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边较高一点位置,花格子书屏上头,墨迹未干的奏章,最后一行字触目惊心:罪臣张敬修绝笔!
“大哥,大哥,你怎么这么傻!”张紫萱虚弱无力的靠着门框,清泪从雪玉般的脸庞缓缓滑落,一滴一滴的摔在地上。
秦林冲进去,伸指在张敬修颈后的主动脉上按了按,又翻过他的脑袋,扒开眼皮看了看,最后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死了,张敬修死了!
长江初遇张家两兄弟和张紫萱,张敬修温文尔雅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无论什么时候,这位相府贵公子总是温和有礼,像个真正的大哥那样包涵着弟妹,就连秦林和张紫萱的姻缘,他和张懋修都要各算半个月老。
秦林懊恼地扯着头发:没想到慢了一步,张敬修终于还是一命呜呼!他检查着尸身的种种迹象,最后退回两步,扶起虚弱无力的张紫萱,沉声道:“是自尽。大哥他用了鹤顶红,吃下去很快就走了,走得很平静。”
大哥!张懋修也冲了进来,摇着长兄的尸身,号啕大哭起来:“你、你为什么要死啊,就算抄家,咱们也可以活下去……”
“大哥、大哥是为了保全咱们,保全这个家!”张紫萱拿起那道奏折,眼泪一滴滴落下,滴在纸上,弄花了奏折。
张敬修试图用自己的死亡发出最后的悲鸣,唤起万历的怜悯,拯救张家的命运,所以他在丘橓、张尊尧进来抄家的同时,就服下了准备已久的剧毒。
游七看见张紫萱眼泪弄湿了奏折,就有些着急,指着奏折低声道:“小姐,这道奏章,您看是不是?”
秦林从张紫萱手中拿过奏章,看了看之后,就折起来还给了张紫萱:“留着吧,也算是个念想,这是大哥的绝笔了。”
“不往京师送了?”游七睁大了眼睛。
秦林望着北面京师方向无声地冷笑,最后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张敬修会乞求万历的悲悯,秦林却不需要廉价的同情,他要的东西,靠奏章求不到……
三天之后,张府挂着许许多多的白纸,纸钱的灰烬在空中飞舞,宛如黑色的蝴蝶。
赵太夫人由张紫萱和张敬修娘子高氏搀扶,巍巍颤颤的在灵前点燃香烛,老泪纵横:“白发人送黑发人,刚刚送走了我儿居正,现在又是孙儿敬修,天哪,我张家到底造了什么孽?”
许许多多的士子和百姓到张家吊唁,人人神情悲愤,荆州人很清楚,张家没有造孽,造孽的是奸臣,还有……昏君!
张尊尧又带着缇骑找了来,在府门外头齐齐排开,不许百姓吊唁,荆州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离开,骂两句人不收天收。
手上的伤口并没有好,枪伤的疼痛时时刻刻提醒着张尊尧,一天时间过去了,两天时间过去了,终于等到了第三天,他迫不及待的率领缇骑,再次围住了张居正的家。
“张尊尧,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秦林皱着眉头,没好气的迎出来。
院子里,张紫萱和张嗣修用尽力气,才把怒发如雷的张懋修拖住,这位庚辰科的状元公,此时挽起袖子,满脸通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副要揍人的样子,比外头那位张尊尧更像武臣。
“秦校尉,您也别让本官为难啊,三天期限已到,并没有见你说的新旨意嘛!”张尊尧得意洋洋的说着,只是掌心传来的疼痛,仍然一抽一抽的,叫他腮帮子的肌肉都在发抖。
好好的掌心,穿了个窟窿,该有多疼?就算长好,碎掉的骨头也接不上了,这只手算是废掉一半。
丘橓也沉着脸,眼睛望着天空,既然三天期限已到,就不必给秦林面子了,咱们公事公办吧。
吴熙摩拳擦掌,等着看秦林的笑话,他脸上的巴掌印子虽然消退了,心头的伤痕没有愈合啊,堂堂知府大人,当着三班衙役的面,被人在脸上打出五道红指印,传扬出去都成了个大笑话,至少士林清誉是全毁了。
“给我上,什么圣旨?他是装模作样,没有真材实料!”张尊尧咬牙切齿地,将手往前一挥。
众锦衣校尉就要齐步上前。
“圣旨到……”一行骑士从东北方向打马而来,为首的天使拖长声音叫道。
啊,真有圣旨?
