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们秦林秦长官虽然老奸巨猾,但终究不如徐文长熟谙大明官场,在从归化回京师的路上,秦林还寻思这次立下大功该有什么封赏,老家伙就嗤之以鼻:能不被弹劾就算好的了,还想着封赏?
大明朝有崇文抑武的传统,这种趋势在土木之变武功勋贵衰落之后越演越烈,万历年间已发展到了非常操蛋的地步,武将凡立下大功,朝廷除了升赏之外,往往寻个由头打压一番以防恃功而骄,什么滥开粮饷报销、斩首几千里头虚报了一两百、纵兵劫掠之类的,鸡蛋里挑骨头总能找到错处。
朝中有靠山、会待人处事的将官,功过相抵还能有点升赏,那些性格耿直得罪上司的大将,甚至会立下大功反而论罪革职、入狱呢。
俞大猷七次贬谪、两番入狱、一次论死,名将刘显三起三落,边廷老将马芳革职丢官,都是吃了这个亏,戚继光背靠张居正大树遮荫才幸免于难。
那些老将,几十年戎马倥偬才挣得个总兵、参将,尚且受到打压,秦林以弱冠之年便位居二品,圣眷优隆自不必说,但朝廷内外岂能没有猜忌?发动宣大沿线四路大军出塞作为策应,立下不世之功,也不可避免的留下了专擅的口实。
徐文长分析,万历帝之前已经表现出了圣眷优隆,按照帝王心术的道路,接下来就该对秦林恩威并施了。
果不其然,此时的皇极殿上。面对严清的揭参,万历的态度变得暧昧起来,并没有出言表示反对。
有时候,沉默本身就意味着某种倾向。
御座侧后手持拂尘的张鲸与武臣队列的刘守有极富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神,于是更多的官员跳了出来,指责秦林擅开边衅、独断专行。
户部员外郎王用汲言辞最为激烈:“秦林以武臣领钦命出使,本应恭敬勤谨、布王化于四夷,殊料其人狼子野心图谋不轨,勾结蒙古妖妇三娘子,私自策动四路大军出塞,致朝廷制度于何地?臣又闻不塔失里者乃一冲龄幼童。如何能做百万土默特部众之主?此皆秦林与三娘子勾结,扶傀儡以作掩饰罢了!”
王用汲急于出位,用词却不大妥当,万历同样是冲龄继位,当年还有高拱高阁老“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的一段旧案。听了“不塔失里者乃一冲龄幼童,如何能做百万土默特部众之主”这话就把眉头微皱,不过很快就又舒展开,装作若无其事。
严清、刘守有、张鲸这几位就急得直跳脚,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秦林何等奸猾,还怕不抓住王用汲的言辞漏洞穷追猛打?
没有,秦林面色古井不波。目光微抬在万历脸上一扫而过,心中冷笑连连。既不抓住王用汲的纰漏进行反击,也没有按照徐文长的建议,特意装出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高官厚禄、显爵名位,是人都希望得到,秦林也不例外,但塞外驱驰数千里、几度出生入死,又岂是为了一己名利?
现在,我就站在这皇极殿上,笑看你们拙劣的表演!
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想替秦林辩解,无奈涉及到三娘子,吴兑终究存着三分顾虑,担心自己跳进去,水会搅得更浑,反而对秦林更加不利。
张公鱼想站出来说话,却被秦林用眼神堵了回去。
徐文璧盘算着,心道:我这妹夫年纪轻轻,圣眷又好,将来终究要大用的,朝廷不过借此敲打敲打他,我也不必急着帮他;只是专横擅权和图谋不轨两条罪钉上就翻不了身,一定要洗刷干净,便朝上禀道:
“微臣启奏陛下,秦林毕竟年轻,办事操切急躁也许是有的,但素来忠义,必定不会别有用心,而且土默特部已上表谢恩,证明他的处断是叫蒙古诸部心服口服的。还望陛下依此赏功罚过,正所谓雷霆雨露皆天恩,秦林一定心悦诚服。”
到底是亲戚啊!秦林朝徐文璧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万历闻言有些意动,徐文璧不愧老谋深算,字字句句说到了他心坎上,万历是既想用秦林,想到他几次救驾之功又不愿他居功自傲,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回忆起大象冲来时自己惊慌失措,秦林却力能格象的情形,渐渐有种叫人不大舒服的感觉……
万历皇帝朱翊钧,并不是个心胸宽大、雄才大略的主儿。
王国光、潘晟、张学颜、李幼滋、王篆这一干江陵党大臣熟知万历帝秉性,察言观色就晓得秦林这次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想到这位小兄弟辗转万里,劳苦功高,收服漠北土默特部百万之众,到头来最多也就是个功过相抵的局面,不禁替他扼腕。
兵部尚书曾省吾是江陵党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的大将,性子也比同僚更爽直一些,见状就欲出班替秦林剖白。
王国光把他拉了一把,低声道:“别急,看看江陵相公,好像太师自有计较。”
可不是嘛,张居正凤目低垂,宛如老僧入定,矗立着不发一语,似乎心中早有定计。
曾省吾见状就捺着性子,重新站回了班次。
张居正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实际上是有点儿哭笑不得,作为学生的万历帝,果然没有把帝王心术用对地方,这叫老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秦林这号头角峥嵘的家伙,岂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就能收服的?陛下未免太想当然尔!
