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奸毒计
边境上烽火连天,位于草原腹地的归化城则一无所觉,三娘子和黄台吉双方紧张对峙,许许多多的中小贵族把营帐扎在方圆二十余里的范围内,随时可以向汗位争夺的胜利者、土默川的新主人输诚效忠。
城南,一顶金碧辉煌的大帐被三个万人队呈品字形簇拥着,黑色的羊毛大纛在风中张牙舞爪,这就是黄台吉的营帐。
土默特部乃至整个草原最有权势的贵族,最有实力问鼎彻辰汗之位的黄台吉,在大帐里慢慢地踱着步子,耳朵上戴着的几枚金环互相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古尔革台吉、豁耳只、威德法王、崔献策等众多支持者坐在牛毛毡垫子上,也时不时的朝南方投去急促的一瞥。
蹄声急促犹如鼓点,三位信使打马绝尘而来,为首的手中摇着小金铃,丁丁地响着提醒牧民和士兵让开道路。
古尔革台吉霍地一下站起来:“是火落乌孙回来了!”
“报……”火落乌孙滚鞍落马,生牛皮靴子踏踏踏直响,直接跑进了中军帐:“启禀台吉大人,边境各部已遵大人军令,向长城沿线发起了进攻”
“呼……”黄台吉长出一口气。
“好、好!”崔献策拊掌大笑,扔了锭银子给火落乌孙,然后笑道:“台吉大人,大事定矣!”
黄台吉面有得色,豁耳只、威德法王也喜笑颜开,好像黄台吉已经坐上了彻辰汗、顺义王的宝座。
这是崔献策定下的围魏救赵、釜底抽薪的毒计,趁着三娘子在归化城和黄台吉对峙无力它顾,派飞骑命令边境各部在极大范围上发动佯攻,给明朝造成大军压境的错觉。
崔献策熟知大明官场的弊病,有事情必定互相推诿指责,十余年间长城沿线不起兵祸,俺答一死、三娘子不愿下嫁、秦林前来宣抚,得,这下子立马开打,那么边臣们将如何上奏朝廷?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打,是一种姿态,主动破坏和平局面,然后利用大明官场的弊病,让宣大线上一众官员主动弹劾秦林,秦林再有本事,能吃得住一位总督、两位巡抚、两位总兵的弹劾?何况宣抚钦差非但没能完成宣抚,反而造成战争,擅启边衅的罪名铁定没跑!
黄台吉呵呵大笑,夸道:“崔先生真不愧本台吉的中行说、韩德让,这条毒计好得很,只要姓秦的钦差滚了蛋,还怕三娘子不乖乖就范?”
崔献策谄媚的笑着,把汉奸嘴脸表现得十足十,哈着腰道:“台吉大人谬赞,将来台吉登上汗位、一统草原各部,然后兴兵南下夺他中原花花江山,小的能做个从龙之臣,像那董文炳、张弘范一般,就心满意足了。”
这下挠到了黄台吉痒处,那真是得意非凡,顿时把崔献策这汉奸视为了头号心腹,连古尔革台吉、豁耳只都要排到后面去了。
崔献策又道:“而且小人打听到,宣大总督郑洛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家伙,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小人前番已派探子借开关通商之机混入关内,趁机散布谣言,那郑总督为了息事宁人,恐怕还要主动劝三娘子嫁给台吉您呢!”
这下连古尔革台吉也不得不佩服起来,大拇哥一挑:“常听汉人说什么诸葛亮、韩信,崔先生足足生了七个心窍,只怕那诸葛亮也比不上你。”
“不敢、不敢……”崔献策面上假谦虚,心头则暗道蒙古人愚笨,老子略施小计,胜过你们拼死拼活。
只不过,诸葛亮七擒孟获、汉军深入不毛声威远播,千载之后犹有余威,崔献策却是替蒙古鞑虏做走狗,要是武侯泉下有知居然如此被人来打比,怕是要气得活转来,亲手扇他三百记耳光。
帐中诸位正在得意忘形之际,有名黄台吉的亲信鬼鬼祟祟地摸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啊?!”黄台吉大吃一惊,急忙问道:“崔先生,现在秦某人已不在三娘子营中,看马蹄印迹也是往东南去了,咱们的事情……”
“秦某人帐中有高人哪……”崔献策眼前浮现出徐文长的模样,口中冷哼一声,笑道:“无妨。秦某人是个空壳宣抚钦差,对宣大总督、各巡抚各总兵并无专断之权,而且大明官场极为推诿、拖沓,虽经江陵相公革新,终究积重难返,秦某人想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不过是痴人说梦!”
