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同门中人了,而且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臣,这师兄弟之间只有互相帮助,不会互相竞争的。
虽然唐知府觉得秦林重新登上权力舞台的机会不大,但双方无冤无仇的,能栽花就不种刺,这是官场通行的惯例嘛。
海瑞细细地抿着苦丁茶,不置可否地道:“再看看,也许是骤然被贬谪,心志为之所夺,所以委屈隐忍呢?那就太令老夫失望了,须知人不可有傲气,也不可无傲骨啊!敬亭,这是老夫肺腑之言,你须得谨记、谨记。”
“老师高论,学生佩服之至。”唐敬亭嘴里佩服佩服,心头却颇不以为然,老师你一身傲骨,到头来被贬居家十五年,要不是张四维、严清那伙人要借你头上“大明第一清官”的帽子,来为他们自己装点门面,恐怕就一辈子老死在琼州了呢!再说了,任你傲骨铮铮,顾老二出到八十两银子,你还不是连轴转的替他母亲写贺寿文?
罢罢罢,我唐某哄哄你得了,让我照你说的去做,那就敬谢不敏吧……
正说话间,百户所里头大群人涌出来,海瑞和唐敬亭就停下议论,专心看那边事态如何发展。
锦衣卫琼州百户所百户莫智高,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皮肤非常黑,眼眶深陷下去,颧骨有点高,唇边两撮焦黄的胡须,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胸前挂正六品武官补子。
“秦长官,秦长官大驾光临,弊所蓬荜生辉啊!”莫智高满脸堆欢的迎出来,笑得整张脸都快要烂掉了。
难道莫百户并没有受刘守有私底下的嘱托?海瑞和唐敬亭远远看到此情此景,心中都觉诧异。
陆远志和牛大力则把刚才那力士瞪了一眼,哼,还是你们长官懂事,咱们秦哥是做过本卫大员的,你何必摆出那副嘴脸?
秦林笑着拱拱手:“莫百户,在下是革职流配人员,不敢妄称什么长官,如今拨付麾下,还应尊您一声长官才是呢。”
“啊,秦长官被革职流配了?”莫智高惊叫起来,声音大得几乎整个琼州府城都能听见,顿时吸引了街上行人的目光,两边走路的老百姓,茶馆底楼喝茶的客人,商铺里挑选货物的顾客,都把这边看着,狐疑地打量秦林,指指点点的说不晓得他犯了什么王法,流配到我们这个偏远地方。
陆远志就有些不乐意了,横了莫智高一眼,靠,你丫喉咙挺大啊,要不要拿个喇叭给你,好让全琼州府的人都知道咱们秦长官被革职流配到这里来了?你丫耍猴呢?
莫智高阴阴地一笑,正如陆远志的猜测,他是故意的。
本来吧,秦林虽然革职发琼州军前效力,他老婆徐辛夷还是魏国公府的大小姐,他的亲朋故旧遍及朝野,就连江陵党诸位大佬,也有不少门生故吏留在朝中,任谁都不能不有所顾忌。
不过,琼州府地方是中国最南端,实在太偏远了,莫智高不见得尽数知道秦林身后的势力,更不曾目睹京郊送别时那众星拱北斗、群峰朝太岳的一幕。在他心目中,毕竟县官不如现管,本卫都督刘守有写信密嘱,为了攀上刘都督这棵大树,为了前程似锦荣华富贵,莫智高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秦林脸上却古井不波,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似的,仍旧笑道:“不错,莫百户没有来得及看公函吗?在下因抬棺死谏,于午门之外挨了三百廷杖,又革职发配琼州百户所效力。”
三百廷杖?琼州所的官校们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就有点变了:这人是钢浇的、铁铸的、油炸的、还是水煮的?这么多廷杖都没把他打死!
“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此子有些意思!”茶楼上,海瑞禁不住击节叫好,对秦林的欣赏又增了三分。
唐敬亭失笑,忽然又想出一条老师要将秦林收录门墙的理由,当年海瑞抬棺死谏,秦林也抬棺死谏,所以老师才这么青眼有加啊。
不过海瑞没挨廷杖,这点就远不如秦林出彩了,但话说回来,如果海瑞挨三百廷杖,估计会被打得只剩下肉渣子吧。
莫智高也心头一抖,晓得能挨三百廷杖还活蹦乱跳的都是牛人,不晓得身后有多大势力保住他。
可想到锦衣都督刘守有的暗示和允诺,所谓利令智昏,莫智高把心一横,朝身边心腹打了个眼色。
一名琼州所的校尉呵了呵腰,疑疑惑惑地道:“秦长官真个被革职发配本所效力?那就是普通校尉了……好像、好像拜见上官,就该行庭参吧?”
