金叶子了,倒有十多份路引,五六封书信。
路引有监利县为张三开出的,也有荆门州为李四出具的,还有谷城县的王麻子……书信则有监利一个姓周的带给南昌府某位衙役班头,托他关照张三开饭馆,亦有谷城县的陈典史写给松江县他娘舅的信,注明了由王麻子带去,并请娘舅替王麻子张罗蚕丝生意。
路引上盖着各办理州县的朱红印文,书信也笔迹各不相同,确是真品无疑,至于它们原本的主人,以白莲教的诡秘、高豺羽的阴狠看,铁定早见了阎王爷,此刻已尸骨无存了。
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高豺羽携带这些文件的用意,显然是准备借此逃脱锦衣卫追捕的天罗地网吧!之所以准备这么多,想来是因为逃跑路线不确定,匆忙之间准备不周,多带几份以备随机应变。
只可惜锦衣卫已经将他画影图形海捕追杀,便是有路引也没办法走大路通行,高豺羽好不容易沿小路逃到这里,却阴错阳差死在秦林手上。
想通其中关节,秦林大喜过望,便在路引和书信中翻找,竟被他找出份汉阳县开具的路引:“秦木槿,嘉靖四十三年生人,身中、面白、无须,世居汉阳,父秦归,母谭氏,俱亡。”
这个好啊,年纪吻合,又父母双亡没有牵累,冒充起来很方便,又是同姓,姓秦名林表字木槿,正好合拍嘛!
又翻出一封信,抬头是“东璧兄见信如晤:自楚王府一别二十余载,愚弟甚为挂念……”
这封信是“秦实”写给“东璧兄”的,从口气上看双方是多年老友,秦实的独子与媳妇早亡,他独自抚养孙子秦木槿长大,而这孙子“秉性顽劣”,到十七岁也没有个正经营生,如今秦实身染重病自料命不久矣,怕死后无人管教孙子,被奸邪之徒引诱走上邪路,故而临终前写信让孙子带给老友,托“东璧兄”照顾管束,在蕲州谋个正当职业。
可惜,路引和这封信既然落到高豺羽手中,就足以证明秦木槿不仅被引诱走上了邪路,甚而已经走上了死路。
“那么,今后就由我来代替你活下去吧……”秦林精神一振:“从今往后,我就是秦林字木槿了!”
不过他并不准备按照书信去投奔那位素未谋面的“东璧兄”,现在已经有了二百两纹银、五十两金叶子,有了合法的身份,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仍然决定按照原计划,去经济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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