就算三娘子立刻发兵符过去勒束各部,可尽人皆知黄台吉将要继承汗位并且迎娶三娘子,派去使者又故意放缓口气说“佯攻”,让各部觉得算是占了便宜,哪里就肯冒着得罪新汗的风险即刻收兵?
只要打起来,有了大军压境的架势,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崔献策这狗头军师确实有两把刷子,所料一点不错,秦林在阳和的宣大总督府就遇到了颟颃顽固的郑洛。
郑洛是宣大总督,朝廷制度地方官员守土有责,他要是被敌人打破长城防线,便要承担失利的责任,视情况严重与否,轻的也就罚俸,重的就要杀头,嘉靖年间连斩两位蓟辽总督的事情,郑洛记得很清楚。
所以,他一定要尽量把责任推掉,这样自己的脑袋和乌纱帽才能安全,而秦林这位宣抚钦差大臣无疑是背黑锅的最好人选。
无论秦林好说歹说,郑洛就是油盐不进,气得秦林直想揍他一顿。
“秦哥……”陆远志把他袖子扯了扯,不服气地道:“咱不是有张太师的钧旨吗,拿出来,吓他个屁滚尿流!”
秦林摇了摇头:“再等等。”
太师钧旨对宣府巡抚、大同巡抚、征西前将军、镇朔将军这些,效果绝对是雷霆万钧,他们不敢丝毫有违;郑洛就有不同,他是王崇古、方逢时这一派的,虽然和江陵党关系过得去,但不属于严格意义的江陵党,并且此人谨小慎微、多谋少断,如果贸然拿出钧旨,恐怕他疑心秦林借与张居正的关系推卸责任,更加疑神疑鬼。
底牌,要在最有利的时机掀开。
每逢大事,秦林越发心静如水,王师爷就在旁边写他的揭参奏章,他也丝毫不管,端着茶水慢慢啜饮,仔细观察郑洛的言行举止,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郑总督虽然官气十足,既能做宣大总督,倒也不是完全的无能之辈,除了把揭参奏章交给王师爷、以便推卸责任,他也立刻送走了前面那群骚人墨客,与一众幕僚、官员对着幅大地图查看形势。
“方山、团山、白羊口、虎峪口……”郑洛把小旗插在地图上,不停用袖子擦着冷汗:“处处告急、处处狼烟,究竟哪里是蒙古人的主攻方向?”
一名参将抱拳道:“末将以为,白羊口应是主攻方向,那里是大同镇和宣府镇交接处,力量较为薄弱,并且分属两镇,指挥调度有所不便。”
另一位幕僚则摇摇头:“东翁,学生以为蒙古人的主攻方向在孤店,因为往白羊口打,即使破关而入后面也就一个天成卫,他们秋高马肥来抢劫,没有油水嘛,而打破了孤店就到大同,大同巡抚在那里囤积了无数粮食……”
众位将军、幕僚互相争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有说虎峪口、方山、须陀山的,郑洛听着都有道理,一时间心乱如麻难以决断。
“哪儿都不是主攻方向,这千里烽火,其实全都是佯攻!”
这谁说的啊,口气真大众人互相看看都不是,这才察觉是坐在一边的秦林。
郑洛推卸责任是推卸责任,这一回倒也没立即驳斥,问道:“秦将军的意思是,整个大同方向都是佯攻,其实蒙古主力对准的宣府方向?嗯,那边还没有动静,确实很可疑……”
秦林失笑:“本钦差是说,这次的全部攻势都是佯攻,目的不过是为了郑总督你这份揭参奏章!”
见众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秦林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最后诚恳地说道:“本钦差并非推卸责任,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一力承当,但是要讲清楚,这次确实是黄台吉为了破坏招抚大局,故意制造的紧张局势,一则要显得本钦差招抚不利,二则要显得三娘子不肯下嫁、不顾大局,引发草原战乱,所以还望郑总督多考虑考虑。”
“唉……”郑洛叹口气,狐疑地看看秦林,心中犹豫不决,就看几名亲信幕僚。
这几个绍兴师爷都是官场上打滚几十年的老油条,那王师爷就放下正在写的笔,低声道:“东翁,秦某人的话怕是不能尽信,说是招抚不利,责任总归在他,说黄台吉佯攻造势,岂不知虚虚实实并无一定,如果真的破关而入,东翁您就有失土之责,朝廷怪罪下来,怕有学生不忍言之事啊!”
