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锦衣官校竟没有拦住他们。
“刘都督,回来再向您请罪!”秦林朝刘守有拱拱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回刘都督该火冒三丈了吧?锦衣官校们都惴惴不安地想着,有人已悄悄往远处挪动脚步,唯恐撞在刘都督气头上,成了他的出气筒。
众人猜错了,刘守有并没有权威受到挑衅的那种愤怒,而是神色复杂地看着秦林离开的方向,看上去非常失望似的。
东厂和锦衣卫衙门离得不算远,都在皇城根儿,锦衣卫衙门在棋盘街西侧的江米胡同,东厂在东华门一带。
秦林率领众锦衣官校押着冯邦宁走,沿途就热闹得很了,百姓都笑着看稀奇,官员也笑眯眯地捋着胡须,暗道一声瞎胡闹。
可不是嘛,同样都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挎绣春刀,却是一伙人押着另外一伙人。
“大水冲了龙王庙,锦衣卫抓了锦衣卫!”小孩子拍手直乐,不过转眼就被母亲拎进了家门,锦衣官差有什么好看的,不怕惹祸?
秦林抬头挺胸收腹走在队列最前面,活像得胜归来的大将军,而冯邦宁就被锦衣官校押在后面,垂头丧气犹如斗败了的公鸡。
一行锦衣官校吵吵闹闹招摇过市,跟夸官游街似的,那场面再好看不过了,估计明天就得传遍京师。
“喂,秦哥,这么搞是不是太夸张了点儿?”陆远志总觉得心头有些不踏实,毕竟冯保是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兼总内外的头号内廷首领太监呀。
秦林若无其事的笑笑:“就怕事情闹不大呢,再说,我还想试试冯保……”
试什么?陆胖子两只小眼睛眨巴眨巴,不懂秦林的哑谜。
没走多久就望见了东辑事厂的金字招牌,不等秦林派人通报,徐爵和陈应凤得到消息,就屁滚尿流地跑了出来,远远迎上这支队伍。
“我的小爷耶,你怎么又搞成这样子?”陈应凤去扶冯邦宁,牛大力呵呵一笑,松开了手。
徐爵哭丧着脸:“秦少保,不用说咱们侄少爷是你打的了,这事儿咱们做不了主,待会儿咱们督公就来,您自求多福吧。”
嗬,敢情徐爵、陈应凤把秦林来的目的搞错了,还以为他带着冯邦宁上门道歉求饶呢!
秦林神色肃然,将冯邦宁一指:“这人擅自殴辱朝廷命官,越权责打本官的下属,又在本官衙署公然咆哮,是以本官将他拿下。本要按律法处置,因他自称冯督公眷属,所以押他到这里来,请冯督公给个交代。”
我的爷爷诶!徐爵、陈应凤目瞪口呆,若不是见秦林神色正常,就要伸手去摸摸他脑袋有没有发烧了。
秦林与冯保是敌是友、非敌非友,联手做过不少事情,也你来我往的斗了好几场,而冯督公吃的亏也就不少。
但时移势易,现在局面可有些不同了,秦林背靠的张居正已经溘然长逝,冯保却如日中天,双方力量此消彼长,怎么能同日而语?
那些东厂番子,更是差点没把大牙笑掉,如今冯督公煊赫一时,内阁两位辅臣和六部尚书都让他三分,这秦林居然要他给个交代,恐怕是吃错药了吧。
“秦少保!”霍重楼越众而出,朝秦林拱了拱手。
秦林眼睛眯了起来,霍重楼没有穿理刑百户的服色,甚至不是以前科管事的圆帽、皂靴、褐衫,而是穿着东厂领班的直身衣服。
不久前的痨病驸马一案,冯保与秦林达成交易,其中一条是以霍重楼取代陈应凤,做东厂理刑百户。
现在看来,冯保非但没有兑现承诺,还把霍重楼降了一级,从科管事打回了领班。
秦林心头如何想的,脸上丝毫不露,故作诧异道:“老霍,你怎么又做回领班了?”
霍重楼面色羞赧,低着头不好意思答话。
不过有人替他答,几个番子嬉皮笑脸地道:“有的人,端冯督公的饭碗,吃冯督公的请受,却胳膊肘朝外拐,和别的人勾勾搭搭,这就叫做吃里爬外,怎么会有好下场呢?”
