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黑却筋骨强健,梗着脖子直嚷嚷,像个老而弥坚的样子,就打定了主意和他推磨:“老人家,你贵姓?我问你,你家的田地是在哪儿?”
“免贵姓周,都叫我周老憨……”老头子又叫起来:“你问我家的田地,当然是在蓟州,本来是去蓟州衙门告状的,她们说蓟辽总督在密云开府,让老汉在这边来告,所以才带着孙子过来,呵,这一路厉害……喂,你们倒是先把状子接了呀,老汉我花八十个铜板找代书先生写的呢!”
衙役嘿嘿一笑,忽然把脸一板:“唉,这件事就只能爱莫能助了,你的地在蓟州,杨总督占你田地的庄子也在蓟州,这事情就只能到蓟州衙门去告,至于蓟辽总督府开在咱们密云嘛,设若杨总督在琼州府临高县开府,你还去临高告他不成?”
那临高县几乎在大明朝最南端,周老憨当然不可能从最北面的密云去那里告状。
“这……这……”倔强的周老憨嘴唇翕动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蓟州说杨总督开府密云,咱们管不了,你去密云告状;密云县说咱这里只是杨总督开府之处,你田地被夺的事情发在蓟州,还该回蓟州告状。
周老憨性子虽倔,毕竟只是乡间的一个村夫,哪里懂得这些衙门踢皮球扯烂账的功夫?只觉得蓟州衙门说的有道理,密云县衙也说的有道理,可田地被人夺了的小老百姓,到底去哪儿讲道理?
周老憨可怜巴巴地望着衙役们,可衙役们只是瞧着他嘿嘿的冷笑……他们可不会同情这些告状的刁民、愚民。
大冷天带着孙儿跋涉至此,周老憨全凭心中一股子气性,听说密云也不接状子,那点气性一下子垮了,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翻着白眼直发愣。
“爷爷,爷爷……”小男孩连扯直扯,可他力气很小,哪里扯得起来?反被带了个倒栽葱,跌在爷爷身上。
周老憨初时不觉有异,挣扎着想把孙儿扶起来,结果伸手一摸就吓了老大一跳:“哎呀,狗蛋你咋发烧了?额头烫手哩!”
再把孩子翻过来一看,面色潮红,眼睛眯着,精神昏昏沉沉,情形很有些不妙。
周老憨傻了眼,急得连连打自己耳光:“老东西,怎么不晓得分寸哪大冷天带着狗蛋出来,这不受了风寒吗?”
衙役们看不过眼,都说既然病了赶紧瞧医生啊,在这里干耗着管什么用?
“没钱了……”周老憨低着头。
“没钱去惠民药局嘛!”衙役们不肯出钱,说句话指条路还是不费力的。
明朝有相当完善的社会福利体系,防疫有惠民药局,抚养孤儿、孤老有慈济院,除了特大灾害造成局部社会秩序崩溃的情况,这些机构平时都能正常发挥作用。
周老憨问了惠民药局位置,就要抱着孙儿往那边跑,忽然又有衙役道:“哎呀不好,惠民药局的谷大夫年前就去三河走亲戚了,说是过了元宵节才能回来,刚才我打药局门口过,门都是关着的呢。”
“这……这可怎么办哪?”周老憨急得手直抖,看着孙儿面颊通红,额头越来越烫,急得直跳脚,又后悔不该逞强,这么冷天带着孙子出来告状,害他受了风寒。
秦林却瞧不过眼了,走过去看看:“老人家,你孙儿的病势虽然危重,只要及时治疗应该不会有大碍的,我这弟兄就是南边来的医生,如果不嫌弃,就让他治治。”
周老憨抬起头来,见是几个不认识的外路客人,本能的把孙儿护在怀里,可转念一想,自己爷孙俩身无分文,别人还能拿你怎么的?便迟迟疑疑的点了点头。
“胖子,开方……”秦林直接把陆远志推出来。
这风寒感冒的病症,如果是小儿在这么冷的天发作,绝对是能要人命的,但要及时治疗的话,又算不了什么大病。
陆胖子胸有成竹:“这病我治起来易如反掌,老牛,咱们直接把孩子弄药店去吧。”
牛大力点点头,蒲扇大的巴掌一抓,轻轻巧巧就把孩子抱在怀里,和秦林一块健步如飞的到了药店。
看这些人走得快,周老憨几乎以为遇到拐子了,直到最后进了药店才放下心来。
“直接上桂枝汤吧……”陆胖子很有把握地告诉药店伙计,怕他抓错药又把方子说了一遍:“桂枝三钱、芍药三钱、生姜三钱、大枣十二枚、甘草二钱。”
秦林见周老憨穿得破旧,小孩牙关紧咬,猜测这爷孙俩路上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小孩寒气入体,于是在胖子说完之后又补充:“熬好,汤药里再加红糖一两,给他暖暖身子。”
药店有现成的炉灶瓦罐,不一会儿汤药熬好,稍微凉了凉就趁热给孩子灌下去。
那叫做狗蛋的孩子的症状,风寒感冒有五分,另外五分纯粹是路上饥寒交迫导致,浓浓的桂枝汤发汗,红糖水补充能量,喝下去精神立马就好转不少,睁开眼睛,看了看秦林等生人有些害怕:“爷爷,咱在哪儿?这些叔叔哥哥是谁啊?!”