郑洛心中天人交战,一时间沉吟难决。
“郑总督,如果你不相信,本钦差愿亲自领兵出战以绝狐疑!”秦林腾的一下站起来,疾言厉色地道。
此时,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从衙门外面传来,众人心中齐齐打了个突。
第655章 看你怕不怕?
阳和卫的大街上兵荒马乱,挤满了逃难的百姓。边塞各关卡的狼烟冲天而起,虎峪口地喊杀声似乎就在耳边,情知是蒙古铁骑大举南下,城中百姓顿时慌作一团,带上家伙什物、扶老携幼逃往相对安全一些的南方。
有人舍不得家中那条辛勤耕耘了许多年老牛,将它套在破太平车儿上慢慢地走,有人挑着硕大的担子,装满了坛坛罐罐,女人们左手牵着儿子、怀中抱着小女儿,老人们由儿女搀扶着在人潮中艰难跋涉,并不宽阔的街道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逃难,就在街心,有位血气方刚看上去像个童生的年轻人,正梗着脖子和长辈争执:“爹咱们这儿,先前有王都堂(王崇古)、方都堂(方逢时)整修了关卡,编练了精兵,近年来江陵相公执政,军械也精、粮饷也足,何况咱们这里还是宣大总督的驻地,就算鞑子大举南下,哪里就能轻易破关?”
“我儿,你不要说学堂里的迂话,这命咱们都只有一条,你没见过嘉靖年间俺答打破关卡……”老人想到那惨痛的回忆,脸色都发白了,顿了顿又催道:“莫说废话,快帮爹爹推车儿!”
年轻人还要争,母亲把他扯了一把,朝前面努了努嘴巴:“看那边,不是你们学里冯举人和陈秀才?都带着家小逃走呢。”
无可奈何,年轻人也只好帮着推车儿,一家子在滚滚人潮中随波逐流。
哐当、哗啦啦,一片声响惊得本来就绷紧了神经的人们几乎炸窝,原来是辆装满瓷器的板车,因为载重太大塌了架,半边车身斜着翘起来,海碗、酒杯、瓷瓶儿稀里哗啦打了个粉碎。
“天哪,整整五十两银子的货,这下我怎么活得下去哟!”瓷器贩子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在这紧张的时刻,哭声仿佛带着某种可怕的传染力,女人想起家里那两只下蛋的鸡没法带走,老人们时隔十年又看到如此兵荒马乱的场面,小孩子则纯粹因为害怕,全都一个接一个的哭起来,总督府门口的长街上立时一片哀声。
秦林和郑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时从总督衙门走出来查看。
见此情形秦林心下顿觉惨然,但告诉百姓们蒙古人只是佯攻,并没有破关而入的实力,会有人相信吗?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哭道:“这都是俺答死了,三娘子不肯嫁给黄台吉,土默特两派对峙,约束不住各中小部族才闹出来的乱子唉,草原上兵灾一起,咱们也永远没好日子过了!”
阳和就在通商边关,草原上的事情大家也约略有所耳闻,听的这话百姓们怨声载道,说俺答封贡整整十年没有战乱,俺答一死,三娘子和黄台吉闹了别扭,立时就兵连祸结,以致遗祸我中原汉地。
郑洛一听,顿时找到了根由,留几个书办安抚百姓,自己转身就走回府中。
秦林冷笑不迭,黄台吉这手围魏救赵玩得漂亮,只可惜……他眼前一亮,朝不远处逆着人潮急匆匆赶来,身穿飞鱼服的几人招了招手。
锦衣卫在各紧要地方分驻千户所、百户所、总旗、小旗,阳和卫是宣大总督驻地,也有个百户所,派有校尉在白羊口、虎峪口和城中巡查侦缉,这里的百户听手下回报说锦衣卫都指挥使、掌北镇抚司秦将军大驾光临,立马屁颠屁颠地赶来迎接。
他老远就弯着腰跑过来,双膝跪地,口中大声报着履历:“属下小的沐恩蒋万全,隆庆三年荫袭总旗,万历二年实授阳和所百户,叩见本卫秦将军不知将军虎驾到此,有失远迎……”
秦林也不废话了,蒋万全既然在这里做了十几年的锦衣官儿,自然有他的套路,便叫他附耳过来,低低地说了几句,最后道:“此事办得妥帖,本官保举你个实授副千户。”
“谢长官恩典”蒋万全眼睛亮闪闪的,从来富贵险中求,大明朝愿意为实授副千户提着脑袋卖命的百户官,不要太多哦。
秦林挥挥手让蒋万全去办事,自己转身回衙,不出所料,郑洛正在写一封亲笔信,准备派使者出关,交给三娘子。
“……三娘子自思自量,既蒙朝廷恩典,便须顾全大局。如今俺答亡故,若无朝廷册封,汝不过塞上一妇人尔,何如嫁与黄台吉,则仍受朝廷册封,坐享富贵安乐?”