张尊尧忽然感觉嘴里发苦,手心的伤口也好像疼得更厉害了……
五天之后,秦林与张紫萱在长江岸边依依惜别。
“秦兄,小妹、小妹在京师等着你从琼州凯旋而归。”张紫萱轻轻咬了咬唇瓣,等张敬修的丧事结束,她就要北上京师,回到秦林府邸,和徐辛夷、青黛做伴。
秦林抓起她的纤纤玉手,笑着拍了拍手背:“放心,琼州虽然是天涯海角,我这趟却并非天涯孤旅……”
“是啊是啊,卿卿我我的,叫人好生羡慕呢!”金樱姬娇媚的声音,从大江船上传来,她望着张紫萱吃吃地笑。
张紫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么,就拜托金姐姐了。”
“放心,不会把你的夫君拐走的!”金樱姬撇撇嘴。
第804章 秦左使?
秦林走过栈桥上了江船,金樱姬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水手们立刻解缆起锚,长江水流推着船缓缓离开码头,刚进江心主航道,船速就逐渐加快,他站在船侧甲板,挥手与张紫萱道别。
陆远志、牛大力和亲兵校尉们非常识趣,在水手引领下钻进了各自的舱房。
江船离开江陵城越来越远,码头上的翩翩身影终于消失在了视野中,秦林怅然若失,他相信以张紫萱的智慧和毅力,足以应对父兄相继去世的打击,可惜这种时候自己却没办法陪在她身边,心底实有遗憾。
“怎么着,还依依不舍呢?唉,说起来紫萱妹妹也真可怜……算啦,我就不吃她的醋了。”金樱姬叹口气,见秦林神色依旧有七分落寞,她妩媚的眼波柔柔的一转,就双手捧住了秦林的脸:“小冤家,开心点好不好?就算奴奴被海风吹成了黄脸婆,舱中还有位大美人儿等着你呢!”
白里透红的瓜子脸,盈盈一握的水蛇腰,微翘的唇瓣带着魅惑,眼睛媚得勾人魂儿,金樱姬如果是黄脸婆,恐怕天底下也没几个美人了。
不过,她提到的舱中人,又是谁呢?难道是徐辛夷、青黛乘海船从天津卫南下,然后溯江而上到了这里?
秦林心头纳罕,待要问金樱姬,她咯咯娇笑着躲开,娉娉婷婷的进了官舱。
“徐辛夷,还是小青黛?哼哼,和为夫装神弄鬼,今晚要惩罚你们哦……呃?”秦林刚刚踏进官舱的门槛,笑声突然之间就凝住了。
绘着百川归海图的屏风前面,站着一道婀娜挺拔的身影,她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穿一领纤尘不染的素纱百褶绣白莲长裙,满头青丝盘成巍峨高耸的飞仙髻,整个人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隐然有凌云冲霄的气概。
“东……东方不败?”秦林双手护在胸前,脚步错乱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说什么东方不败?”白霜华转过身来,藏在银面具后面的眼睛,疑惑地打量着秦林。
“没什么,原来是白莲教主大驾光临啊。”秦林吁了口气,扭过头狠狠瞪了金樱姬一眼,怎么把教主大人藏在官舱里头?
金樱姬掩着口吃吃娇笑,媚媚的掐了秦林一把:“你自己欠下的风流债,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奴家听了这位姐姐的事情,也很替她抱不平呢!”
秦林愕然,伸手擦了擦额角隐隐浸出的汗水,诚然在龙游石窟曾与白莲教主共患难,也算有过肌肤接触,可这样就要以身相许的话,未免太狗血了吧?
