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赶紧红着脸儿低下头。
她是晓得几分内情的,心知冯保要吃个大大的暗亏,这位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在宫内宫外好大的威势,连万历皇帝都要让他三分,却被秦林随意拿来取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呀。
“秦姐夫真是够坏的了,也许只有他这种人,才能制住凶毒狠辣的冯公公吧……”长公主这样想着。
李太后奇怪地看了看女儿,然后展颜一笑。朱尧媖今天的情绪,比往常哪次都要好些,清瘦的瓜子脸上笑容不止多了一倍,敢是因为徐辛夷谈起过这位秦指挥,所以见了面总比别人要觉得熟络些?
“自己没空多陪女儿,倒要叫徐辛夷进宫来,今天尧媖的笑容都多些了,当然要被那野妮子带成了疯丫头也不好……”李太后寻思着。
冯邦宁和徐爵等人则用阴冷的目光盯着秦林,这家伙敢如此放肆,竟在太后面前拿冯督公胡说八道,不怕死吗?
没多久,冯保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了,手上仍拿着那只黄绫卷轴,有些紧张的递到朱应桢手中:“贤侄,画幅极长,略看看也就是了。”
朱应桢手脚无措的接过卷轴,他向来没有主见,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既然冯保吩咐了,就先用水喷湿了御笔朱批的封皮揭下来,然后解开黄绫,里面果然是古色古香的画轴。
冯保亲手拿着画轴的一端,缓缓展开,众人便定睛细看,只见那卷轴颜色略略泛黄,果然是数百年前的传世名画,笔笔精到。
那画宽只八寸,长则有十六尺,冯保与朱应桢缓缓将它展开,只见画卷首段,在疏林薄雾中,掩映着几家茅舍、草桥、流水、老树和扁舟。两个脚夫赶着五匹驮炭的毛驴,向城市走来。一片柳林,枝头刚刚泛出嫩绿,使人感到虽是春寒料峭,却已大地回春。路上一顶轿子,内坐一位妇人。轿顶装饰着杨柳杂花,轿后跟随着骑马的、挑担的,从京郊踏青扫墓归来。
秦林有素描底子,也晓得这幅画的好处,见这清明上河图真迹内容丰富,描绘着的汴梁风物尽收眼底,作为长卷的结构极其严谨,繁而不乱、长而不冗,描绘人物又细致入微,一派繁华盛世的图景便跃然眼前。
李伟却不懂书画,见画上牛啊猪啊人啊,与市井中所见并没有两样,画卷颜色和笔调也十分古拙,顿时大失所望,咂咂嘴巴:“我说是什么名画,原来不过如此,还没家里那副花鸟图有趣。”
李太后的艺术修养也极其有限,只不方便说先夫赏赐的东西不好,便对她父亲道:“既然先皇以此赏赐成国公,想必画儿是好的,只嫌日子久了画幅泛黄,拿去装裱一下就好看了。”
还用得着装裱?马上就要拿去烧给死掉的成国公朱希忠了。
想到本已收入自己囊中的国宝即将付之一炬,冯保心疼得厉害,可听得这父女两个说外行话,又叫他肚子都快笑痛,强自忍住。
不过太后和李伟对画面不感兴趣,倒是正中下怀,遂了他的心意。
“太后和李皇亲看着无趣,咱们就卷起来吧,这画儿很长的……”冯保和朱应桢说着,就要把画卷起来。
“要看就看全嘛!”秦林突然走过来,从朱应桢手里接过画轴的一端,拿着呼啦啦就一个劲儿的展开,还不怀好意地笑道:“下官倒是想看看国宝的全貌呢。”
秦林突然插进来,那十六尺长的画幅就哗啦啦的快速展开,冯保心脏猛地一缩,只觉得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当场哀号起来:秦指挥,手下留情!