宣大总督这封信要是到了草原上,简直后果不堪设想,可以说秦林的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秦林被气坏了,不由分说,劈手端起砚台,一下子就把墨泼在信纸上,墨汁溅到郑洛胸口,把孔雀补服都染得漆黑。
郑洛抬起头,勃然变色:“秦钦差意欲何为?本都堂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边境这百万军民”
“黄台吉就是算准你会搞息事宁人这套、劝三娘子下嫁,才派人在千里边关大举佯攻,你这么搞是亲者痛仇者快!”秦林逼视着郑洛,正言厉色地道:“而且,你以为一时退让就能平息事态?做梦黄台吉若娶三娘子、整合了土默特部,他只会得寸进尺,边疆就要永无宁日了!”
郑洛睁着眼睛,不知盘算着什么念头,终是将信将疑,而且疑还多于信。
秦林将桌子重重一拍,气冲冲地道:“罢了,说再多郑都堂也不肯信,本官为明心迹,这就率亲兵出关杀贼,就算战死沙场也好!”
一边说,秦林就一边往外走,又吩咐陆远志:“备马,弟兄们随本官出关杀贼咱们马革裹尸,也算尽忠朝廷了。”
郑洛眨巴眨巴眼睛,一时呆住,就没想到秦林有这么辣的脾气。
还是那老于世故的王师爷先反应过来,哪怕他前头怎么不待见秦林,这下子就慌了神,一个箭步跳出来,抓住秦林袖子就叫:“钦差,钦差大人,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郑洛也明白过来,速度比王师爷稍慢一拍而已,扯住秦林另一边袖子:“秦将军息怒,秦将军留步,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陆远志和一众锦衣官校看得好笑,怎么这两位前倨后恭,突然把咱家咱们当成了香饽饽?
秦林嘴角稍稍一翘,笑容是格外的坏。
郑洛你不是打官腔摆官谱儿耍官派吗,老子偏不按官场规矩出牌,老子亲自领兵出关杀贼,看个钦差大臣死在你辖区,你怕不怕?
郑洛不仅怕,是怕得要命,一位钦差大臣跑到他辖区来,他可以上揭参奏章,说秦林宣抚不利、临阵脱逃,可要是钦差大臣居然在他辖区光荣战死了,情况就会完全相反,从朝廷到士林都只问一句:
靠,不负责宣大防线的钦差大臣秦某人居然力战杀贼、死在了宣大防线,那么负责宣大防线、有守土之责的总督郑某人,那时候在干嘛呀?
郑洛能和别人说自己在打酱油吗?不失一城一地,他会是个革职回乡的结局,如果再丢掉任何一座小城,有秦林力战而死的例子作参照,他必死无疑嘉靖年间两个掉了脑袋的蓟辽总督,就是前车之鉴哪。
用尽全力抱着秦林,郑洛都快哭了,这位秦长官真他妈的愣头青啊,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秦林竭力挣扎着,像拖死狗似的拖着郑洛和王师爷一步一步往外走,心头早就笑翻了天,嘴里却一个劲儿地说:“杀贼而死,马革裹尸,乃我辈应有之事,取义成仁而已,郑都堂何必阻拦?”
你想取义,可我还不想成仁哪!郑洛满头黑线。
可秦
本文每页显示
6000字 共
665页 当前第
368页
首页 上一页 ← 368/665 →
下一页 尾页 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