“金船主,这种玩笑还是不开的好。”白霜华冷哼一声,只听得咔咔声响,结实的船板被她踏得不堪重负。
“哎呀不好,奴奴这艘船别被你拆掉了吧!嫌奴家碍事?当然当然,你们两位小别重逢,自有许多话要说,奴家这就走,这就走。”金樱姬轻轻打了打自己嘴巴,水蛇腰轻摆退出了舱房,临走秋波婉转,给秦林投了个“别有用心”的坏笑,末了还很会来事的把舱门带上。
官舱中只剩下了秦林和白霜华,他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嗯,教主啊,上次的事……”
上次的事?金樱姬躲在窗外,支棱着耳朵偷听,两颗眼珠滴溜溜直转,瓜子脸上满是八卦女的兴奋:奸情啊奸情,小冤家和教主好像真的有……
“别说了,那些事情我早就忘了。”白霜华前面被金樱姬气得哭笑不得,听秦林提及就挥了挥手,硬邦邦地道:“本教主这次来,乃是有要事与秦将军相商,还望秦将军开诚布公。”
原来不是以身相许啊!秦林略略有点失望,转念就笑起来,身为白莲教主的她,脾气还挺大的,相比之下,还是地底石窟里的白霜华更加可爱呀。
“你……你笑什么?”白霜华厉声问道,她见秦林笑容猥琐,就知道这家伙没想好事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镇水观音庵、十刹海五峰海商驻地和龙游石窟里发生的一幕幕,藏在银面具之后的脸庞,也就变得有些火热了。
秦林微微一笑,正色道:“我笑教主没有诚意,既然说开诚布公,为何还要戴着面具?”
“好,反正你也见过本教主的容貌。”白霜华毫不迟疑,伸手摘下了面具。
窗下金樱姬的八卦之心越发熊熊燃烧:见过她的容貌?仅仅是见过容貌吗?白莲教主的银面具,是什么时候才会取下呢?
在这位五峰船主心目中出现了这样的画面:燃着火把的地牢之中,武功高强的白莲教主被铁链锁住四肢,秦林嘿嘿奸笑着,慢慢揭开了她的面具……
官舱中,白莲教主也揭下了面具,她额头饱满、鼻梁秀挺,稍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粉面罩着一层寒霜,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同样寒气逼人,冰冷的眼底也隐藏着可以融化一切的火焰。
冰与火的结合是那么的激烈,那么的完美,多少厂卫高手,曾在她冰寒的扫视之下魂飞魄散,多少白莲教徒,又曾被她炽热的眼神鼓励,信仰变得坚不可摧。
秦林毫不迟疑的与她对视,白霜华也毫不示弱,正当犀利如刀锋的目光和冰与火交融的眼神在空中碰撞的那一刻,秦林忽然笑起来:“仅仅摘下面具,还是诚意不够啊。”
“你要怎地?”白霜华忍住气,决心展示最大的诚意。
“难道教主没听说裸裎相见吗?”秦林说着自己就捶着桌面狂笑不止。
扑哧……哎呀!躲在窗外的金樱姬笑得花枝乱颤,不小心被窗沿碰到了头。
“金船主,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白莲教主被秦林气得够呛,将桌上一只酒杯掷出,噗的一声打在舱壁,竟深深的嵌入了厚实的木隔墙里头,将贴着舱壁的金樱姬震得浑身酸麻。
金樱姬立马逃走,还吃吃地笑:“这墙根虽然好听,就是实在太危险了……”
白霜华瞧着哈哈大笑的秦林,心中又羞又怒,换做别的人,她早就一掌击出了,可这家伙总叫她无可奈何。
“秦林,本教主是诚心诚意找你商议大事,如果再这么出言欺辱,莫怪本教主掌下无情!”白霜华说罢,气咻咻地瞪着秦林。
秦林抬起头,正儿八经的端详她,正当白霜华以为秦林要说正经话的时候,他颇为认真地点点头:“真漂亮,我发现,你生气的时候特别漂亮。”
啊啊啊啊,白霜华简直就要暴走了,什么白莲教主的身份,什么当世绝顶高手的气度,乃至与武当掌教真人论剑观星、和大雪山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决战归化城的绝世风华,在这一刻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一个羞恼交加的年轻女子。
秦林肚子里好笑,见白霜华咬牙切齿地,知道不能再逗下去了,赶紧两只手乱摇:“好好好,投降,我投降,再不乱开玩笑,教主大人有什么事情,下官洗耳恭听。”
白霜华气鼓鼓地看了看秦林,确认他说的是真话,这才缓缓道来:“秦林,你已经被朝廷革去一切职司,以普通校尉身份,发配琼州锦衣卫效力,我没说错吧?所以,本教主才会专程和你会面!”