万历帝却茫然不觉,甚至还颇为得意,缓缓启口道:“朕以为秦爱卿功是功、过是过,应当赏功罚过……”
但这可不是秦林对头们满意的结果,王用汲厉声道:“陛下!秦林负信布之勇、操莽之志,狼子野心不可不查!而且他乃是出使钦差,并无军机大权,何以能策动四路大军出塞?定是朝中辅政之臣徇私,授之以柄!内外勾结,居心叵测!”
张居正凤目刷的一下睁开,眼中精光四射,好一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果然被紫萱说中!
张鲸、刘守有闻言就呆了一呆,猛然心头叫起苦来,这才想起王用汲和万历五年张居正丁忧事件挨了廷杖的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等人是至交好友,他这番帮着自己弹劾秦林,剑锋其实指向了张居正!
可张鲸刘守有不想惹张居正啊,他俩对付秦林都够吃力了,还犯得着和首辅太师对着干?本想利用王用汲,反而被他利用了一把,真是弄巧成拙。
王用汲跳出来,顾宪成、孟化鲤等人也以为风向转了,连张鲸、刘守有、严清都反对张居正,万历帝也态度暧昧,便纷纷出言指摘,表面上说着秦林,暗地里夹枪带棒直指张居正。
三元会的这哥儿几个,被张太师整惨了,挡在翰林院门外,永远失去入阁拜相的机会,此时自觉风向有利,当然要借机趁火打劫。
张鲸、刘守有只觉得嘴里发苦,秦林和张家小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谅来太师绝不肯把独生女儿给人做妾,甚至有时候太师爷还会端着架子疾言厉色的斥责秦林,所以他们昨天打听到秦林回京并没有像别的官员一样,“不去朝天子,先来拜相公”,去相府拜张居正,就自以为可以对秦林下手了。
哪晓得遇到王用汲这个别有用心的家伙,生生把对秦林的弹劾牵扯到张居正身上,顿时叫他们俩进退两难,本来要说的话,也堵在喉咙里了。
严清倒是乐见其成,六部尚书就他不是江陵党,由着王用汲上去顶一下也好,看看陛下有什么反应。
万历面上做出副惊讶不已的神色,心中则暗暗高兴,终于有人把矛头对准张居正了……
秦林发觉自己又被扯进了朝争的漩涡,他冲着张居正苦笑:老泰山,这次可不是贤婿拖你下水,而是你老人家太能拉仇恨啊!
“果如王主政所说,秦林乳臭未干,又没有专断之权,如何能调动四路大军?”张居正笑眯眯地,语声温和洪亮中却隐隐带着金石交鸣之音:“实是居正授意边臣出兵相助的,与秦林无关,请陛下治老夫专擅之罪!”
好一句请陛下治罪,便如黄钟大吕般振聋发聩,叫皇极殿上人人心头为之一震。
圣人怒发不上脸,别看张太师笑呵呵的,这已是雷霆震怒了,对,调兵和秦林无关,都是我私自做的,你们来治老夫的罪吧!