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公,大明朝最高权力金字塔尖端的四个人之一,这时候却可怜巴巴的瞧着秦林,哀求他不要赶尽杀绝,心头已是狂叫:“秦长官,我连嫡亲侄儿也打了,你伪造先帝御笔、玺印我也没揭破……”
等冯保哀恳服软之意溢于言表,秦林这才哈哈一笑,不再一个劲儿的展开卷轴,而是重新将它卷起来,塞进朱应桢手里面。
我的妈呀!冯保脑门上汗水湿答答的,整个人差点儿就虚脱了,因为只要画幅再展开一两尺,他提在画面空白处的题跋就要暴露于众人眼前了。
是的,一开始清明上河图就是冯保倚仗权势贪墨的,他外联张居正、内受宠于李太后,万历帝尚且让他三分,连张诚、张鲸这两个略知内情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都不敢声张,这画儿不是稳稳揣在荷包里吗?
所以他毫不顾忌的以真正的主人自居,洋洋得意的在画面上书写了一大段题跋,结果当秦林设计促使李伟出人意料的向李太后讨要名画时,冯保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
不交画儿吧,内外各方交迫;交出画儿,上头分明有他以主人自居的题跋,怎么解释?
将题跋挖下来,或者用墨涂掉?拜托,那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冯公公更要被天下人笑死了!
于是冯保选择了硬扛,把借这次出售宫中珍宝为名,搜罗的别处珍宝都退了回去,包括长公主朱尧媖的四件宝物,唯独瞒下清明上河图,试图蒙混过关。
秦林呢,徐辛夷出马叫朱尧媖帮个忙,长公主当然不会拒绝,而张小阳在内官监任职,以他的关系,在长期无人使用的御书房暗格中放一件东西,实在是再轻松不过了。
结果后来冯保一步错、步步错,从他将那卷黄绫卷轴拿在手中的一刻开始,他就没有了任何翻身的余地,只能任凭秦林牵着鼻子走。
迫于无奈,当秦林要求展开卷轴观看的时候,冯保只好借口办手续,匆忙用此前偷走的清明上河图真迹换下了里头装的假画,然后拿来交差。
这真迹卷轴上,便有他的题跋,所以秦林突然要展开全幅卷轴,冯保就慌得手足无措。
好在秦林总算没把事情做绝,冯厂公这次有惊无险,只是浑身上下被冷汗浸湿,几乎晕死过去。
朱应桢向李太后谢恩之后便离开,秦林也行礼告别,刚转过一重殿宇,身后有人追来,声音阴恻恻的:“小子,你敢伪造御笔、欺君罔上!”
秦林回头一看,追来的是冯保,便笑道:“老贼,你敢监守自盗、贪墨国宝!”
“罢罢罢,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冯保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秦林笑着点点头,长揖之后,追着朱应桢而去。
徐爵、冯邦宁、陈应凤也追过来,没听见冯保和秦林的对话,上前告状,说秦林当着李太后骂冯督公。
啪、啪、啪三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甩到他们脸上,冯保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子们,收敛点,今后咱们和秦长官井水不犯河水。”
“啊?!”徐爵、冯邦宁面面相觑,冯督公的话里话外,似乎说秦林有资格和他分庭抗礼?这简直叫人太匪夷所思了吧!偏偏冯督公就在眼前,亲口所说,绝无半分虚假。
站在殿宇高高的台阶上,瞧着秦林的背影消失在红墙黄瓦之间,三人倒抽一口凉气……
第374章 敲山震虎
冯保不仅是司礼监掌印,有批红之权,还职任东厂督公,执掌东厂这个最黑暗恐怖的特务机关,本人又是睚眦必报的内廷太监,要是政坛倾轧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井水不犯河水的承诺在秦林看来根本连张草纸都不值,秦长官要得到的是另外的东西……
秦林从东华门出了紫禁城,早有陆胖子和牛大力牵马等着,他们先追着朱应桢走了趟成国公府,接着就拐到东安门外面珠市口,到江陵相府投帖候见。
张居正入朝未回,倒是阿古丽和布丽雅两名波斯侍妾迎了出来,望着秦林吃吃地笑,语声与中土迥异:“亲(秦)长官,老耶(爷)还没回来,小姐在夫(府)中,你见不见?”
秦林想了想才明白她们的意思,笑了笑点点头,随她俩穿回廊、过小道,又绕过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便看见在盛开的白梅树下,早有一道窈窕的身影静静等待。
阿古丽和布丽雅嘻嘻一笑,扔下秦林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张紫萱身穿银貂领素色棉大氅,玉雪可爱的脸儿埋在松软的貂毛里面,越发衬得唇若蔻丹、双眸烟波流传,真是比花解语、比玉生香,瞧见秦林从假山那边探头探脑贼忒兮兮的望过来,这位相府千金便打趣道:“秦兄偷觑欲何为?莫非要学《西厢记》里窃玉偷香的张生?”