叔叔哥哥?
秦林愣了一愣,看狗蛋的眼神才明白过来:牛大力块头大,陆胖子肥胖,这两个是叔叔,唯独秦林是白面书生,成了“哥哥”。
这辈分,真是的……
陆胖子在旁边,差点没把牙笑掉。
狗蛋脱离了危险,秦林这才慢慢盘问周老憨,告状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老憨是蓟州人,儿子死了、媳妇改嫁,剩下他和孙儿狗蛋相依为命。
当地有闻香门传教,不少人都相信这个,周老憨听传教的人吹嘘,一来二去也就信了,说是奉献财产便能祈福消灾,寻思着替狗蛋祈福,就把家里的五亩田地献给了闻香门的王神仙,自己反成了闻香门的佃户……不过在当地可以避交部分捐税,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和寻常的“投献”差不多。
谁知当地进献闻香门的不少田地,都并到了蓟辽总督杨兆的庄子,周老憨不服气,说咱是敬奉王神仙的,咋成送给杨兆了?而且王神仙只收两成的地租,因为减少纳皇粮国税,咱也不亏,这杨家要收四成的租子,还讲不讲理?
想找闻香门传教的大师兄问问,结果大师兄不在,别人都劝周老憨忍忍,他是个犟脾气,大冷天的带着孙儿就先到蓟州,后到密云告状来了。
秦林点点头,杨兆强夺军民田地的事情,他在陈铭豪一案中便有见识,周老憨的遭遇并不稀奇,只是又牵涉到闻香门,想是地方会道门搜刮钱财,贿赂官员以求庇护?
“老人家,你且回去,杨总督……哼哼,恐怕蹦跶不了多久,你的田地嘛,也会退回去的……”秦林宽慰着周老憨,又送给他五两银子,让他和狗蛋找家客栈休息几天,等病好了再回家。
周老憨收了银子,对着秦林千恩万谢。
“妈的,这杨某人如此残虐百姓,还叫个人吗?”秦林故意大声骂着。
外边监视他的那些斥候暗桩,不少人也是穷苦百姓出身,闻言就低下了头,颇有愧色。
“这厮真是可恶!”吴老大却不知悔改,气愤愤的朝地上吐了口浓痰。
秦林又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残民以逞,迟早天打五雷轰啊!”
话音刚落,忽然街上就有人叫起来:“不好,总督府起火了!”
我靠!正倚在墙根的吴老大,立时摔了个大马趴,和众位弟兄、周老憨、药店伙计一起,齐刷刷万分惊讶地看着秦林:敢情这位爷是乌鸦嘴?
第420章 焦尸的气息
粮饷师爷刘良辅所居的小院,烈焰熊熊腾空而起,火魔张牙舞爪的施虐,呼呼的风声中夹杂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响声,清晰地传入秦林耳中。
现而今是正月间,位于京师北面边塞地区的密云尚且寒风刺骨,可站得离火场还有好几丈远,火焰散发的热量就炙烤得人脸上通红,时不时被风卷出来的黑烟,更是熏得那些泼水救火的兵丁眼睛发红,不断往后退。
“杨兆下手很老辣啊……”徐文长拈着灰黄的胡须微有动容,喃喃道:“刘良辅故有其取死之道,也未尝不因为老头子的挑拨离间,可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秦林却是桀桀干笑:“死得好!咱们不是没给他机会,当时交出底账不就没事了?刘良辅偏要一条道走到黑,哼哼,他自取灭亡,与徐先生有何关系?”