霍重楼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他也没想到冯保这么出尔反尔啊,就在不久前,把他的科管事拿掉了,打发他重新做掌班——倒是直接开革了更好些,现在这么不上不下的留在东厂,纯粹是给人当笑话看。
只是,他和刁、华两人想到了一处,现在秦林失去了张居正这个大靠山,还能抗衡冯保吗?如果这时候去向他求助,岂不是添乱?
所以,霍重楼并没有即使把这件事告诉秦林。
“呼……”秦林长长地吐了口气,看着东辑事厂的金字招牌,和里面照壁上精忠报国四个大字,笑着摇了摇头。
官场上你来我往有输有赢,尔虞我诈也很正常,但达成了的交易协议,一般都会不折不扣的去执行,否则大家永远不要妥协了,任何时候都拼杀到底,斗个你死我活吧。
冯保明明答应了的,时局稍有变化,他就自食其言,非但没有兑现承诺,反将霍重楼降了一级,这明明白白就是拿秦林当冤大头!
事实上,在东厂门口站着的众位番子心目中,秦林的脑袋的的确确已开始变大了。
子科管事刘一刀就皱着眉摇摇头,这秦林秦少保断案如神,并不像脑筋不清醒的人哪,怎么就有些犯拧呢?
这里是条大路,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见到东厂门口的这一幕,都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脖子看,只不敢稍往前头去,唯恐惹来祸患。
锦衣卫堵了东厂的门,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的稀奇事儿!
冯保一般待在处理政务的内廷中枢司礼监,地方就在皇城东北角,离东厂也挺近的,他闻言就坐着十六抬大轿,星驰电掣的赶来。
说什么也不敢相信,已经失去靠山的秦林,竟然敢打上门来……
大群凶神恶煞的东厂番子开路,十六名膀大腰圆的轿夫抬着轿子,八名清秀小太监扶着朱漆轿杠,后面又是一队队戴着红缨铁盔、手拿锋锐长矛的旗手卫官兵,这排场与江陵首辅张居正相比,也在伯仲之间了。
“属下恭迎冯督公!”东厂数百名番子们轰的一声喊,齐刷刷跪倒在地,兵刃撞击之声宛如雷鸣。
阉党首领、东厂大魔头的气势,顿时扑面而来!
就连街道两边远远站着看热闹的路人,也觉腿弯儿发软,不由自主地跟着跪倒,生怕稍有不慎,惹到了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是谁到咱家的东厂来搅闹,嗯?”未见人,先闻声,轿子里阴恻恻的语声叫人心尖儿打颤,尤其是最后那声嗯,真叫个九曲回肠。
这时候,两边小太监掀起轿帘,一双朱履先伸了出来,接着是大红的裤子、大红的江牙海水蟒袍,温润的羊脂白玉带,最后才是冯保白惨惨的一张脸,和头顶的无翅乌纱。
他耷拉着吊梢眉,往秦林这边扫了一眼,才不咸不淡地道:“我道是谁这么大胆子,原来是秦少保,怪不得呢!”
还别说,见了冯保这架势,就连出生入死的锦衣官校们,也有些腿弯儿发软,全仗着秦林在这里,仿佛一口气撑在胸口,才没有泄了气势。
别人怕冯保怕得厉害,唯独秦林不以为然,笑眯眯地道:“冯督公,咱们老朋友了,你就别摆架子了吧!你侄儿冯邦宁突然跑来,越俎代庖教训我的手下,所以我也只好替你教训教训他,冯督公,你不会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吧?”
旁人倒也罢了,陆远志、牛大力微觉纳罕,秦长官刚从衙门出来的时候,似乎很生气啊,怎么这会儿见到冯保,口气又软了下来?
众东厂番子也笑,刚才还气势汹汹,见了咱们督公就开始套近乎,也太那啥了吧。
冯保失笑,暗道如今局势不同,你秦林还能拿以前那套对付咱家?便将脸一板,厉声道:“秦少保休得胡言乱语,你打伤邦宁侄儿,咱家岂肯善罢甘休?你等着被揭参吧!徐掌刑、陈理刑,扶邦宁进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秦林急了,凑近去低声道:“冯督公,你这不对吧,咱们说好井水不犯河水的……”
“此一时彼一时,所谓权变也!”冯保眯着眼睛分外得意,看到秦林脸上露出那种失望又懊悔的神情,他哈哈哈大笑三声。
过两天,就让门生写折子,内阁申时行那儿过一下,司礼监再批红用印,秦某人就得歇菜啦!