秦林装模作样的叹口气:“可惜可惜,我倒是愿做张生,可惜小姐不是崔莺莺。咱们张小姐腹中自有机谋千变、妙算万端,比那百无一用的崔莺莺强过百倍,便有贼人围了普救寺也是小姐自己打退敌兵,哪儿轮得到我这张生效劳?”
“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张生!”张紫萱笑靥如花,一时间仿佛春回大地,百花盛开。
张居正家里虽不怎么拘泥礼法,张紫萱终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与秦林谈笑几句就是极限了,便说两位兄长在花厅上和诸位京师名士纵论时局,要带他过去相见。
“其实见不见两位尊兄都无所谓的……”秦林一本正经地道:“见到小姐,小生心愿足亦。”
张紫萱忽然俏脸遍布寒霜,正色道:“秦兄莫来打趣小妹,这些话呀,还是回去和你那位大小姐说吧!哼,干嘛不把青黛带来?你也是个没良心的!”
秦林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把脑袋一缩,加快脚步往花厅走。
忽然有什么东西扔到了头上,散开来暗香浮动,回头一看,后面张紫萱掩着小嘴吃吃地笑。她摘下白梅,捏成花球掷到了秦林头上。
秦林大喜,没脸没皮的坏笑:这算是抛绣球么?
张敬修、张懋修正与七八名青年才俊在花厅上纵论时局,张紫萱带秦林过来,京师诸位第一次见到相府千金,他们早知张居正性情乖戾不尊礼法,又有个女中诸葛的女儿,只没想到她在家中见外客也不避忌。
但见张紫萱身穿一袭银貂,容颜欺霜赛雪,丽色出尘绝世,众人皆不敢仰视,一个个低着头,便是那年轻气盛的也只敢偷偷用眼角余光偷觑。
唯独秦林坦然自若,目光肆无忌惮的骚扰着相府千金,与众人迥异。
张紫萱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芳心早已轻嗔薄怒,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厚脸皮,你看看别人,谁像你这么贪花好色!”
“我是真小人,不做伪君子……”秦林笑眯眯地,也把声音压到极低。
“唉……”张紫萱以手加额,对秦林实在无可奈何。
张敬修、张懋修替秦林一一介绍,一位病恹恹、穿着打扮极其富贵的少年公子叫做梁邦端,出身京师富豪,本人极有才名;另一位脸色若铁、似乎一辈子没有笑过的家伙则是北直隶保定人,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号为神童,张家两兄弟叫他孙稚绳。
另外还有几位才子,都是普普通通之辈,秦林连名字都懒得记。
倒是遇到了一位熟人,南京乡试解元顾宪成,看到秦林,他神色有些尴尬。
张敬修笑道:“这位顾解元是秦贤弟在南京见过的,他赴京的原委和咱兄弟一样,都是为了三月份的春闱。”
明朝科举制度,每三年一考,头年在各省省会乡试,考举人,第二年三月各省举子赴京会试,因在阳春三月举行,便称为春闱。
秦林不关心科举,经张敬修说起,才想起来再有几个月,开春就是会试了,张家两兄弟到处结交才子名士,自然是为了培养声望,在几个月之后的会试、殿试上,他俩多半有意要一鸣惊人了。以张居正的权势,就算让两个儿子中状元、榜眼,都是易如反掌。
谈笑间,众位才子都恭维顾宪成,这位南京乡试的解元也极其志得意满,因为南京是文风极盛之地,考了南京的解元,殿试就有很大机会排名前列,乃至夺得状元。
秦林则是嘿嘿冷笑,顾宪成想得状元,恐怕得问问张居正答不答应。
忽听得外面锣鼓喧天人喊马嘶,声势极为浩大,便知道是首辅帝师下朝回来了。
张家两位公子为首,众人齐齐迎了出去,果然张居正前呼后拥的回到府中,已从轿子里走了下来,到了第二进院子里面。
“孩儿叩见父亲大人!”张敬修、张懋修磕头问安。
众才子也跟着呼啦啦跪下一片,如今张居正以帝师首辅身份执掌朝纲,就算是朝廷封疆大吏也得跪接跪送,何况几个青年才俊?