咱们秦长官也是心狠手辣之辈啊!
杨兆一伙内部铁板一块,秦林便无计可施,之所以定下挑拨离间之计,就是要让杨兆、赵师臣和刘良辅之间互相咬起来,他才好就中取事。
如果说有什么在意料之外,那就是杨兆和赵师臣的动作之快、下手之辣,居然徐文长刚去行了挑拨离间之计,刘良辅所居的小院就起了冲天大火。
不过对秦林来说,刑事侦查本来就是强项,杨兆不杀人则已,一旦狗急跳墙用到杀人灭口这招,恰恰正中秦林的下怀!
任何试图掩盖犯罪的行为,都会给侦破提供更多的线索!
秦林自信满满地看着火场,映照在瞳仁中的火焰熠熠生光,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火焰和浓烟,探查着案情的真相。
徐文长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是做人总有三分见面之情,想到刘良辅刚才还在和自己推杯换盏,现在多半已葬身火窟,所以才有点唏嘘感慨。
等回到案情本身,他立刻打点起精神,暗中观察着站在另一边的蓟辽总督杨兆、总文案肇事车。
曾省吾、张小阳得知总督府大火,立刻就从钦差行辕赶过来了,杨兆正陪着他俩说话,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曾侍郎,张公公,这真是飞来横祸老夫身负边防重任,在密云战战兢兢夙夜忧惕,不敢有丝毫懈怠,却不知为何获罪于天,竟遭此火焚之劫难。”
曾省吾和张小阳不知就里,也不晓得火场里头有没有人,拿些好好话儿宽慰他几句。
戚继光也从驿馆赶来,指挥戚金和几名亲兵帮着救火,这位大帅在总督面前表现得十分积极,甚至自己端水冲在最前面。
赵师臣则心情极好,咬着牙齿瞧着熊熊大火,心头早已乐开了花,听杨兆如是说,便奉承道:
“东翁,以学生看来,这场火虽大,只烧了刘先生的居处和总督府相邻的两三间房子,并没有大的损失。而且上头火焰熊熊,下头便是大地,从卦象上看是上离下坤的‘火地晋’之象,卦辞‘光明磊落,延同类以升进,厚礼广思,大明接物,自沼明德,’料想东翁不日将有升迁。”
哈哈,杨兆一阵干笑,又故意道:“借赵先生吉言。独不知刘先生是否逃出,老夫心中仍是不安得很。”
“非也非也!”
徐文长笑盈盈的走过来,摇头叹息道:“赵先生虽读易经,却未曾精研。这院子烧得火焰熊熊,的确乃离火之象,但火下面不是干地,而是烧化的雪水……”
确实如此,曾省吾、张小阳抬眼看去,院子里头本来积着很多雪,被火一烧都化成了水,又有兵丁救火泼的水,上头房子在猛烈燃烧,地下却是一片泽国。
徐文长故意顿了顿,这才皱眉道:“所以此乃上离下坎,‘水火未济’之象,卦辞云‘未济卦火在水上,二气不相交,诸事不利,有困厄’,杨总督、赵先生,两位还是提早准备,小心有困厄之苦哦!”
这时候人都对易经阴阳之说有几分似信非信,听得徐文长这番话,杨兆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不好看了,赵师臣嘴巴鼓嘟两下,终究没找到说辞反驳徐文长。
曾省吾则看了看火场,若有所思。
轰的一声,房顶被烧塌了,整个的倒塌下来。
曾省吾、张小阳都掩着脸往后退了两步。
扑起的烟尘四下飞腾,戚继光、戚金两位被弄得满脸花,兀自呼叫亲兵扑火,比总督府的兵丁还要积极,戚继光身上穿的旧战袍都被火苗燎起了几处焦黑的破洞。
“戚帅,不必白费力气了……”秦林忍不住发话,把戚继光往后拖了几步:“你在这里费力扑火,指不定什么人还巴不得火烧得大些呢!”
“哪里,哪里,钦差大老爷说笑了……”戚继光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在场的无论蓟辽总督杨兆、兵部侍郎曾省吾还是锦衣卫掌南衙秦林,他一个也不想得罪。
可怜又可敬的戚大帅啊!