莫智高故意不看秦林,两只眼睛望着天,阴阳怪气地道:“那怎么好意思呢,秦校尉,你说怎么办?”
行庭参就是照例向上司下跪,其实,像稍微客气一点儿的上司,都会免了庭参,首先是顾全下属的脸面,其次也显得心胸宽广,体恤下情。
更何况像秦林这种朝廷大员身份,革职流配过来的,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反而该旧下属朝他叩头,而不是他来行庭参。
陆远志、牛大力怒火冲天,卷着袖子就要冲上去揍人。
白霜华垂着头,双眸中电闪雷鸣,脚下不声不响的把黄土夯成的路面踩下去一寸多深——如果是别的场合,她早就一掌把莫智高脑袋拍成烂西瓜了。
不知怎的,她对秦林经常没有什么好脸色,可别人瞧不起秦林,教主大人就会非常非常的生气……
莫智高没来由感觉后背发凉,好像被最凶恶最可怕的魔神盯住似的。
喂,喂,秦林手放在背后摇了摇,白霜华的杀气之重,他站在前面,都感觉头发炸起来了。
白霜华很快发觉不妥,赶紧收敛了杀气,莫智高才没有被吓得尿裤子。
“奇哉怪也,刚才怎么回事?”莫智高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又看了看秦林,只见他依然笑容莞尔,并没有发怒的样子,这才把心思定下来,将牙齿狠狠一咬,板起脸不说话,只用眼角余光盯住秦林,等他行庭参。
琼州所几个心腹都笑起来,咱们百户大人就是耍猴呢,不怕你秦某人当过多大官儿,难道还有死灰复燃的机会吗?专门迎出来,才好当街让你下跪嘛,嘿嘿嘿,耍的就是你!
茶楼上面,唐敬亭看得直摇头,“莫百户太过分了,做人如此不留余地,实在太急功近利,连老上司、旧下属的体统都不顾了,秦某人年纪虽轻,毕竟做过锦衣卫都指挥使……”
官场上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比如海瑞当过官儿,后来因某些缘故被革职回乡,难道他还要给门生唐敬亭下跪行礼?那就太不合人情,也违反儒家纲常。
武官之间,讲这套没士林文官严格,但秦林当初官比莫智高大了无数倍,一朝被贬,莫智高就毫不顾忌情面,这怎么都显得很卑劣无耻。
“敬亭,也不能这么说啊。”海瑞捏着胡须摇了摇头:“毕竟庭参是朝廷法度,莫智高既不愿主动免掉,秦林也就只能……罢了,老夫且看他如何应对。”
街面上不少人把目光集中到了秦林身上,琼州府的百姓也不晓得这是什么人,只知道他是犯罪被贬谪的,就有许多青皮光棍、无赖闲汉等着看热闹。
莫智高和他的心腹们得意洋洋,今天这一幕看见的人越多越好,传扬越广,刘都督才越满意!
“刘守有啊刘守有,原来你给我这么大一个欢迎礼。”秦林突然轻蔑的笑起来。
“怎么着,还敢口称刘都督名讳?”刚才那力士又挺起长矛,恶声恶气地喝道:“你到底跪不跪?不跪,就滚回去!”
如果秦林拂袖而去,那就正中了奸计,刘守有和张鲸、严清等人又可以借题发挥了……
秦林摆摆手止住快要暴走的弟兄们,非常无奈地叹口气,然后伸手解衣服:“唉,天气真热啊,我汗都出了一身……”
呃,他这时候脱衣服,什么意思?众人面面相觑,茶楼上的海瑞、唐敬亭也搞不清状况。
哪晓得衣服刚刚解开,还没有脱下来,莫智高和琼州所的全体官校就矮了一截,齐刷刷的跪在地上磕头,山呼舞蹈:“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827章 忠心耿耿
秦林笑嘻嘻地打量着莫智高等人,戏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足足顿了半炷香的时间,等他们膝盖头都有些跪痛了,才不紧不慢的朝着北面京师方向拱拱手,朗声道:“圣恭安。”
呼……莫智高擦着满头汗水,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加上亲信们一共几十道目光,全都盯在秦林飞鱼服里面系着的玉带,明黄色缎子打底,镶嵌的和田白玉质地温润细腻,赫然雕刻着飞龙抢珠图案,乃是皇帝才有资格用的九龙玉带!