秦林也要跪,张居正却一眼瞧见人堆里面的这家伙,本来张相爷看见许多后辈才子心头高兴,脸上还是笑盈盈的,结果一见秦林霎时就变了颜色,忙不迭地道:“秦林,本相不要你跪!”
老泰山啊,你这是何苦来哉?秦林只好讪笑着,朝张居正作了一揖。
张居正拱手回礼,诸位才子方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二个极其诧异地看看秦林:这人是什么来头,帝师首辅都不要他跪见?瞧他年纪轻轻地,这面子也实在太大了吧,比许多封疆大吏、巡抚总督还牛啊!
张相爷既已回府,才子名士们不好再叨扰下去,便纷纷告辞离开。
张居正走到后堂,兀自气咻咻地瞪着秦林,咱们秦长官一脸无辜,装得像只纯洁的小白兔。
张紫萱不知秦林怎么惹到父亲了,替他捏了捏肩膀,“父亲大人,秦林又怎么啦,惹您这么生气?”
“这……这家伙实在惫懒!”张居正吹胡子瞪眼睛,抓起茶碗喝了一口,“他当着冯保和诸多官员的面胡说八道,说什么他这辈子只跪过蕲州李神医、南京魏国公夫妻和老夫……”
旁人不懂,张家三位立刻明白了秦林的意思,张敬修和张懋修兄弟俩忍俊不禁,张紫萱粉妆玉砌的脸蛋则腾的一下红透了,贝齿咬着红唇,含羞带怒的刺了秦林一眼。
“原来张老伯都已经知道了,小侄说的本是那个……那个实情嘛……”秦林没脸没皮,嘿嘿直笑。
“那你还跪了太后娘娘呢!”张居正没好气的把胡子一吹,“反正以后不许你跪拜本相……哼,今天你做的好事,以为本相不知道么?”
秦林做了什么好事?张家三位都把他看着。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秦林本无意隐瞒,便将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有几处实在不能为外人道的关窍,被他含糊过去了。
“秦……秦兄好大的胆量!”张敬修听得秦林和冯保斗法,即使是相府长子,也免不得心惊。
张懋修则点点头:“没想到冯保上了你的恶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哼哼,秦林你整了冯保,又赶紧到本相府上,以为本相不知道你的居心吗?”张居正说着,将喝干的茶碗在桌面上用力一顿,瞧着秦林连连冷笑。
秦林摸了摸下巴,深深一揖:“相爷果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小侄正为此而来。”
张居正忽然厉声道:“本相与冯保乃是盟友,何必要帮你背书?”
张敬修、张懋修两弟兄替秦林捏把汗,生怕父亲不答应,唯独秦林笑而不语,十分笃定。
张紫萱嘟了嘟嘴,瞥了秦林一眼,忍不住半是撒娇半认真的推了推父亲肩头:“爹爹呀,你就会吓唬别人,那冯保内则司礼监、外则东厂,兼总内外,越来越妄自尊大,秦林替爹爹杀杀他的威风,难道不好么?”
“好、好,好得很!”张居正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女儿。
正如张紫萱所言,张、冯同盟对外是牢不可破,但内部仍有主导权之争。
这个联盟到现在已经有了八年时间,八年时间的长度,已足够恩爱夫妻反目、至交好友成仇,张、冯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司礼监掌印,又岂能真正亲密无间?
张居正待冯保,实在不错,当年不仅在关键时刻扶他登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知道冯保贪财,还先后送给他七张名琴、九颗夜明珠、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二十万两的厚礼。
当然冯保也尽心尽意替张居正办事,以至于张居正向心腹吹嘘,说大明朝两百年来,能任意主导司礼监,在内阁和司礼监如臂使指的首辅,那就只有我老张了。
可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冯保位置坐稳,野心便渐大,不甘于总是在联盟中屈居从属之位,以司礼监掌印操纵朝局、以东厂督公震慑百官,我老冯不也能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置吗?
近一两年,张居正明显感觉冯保没以前那么听话了,《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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