“冯保,你过河拆桥,你混蛋!”秦林气得跳着脚乱骂。
冯保毫不理会,自顾着走进了东厂,对于他来说,秦林已是明日黄花。
东厂众番子笑逐颜开,锦衣官校们怅然若失,唯独没有人看见,秦林看着东厂招牌的眼睛里,那种一闪即逝的决然之色。
第778章 风波
东厂衙门前发生的一幕,很快就随着路人之口传遍了京师,无往不利的秦产保,刚刚失了江陵太师这座大靠山,就在冯督公面前受窘、吃瘪,不禁叫人凭空生出几分唏嘘。
鹤来归的二楼雅座,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顾宪成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他兴奋的举起酒杯,舌头都有点打卷了:“来来来,诸位贤弟,此等妙……妙……妙事佐酒,吾等当浮一大……大白!”
孟化鲤也打着酒嗝:“当初张江陵何等威势,所幸天不藏奸,叫他早早一命呜呼,秦某人朝中没了靠山,还能蹦跶几天?冯督公毅然出手,真是大快人心!”刘廷兰、魏允中齐声称是,四人同时举杯痛饮。
本来吧,这些自命不凡的清流,私下谈及冯保的时候也没什么好话,对这位和张居正联盟的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公,他们一概是称为权阉、老贼。
不过既然冯保出手对付了他们痛恨的秦林,四位正人君子便绝口不提以前骂惯了的权阉二字,反而口口声声把冯督公叫得山响,不清楚他们底细的,还以为这四位是冯督公手下的阉党呢!
魏允中突然想起什么,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问道:“对了,冯督公封伯爵不成,正发动门生故旧攻汗张四维,我想那张四维亦是江陵太师党羽,咱们要不要来个痛打落水狗?”
“万万不可!”顾宪成酒醒了大半,神色变得极其凝重,他想起了在严清府邸无意中发现的那个秘密……
有人欢喜有人愁,有幸灾乐祸的,也就有忧心忡忡的。
定国公府,小公爷徐廷辅正和父亲对坐弈棋,忽然就叹口气:“唉……秦姑爷毕竟年轻气盛,这时候就该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却好,顺风旗扯惯了,遇到逆风也不晓得落帆。”
张居正死后,朝局变得波谪云诡,每一份力量的变动都格外的引人注目,屹立二百年与国同休戚的定国公府,当然嗅到了里头的味道,而秦林在此时意气用事,肆意殴打同僚、率锦衣官校围堵东厂,简直就是自己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中啊!
作为勋戚的魏、定二府同气连枝,大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势,徐辛夷又与定国公府走动很勤,小姑爷秦林相当于徐家的“外戚”,他吃了亏,徐廷辅自然感同身受,心中便很替秦林抱憾。
年近花甲的徐文璧手里捻着围棋子,半晌才笑着摇了摇头:“廷辅,你的心眼虽然不少,可比起你那位小姑爷,就差得太远啦!”
“父亲大人!”徐廷辅有些不服气,他也有三十多岁了,做到都督同知、统领京卫防护皇城之职,官场上地道道算得上门儿清,觉得这事儿自己并没有分析错。
徐文璧老神在在的一笑:“廷辅,你见事已很不错了,可看人还差点眼力,可不像咱们那位秦姑爷,办案是神目如电,看别的也慧眼如炬哩!我且问问你,秦姑爷到京师这几年,可曾有一次真正的胡作妄为?”徐廷辅愕然,仔细想了想,秦林到京师来这两年,看起来出格的事情做了不少,但事后才发现,他连一件蠢事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人,会主动露出破绽,让别人来抓?
不!
即使露出了破绽,那也一定是圈套、陷阱、谋略或者以退为进!
徐廷辅想通其中关节,只觉心中骇然,之前怎么也没料到秦林用意如此之深,看似普通的意气相争,竟隐含着如此心机。
“两派相争,你老子我立朝四十年从来就没选错过,如果秦林和冯保斗起来……”徐文璧斩钉截铁地道:“我选秦林!”