“金樱姬和你说的?”秦林转念一想,就否定了这个可能,白莲教主明显是早就知道自己被革职了,才找到这里等着的。
秦林心头暗道奇怪得很,京师与湖广相隔千里,自己是快马加鞭赶来的,比朝廷邸报都快,如果不是张尊尧、丘橓带来的消息,江陵这边都不知道自己挨三百廷杖、革职流放的事情呢,白莲教主却是提前知道了赶来的……
白霜华微微一笑,这次终于稍微占了秦林的上风,她的消息,当然来自好徒儿阿沙啰。
她在湖北武当山与洪真人观星论剑,看见天下大势将要由治入乱,杀破狼三凶星下界的危险格局,却又有客星自天外而降,光盖紫微、势压三凶,局面便有了一线生机。
不久之后,京师方面用飞鸽传书,带来了阿沙的消息:秦林抬棺死谏,迫使万历变相的收回成命,尽得军心民心,自己却挨了三百廷杖,被流放发配,圣旨又下,派丘橓和张尊尧来抄张居正的家。
白霜华就猜到秦林一定会到江陵来,她就从武当山来到江陵,暗中观察局势,并和前来接秦林的金樱姬会了面。
白霜华是白莲教造反的总头子,金樱姬这个瀛洲宣慰使也不见得多么忠于大明朝,以前尽管有些芥蒂,现在秦林被廷杖、革职,双方的处境就有所不同,白莲教主竟与五峰船主一拍即合,就留在她船上等着秦林。
“秦林,你忠于伪明朝廷,我白莲教是红巾军一脉,龙凤天子旧部,以前各为其主,那就不消说了。”白霜华说着,就将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
秦林被她惊得睁大了眼睛,隐隐猜中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白霜华厉声道:“当年胡元无道,圣教两代韩教主起义,刘福通、铁冠道人、周颠等先驱前赴后继,遂有如火如荼的局面,后来伪明朱元璋弑韩教主韩林儿,窃据我圣教的江山,到如今两百年,朝廷昏庸无道,百官醉生梦死,有个张居正兴利除弊,也被伪朝皇帝自毁长城,连你这等能臣也被罢逐……秦林,本教主知道你的本事,从太子太保到如今一个流配琼州的锦衣校尉,还有什么意思?”
秦林摸了摸头发,迟疑道:“教主是说?”
白霜华重重地点了点头:“你为我圣教效力,奉圣左使得位置,就虚位以待!圣教中仅仅在我一人之下,数十万教众之上!”
“高天龙会答应?”秦林煞有介事地问道。
“这个你不用管,没有问题。”白霜华很笃定地答道。
在来之前,白霜华力排众议,和众位教中高手商议妥当了,如果秦林肯皈依无生老母,之前的仇怨通通一笔勾销,而且高天龙自愿降为右使,艾苦禅降为堂主,留奉圣左使这个除开教主之外的第一高位给秦林。
不得不承认,白莲教为了拉拢秦林,已经下了血本,谁让秦林那么厉害呢?白莲教高层都很清楚,过去的仇怨是仇怨,但趁着朝廷贬谪秦林,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那么这柄利剑就不再属于朝廷,反而会刺向朱明伪朝的心脏了!
开始的时候,也有几个人不大同意,可白莲教主白霜华一句话就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秦林来我教,对伪朝的打击之大,胜过十万人的大起义!
此时,她满怀希望地看着秦林,述说着自己的计划:天外客星飞来,三凶星有作乱之势,未来十年乃至数十年,天下将有大变局,只要秦林肯加入白莲教,双方携手合作,又有五峰海商相助,立刻就能掀起惊涛骇浪,把伪明的江山搅个天翻地覆。
“秦林,皈依圣教吧。”白霜华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秦林的手,美丽的脸庞因为兴奋而呈现红晕:“我是教主,你做奉圣左使,咱们并肩携手打出个天下,十年倡乱,十年割据,十年征伐,最多三十年,便能一统江山!”
呃,一代女帝?秦林苦笑着摸了摸下巴,估计以白霜华的想法,她到那时是一定要登基为帝的,自己可以做王夫?六宫之主?貌似不好玩啊!
“咳咳,计划是很好,不过,你刚才说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秦林挠着头皮,很认真地问道。
白霜华眨巴眨巴眼睛:“是啊,有什么问题?”
“可我比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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