兵部尚书曾省吾第一个出班奏道:“陛下,江陵张太师辅政秉国、持正柄衡,辅陛下于幼年,于今已九载有余,事事出于公心,大明政通人和,此次也殚精竭虑,不但维持了俺答封贡的局面,还运筹帷幄,任用贤能,收服土默特百万之众,实在有功无过!”
任用贤能,这贤能就是指的秦林秦长官了,这厚脸皮的家伙特意挺了挺胸,表示与有荣焉。
饶是张居正气满胸怀,见秦林这幅惫懒样子,也忍不住好笑,鼻子里哼了一声:这遭便宜你了!
第680章 秦林牌XO
曾省吾开了当头炮,江陵党立刻一拥而上。
“臣附议!”吏部尚书王国光出班奏道。
“臣等附议!”礼部尚书潘晟、工部尚书李幼滋、户部尚书张学颜、都察院佥都御史王篆等大臣纷纷出列。
持着拂尘站在御座之旁的冯保也俯下身,语气恭谨诚恳:“皇爷,以老奴之见,张太师实是个大大的忠臣哪,先皇隆庆爷的托孤重臣,太后娘娘也倚为股肱,咱可不能听信谗言,寒了忠良之心。”
寒了张居正的心,就是寒了这一大群江陵党大臣的心,寒了冯保的心,还寒了李太后的心。
“太师张先生功在社稷,朕岂能不知?”万历强撑着笑了笑,现在他可真有点灰心了,努力按捺住心中的不满,大声宣布:“朕幼年登基,多亏江陵张先生一力扶保,先生公忠体国,柄国执政近十年鞠躬尽瘁,所以朕加先生为太师特示荣宠,此天下皆知也。朕以朝政相托,先生秉公处断,又如何能称专擅……”
张居正笑了,学生的反应本在他意料之中,对王用汲是看都不屑于看一眼,蚍蜉撼树不自量!
冯保和王国光、曾省吾这一拨大臣们也相顾而笑,尽管冯保和江陵党之间也有争权夺利,但在对付反对派的时候,总会齐心协力。
王用汲也豁出去了,本来就做好了犯颜直谏的打算,竟不待万历说完,就抗声叫道:“威福者陛下所当自出,乾纲者陛下所当独揽,托之于人。则有大权之旁落、太阿之倒持;政柄一移,积重难返……”
此言一出,君臣全都大惊失色,万历脸色阴沉,冯保提起吊梢眉,王国光、曾省吾、张学颜瞠目结舌,刘守有、严清、张鲸也始料未及。
王用汲把只能做不能说、放在台面底下的事情,全都抖搂出来了,群臣之所以惊讶惶恐,乃是因为他并不是造谣,而是说的事实!
张居正常对属下说“我非相,乃摄也”,但千古之下曾经称摄政的,也就周公与王莽两人而已,即使算上后来满清的,也就添个多尔衮。
这种局面对朱明皇朝一家一姓来说,自然是大权旁落、太阿倒持。
但以社稷而论,大明朝到了嘉靖、万历时期已经弊病丛生。严重到嘉靖年间帝国东南腹地竟被海盗和日本浪人袭击,花费十年功夫才能平定,俺答、图门汗相继入寇在京师边上跑马,朝廷连斩两任蓟辽总督、撤换十位边关大将,隆庆年间储存着整个国家钱粮的太仓,竟空得满地。
跑老鼠……张居正要是不大权独揽、独断专行。而是按部就班纠缠于大明官场的泥坑里面,怎能革除旧弊、推行新政?又哪儿来这四海升平的中兴局面?
王用汲一番话,恰恰戳中张居正软肋,老太师气得面皮翻红,颔下一部黝黑的胡须直抖。
秦林见状就暗道一声不好,连忙给准岳父大人打手势、使眼色。
哪里来得及?张居正气冲斗牛,国字脸涨得通红,厉声道:“王用汲,你焉敢污蔑老夫?!陛下以一身居于九重之上,视听翼为,不能独委之于臣而委谁也?先帝临终,亲执臣手,以陛下见托,今日之国事,老臣不以天下自任而谁任耶?”
谋断天下大事者,舍我其谁?非我莫属!这就是大明第一名相的胸襟气魄!