徐廷辅已被父亲说服,他唯一没有想明白的是,秦林将会如同翻盘?
听了儿子的求教,徐文璧朝北面紫禁城的方向看了看,脸上露出了老奸巨猾的微笑:“宫里那位行事向来操切,张江陵既死,恐怕他就不肯隐忍太久啦……”
徐廷辅恍然大悟,身为统领京卫防护皇城的都督同知,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了。
就在徐文璧目光所及之处,皇极殿巍峨宏大的琉璃宝顶以西,较为低矮的养心殿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这时候,六部九卿都已离开,于是大门被关上了,心腹小太监也被张鲸遣出去,四面散开提防冯保的耳目,宫室之中只剩下了万历和司礼监二张。
“秦林,秦林……”万历踱着步子,不停念叨着这个名字,良久才抬起头哈哈一笑:“冯保弹劾张四维,他侄儿却被秦林打得半死,倒也有趣。”
张诚听得这话,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赔着笑道:“秦林于张江陵是翁婿之亲,于陛下则是君臣之忠,如今张太师已死,陛下若不计前嫌委以重任,秦林必定感激涕零,为陛下尽忠效力死而无悔。”
见皇帝仍旧迟疑,张诚趁热打铁:“秦林是聪明人,他有三个老婆,但能给他荣华富贵的,普天之下只有陛下您!”
万历闻言微微领首,张诚这话打动他了,秦林有三个老婆,也就有三个丈人,但能决定秦林前途命运的皇帝,普天之下只有他这一个!
张鲸急得跟什么似的,眼珠一转,连忙进言:“秦林决不能用!当初就在皇爷和太师之间首鼠两端,辜负皇爷恩典,老奴瞧他皇爷的忠心也就有限得很。刘守有刘都督世受国恩,堪为朝廷爪牙,又老成谋国,奴才以全副身家性命保举他……”
张诚立刻针锋相对的举荐秦林,二张又当着万历的面争执起来,不知为什么,万历从来不阻止他们俩的竞争。
二张对陛下的态度,自己心中也有所觉悟,于是争执就越来越不加掩饰。
万历绷着脸,心头却格外高兴,就是要让臣下互相抗衡,主君才能轻松驾取,如果都像以前张居正那样,一言既出百官默然,没人能挡他巨掌一击,那高坐龙椅的自己,又和木偶有什么区别呢?
万历口中不说,心头则比谁都明白,张鲸已和刘守有、严清结盟,相比之下张诚就显得势单力孤了,要维持二张的势均力敌,避免将来又出现内廷一家独大、乃至皇权旁落的局面,现在正该扶张诚一把。
“二位伴伴不要再争了,你们都是朕的股肱心腹,你们举荐的人,朕都信得过!”万历的笑容非常真挚,伸手轻轻拍了拍两位心腹太监的肩膀。
张诚立刻眉花眼笑,张鲸却暗暗叫苦,都信得过,那就意味着秦林将和刘守有同受委任。
看着万历的笑容,二张心目中都同时一动,感觉越来越弄不懂这位皇帝的心思了。
万历很满意自己的决断,看着墙壁上张居正亲笔手书的条幅,心头暗暗得意:张太师啊张太师,这些权谋手段都是您交给朕的,您就在九泉之下,看着朕放手施为吧!今后,朕再也不需要你的辅佐啦,哈哈哈……
秦林与冯保的纠葛,虽然引起的街谈巷议很多,但更多时候是被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锦衣卫北镇抚司去堵东厂大门,这实在叫人笑掉大牙啊!
稍微老成些的官场人物,说到此事也只会笑着摇摇头,说到底,还是秦林和冯邦宁两个都年轻气盛,一时闹出来的意气之争嘛,就算秦林被冯保报复,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算不上什么大事。
真正的大事,是冯督公门下大肆弹劾次辅张四维,雪片般的奏章涌向了通政司,淹没了文渊阁,一直堆到了司礼监,堆到了养心殿。
冯保经营多年,执掌司礼监、东厂,十余年间权势喧天,仅次于张居正一人而已,如今更是兼总内外第一权阉,他的党羽直如过江之聊,发动的攻势更是神威赫赫,似乎这场滔天巨浪很快就会把张四维从次辅的位置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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