赵师臣听得秦林话中讥嘲之意,马蜂眼瞥了瞥徐文长,又瞅了瞅秦林,嘿嘿冷笑:这一把火,把刘良辅连人带房子烧成飞灰,就算有什么底账也片纸不存,说什么老子有困厄之苦?你们能找到证据吗?
刘良辅所居小院是木结构,背后挨着的又是总督府放马匹草料的仓库,大火足足烧了一个时辰才被扑救下来。
或者说,根本就是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烧得精光了,火焰才自己熄灭的。
非但刘良辅的小跨院烧成白地,总督府相邻的几间房子也遭了殃,幸好扑救及时,火势没有进一步蔓延。
不知道刘良辅的下落,在场所有人都关心他在不在院子里,抬脚就朝里面走。
“且慢!”秦林将手一举,不容置疑地道:“除了曾侍郎、杨总督、张公公和本官的人,其余人等一律不准进去,以免破坏现场!”
赵师臣第一个跳起来反对,豺狼嗓门难听之极:“凭什么听你的?这是东翁的总督府!”
杨兆也想相帮,不料曾省吾板着脸,冷冰冰地道:“钦差办案,赵先生还是不要妄自非议的好。”
杨兆、赵师臣心头打了个突,瞧着曾省吾不像说笑,赶紧闭上了嘴巴。
“秦将军,你尽管放手办案,本官相信你破案缉凶的本事……”曾省吾冲着秦林拱拱手,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哦耶,张紫萱伪造的那封信起作用了!
曾省吾是江陵党的铁杆人物,帝师首辅张居正指到哪儿,曾侍郎就打到哪儿,实为相爷麾下一员前锋大将。
既然相爷钧旨说对秦林早有交代,曾省吾这个正钦差便自动在心头摆正位置,百分之百的配合秦林。
何况曾侍郎久历官场,乃朝野公认的能员,钦差办案总督府突然就起了大火,这件事本身也引起了他对杨兆、赵师臣的疑心。
秦林晓得根由,也朝曾省吾拱拱手,顾不得火场热气逼人,一马当先走了进去。
因为刘良辅喜欢欣赏雪景,院子里积着很多白雪,加上方才救火时泼的水,地面上的积水深达脚踝,水面上还漂浮着大量没有燃尽的木片、杂物和灰尘,浑浊不堪。
空气中残留着大火肆虐时炙热的温度,身子被烤得热烘烘的,地面上的水浸湿了鞋子,秦林的脚都是泡在热水里头。
张小阳捏着鼻子,颇有些不情愿的踩着水,倒是曾省吾将官服下摆一提,毫不犹豫的踩进水里头,极其利索,颇有能臣的干练劲儿。
方才大火带着浓烟在这里疯狂的肆虐,小院的墙壁上留下了火焰经过的痕迹,火舌被风吹着掠过的焦黑是那么的张牙舞爪,活像一幅后世的抽象派作品,只是鼻端传来的焦糊味道,不断提醒着秦林这是一处犯罪现场。
曾省吾、张小阳也闻到了怪怪的味道,但他们毕竟不熟悉,这种味道又混在呛人的浓烟和木材燃烧的气味里头,更加不明显了。
“这……这他妈的什么味儿啊?!”张小阳皱着眉头:“好像炖肉的锅烧糊了。”
秦林鼻翼翕动,用力抽吸着空气,分辨着那种熟悉的气息,他叹口气:“诸位闻到这种焦糊的味道,并不是什么锅烧糊了,那是……估计倒塌的房顶下面,会找到烧焦的尸体吧。”
这是蛋白质烧焦的特有臭味,准确的说就是人体被烧焦的味道,秦林对此格外熟悉,他几乎百分之百的确定火场中有那么一具焦黑的尸体。
曾省吾闻言神色微变,张小阳干脆就脸色煞白:“我的妈呀,刘师爷真在底下?乖乖不得了,咱家、咱家……呕……”
想到刚才嗅闻的是焦尸的臭味,张小阳快步逃了出去,直截了当的大吐特吐。
“曾侍郎?”秦林看了看曾省吾。
“无妨……”曾省吾笑着摆摆手:“本官督率大军进剿都掌蛮时,也曾尸山血海见惯的。”
秦林点点头,看看水淹着的地面,朝麾下亲兵校尉招招手,让他们从房屋背后进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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