振聋发聩的声音在皇极殿回荡,张鲸、张诚骇然变色,严清愤愤不平,陈炌吴兑不以为然,冯保神色尴尬,就连曾省吾一干江陵党也觉得太师这番大动肝火,有异于平日。
得,秦林无奈地挠了挠头,张太师这番话说的酣畅淋漓,御座上的万历听在耳中却不见得是那么回事了。
“不委之于臣而委谁也,不以天下自任而谁任耶”,既是一代权相张居正内心的剖白,从某种角度而言,也无异于对至高无上的皇权的蔑视,除了我张江陵,谁能肩负中兴之任,谁能重整这大好河山?
张居正是侧身对着万历,朝下直斥王用汲,所以没注意到某个瞬间,得意弟子的瞳孔中流露出的厌恶之色,但万历脸上转瞬即逝的神色变化,却逃不过秦林那双犀利如电的眼睛。
老太师哎,您还不知道已经被自己学生记恨上了吧?又或者……
万历才具中人而已,小聪明却也不缺,此时的神色转换极快,顷刻间就变成勃然大怒,从御座上站起来,戟指王用汲斥道:“住口!你诋毁宰辅重臣、挑拨朕和张先生的君臣关系,实在是心存不轨,来人呐,将此人格去官职,重打五十,不,一百廷杖!”
张居正冲着王用汲重重地哼了一声,又躬身朝上禀道:“启奏陛下,实不应廷杖王某,否则越发坐实老臣专横跋扈的罪名。”
“假仁假义,欺君罔上!”王用汲白着眼睛梗着脖子不领情,也晓得张居正是故意这么说的。
果然万历温言宽慰张居正:“是朕恨他妖言惑众,所以动了廷杖,实与张先生无关……大汉将军何在?”
当下就有好几名如狼似虎的大汉将军一拥而上,把王用汲乌纱帽摘掉,五花大绑拖了出去。
严清、刘守有等人把脖子一缩,暗叫一声侥幸,亏得王用汲这傻帽做了出头鸟,否则咱们还不好收场呢!
只不过,被江陵党诸位大臣用戏谑的眼神瞧着,他们脸上总归是火辣辣的。
秦林从这他俩嘿嘿一乐,谁让你们找了猪一样的队友?王用汲这家伙,明明就是来讨打的嘛。
午门外,司礼监张鲸监督行刑,真正动手的则是锦衣官校,刘守有和秦林职责所系,也到场监刑。
廷杖用的棍子一般是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乌油油、黑沉沉,分量格外扎实。
有不少的受刑官员就是死在了廷杖之下,即便不死,但十之九八的人也会落下终身残废。
廷杖最高的数目是一百,但这已无实际意义,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
廷杖一百的人,极少有存活的记录。廷杖八十,意味着双脚已迈进了阎王爷的门槛。
不过,秦林身为北镇抚司掌印官,知道这只是表面功夫,行刑的锦衣官校都是二流以上的高手,内劲收发圆转如意,熟谙轻重两种打法。
轻打,是用丝绸布匹做了衣服裹在大豆腐外面,要挥舞棍子打得衣服片片纷飞,里面豆腐却不能有一点儿破损才算练成。到时候动刑,表面上看起来打得非常狠,其实受刑的人最多刮破层油皮。
重打,衣服里面就是裹的青砖,要不紧不慢的用棍,打得衣服一点不能破,里面的青砖却全部粉碎才行。用这种手法动刑的话,受刑者体表的伤很轻,内脏却尽数震碎,当场就会一命呜呼。
行刑校尉们到底选择哪种打法,就得看监刑的厂卫官员怎么暗示了。
官校们将王用汲丢翻,就瞧自家长官的脚,只见刘守有的靴子尖儿是分开朝外的,便低声道:“原来是轻打,弟兄们仔细了!”
说着官校就挥舞廷杖,高举轻落,一下子抽在王用汲屁股上,看似泰山压顶,实则轻如鸿毛。
趴着的王用汲晓得这次算逃过去了,不禁大为得意,心道:果然摸准了陛下的意思,将来总有好处,就是这次挨廷杖,不痛不痒的没什么大碍,又得了犯颜直谏的美名,将来还不名扬天下、青史流传?
万没想到秦林抄着手慢慢踱过来:“咳咳,这些官校是谁管的,没有吃饭啊,叫王主政不疼不痒的,未免笑话咱锦衣官校的手段呢!”
我靠,这秦某人好狠的心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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