秦林把御赐九龙玉带系在腰上,无论谁见了都得下跪恭请圣安,所以莫智高等人立刻跪下山呼万岁,谁要不跪,谁就是欺君之罪!
万历的的确确把秦林的官职全部革掉,但从来没有抄家收回御赐之物啊,话说回来,抬棺死谏最多也就挨廷杖,如果谏言就要抄起家来,不用秦林自己费力,满朝文官清流第一个就要和万历炸毛——咱们就是靠嘴皮子吃饭的,谏言要抄家,咱们还混个屁啊!
这是朝廷制度,就算皇帝,也不能坏了规矩,想当年以王爷身份入承大统的嘉靖皇帝,想把自己亲爹抬成先皇,和满朝文官闹到什么程度?虽然大礼议上嘉靖到底还是得到了胜利,可胜利的过程之艰难,也够他喝一壶的。
万历赐给秦林的九龙玉带,也就一直在秦林手上,万历再怎么把他罢官革职,也不好意思说把我赐给你的玉带还回来这种话吧。
只不过,别人得到了钦赐之物,都毕恭毕敬的供奉起来,有的府上每天还烧三炷香呢,像秦林这么堂而皇之系在腰上的,还真是绝无仅有,莫智高就算做梦,也想不到他还有这一手啊!
秦林坏笑着,慢慢把外衣又披在身上,双手放在衣襟处假装整理,像猫戏老鼠似的看着莫智高:“咳咳,莫百户,你现在还要不要在下行庭参啊?”
嗨呀,秦长官真是太坏了,坏得叫咱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陆远志、牛大力要很辛苦才能忍住笑,秦林那意思是摆明了的,如果莫智高还敢唧唧歪歪,他就又把衣服解开,亮出九龙玉带,莫智高和琼州百户所的人还得再一次跪下恭请圣安,并且这种游戏可以重复无数次,直到对方膝盖跪烂为止……
白霜华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明显控制不住笑意了:秦林这家伙实在惫懒,满朝文武百官,这种事恐怕只有他做得出来吧。
莫智高比吃了个苍蝇还难受,简直恨不得冲上去把秦林狠狠揍一顿,可陛下的九龙玉带系在他腰杆上,谁敢对他怎么样?只要碰到九龙玉带,这家伙绝对说你是故意不敬御赐之物,欺君罔上的罪名扣下来,谁都顶不住呀。
更何况,街道两边无数百姓投来了诧异的目光,他们也不清楚前因后果,只看见一向飞扬跋扈的莫百户竟对一个年纪轻轻、身穿校尉服色的锦衣卫士下跪,嘴里还高呼万岁,如果不是琼州离京城实在太远,简直要怀疑是不是万历皇帝微服私访过来了。
莫智高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和心腹们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咳咳,琼州地气温暖,站在太阳底下好像越来越热了。”秦林说着,就又慢条斯理的去解外衣。
别别别,莫智高脸色都绿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当机立断:“秦长官太客气了,什么庭参?您咱们的老上司,行这个礼,不要折杀小的吗?”
“我也觉得你当不起呢。”秦林依然是笑嘻嘻地,可语声中的寒意,叫莫智高打了个哆嗦。
哈哈哈,秦林说罢大笑三声,率着众官校扬长而去,剩下莫智高在百户所门口直擦冷汗。
“看什么看?!”莫百户的亲信们驱散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人人脸上无光。
莫智高看着秦林的背影心头惴惴,他忽然发现,答应刘守有的嘱托,也许是个错误的选择……
秦林没走出多远,就听得身后人群中脚步声响,似乎有几人冲着自己而来,众亲兵弟兄立刻身形交错,隐隐布成阵势。
白莲教主白霜华也深吸一口气,双脚不丁不八,看似随意垂下的双掌,已随时可以发出雷霆一击。
“教主大人,别那么凶好不好,你不是说不管我死活吗?”秦林用肩头挤了挤白霜华。
“谁……谁管你死活啦?”白霜华俏脸微微一红,肩头发力朝秦林靠过去,把他震开,“哼,我只是不准你早早死掉,免得到时候兑现不了赌约,所以这一年里,谁要杀你,我就杀谁!”
到底是教主大人,威武霸气啊……
“秦长官留步!”追来的几人叫喊起来。
四名青衣白帽的仆人追上来,朝着秦林垂手而立:“秦长官,弊主人请您暂且留步,有话想和你谈谈。”
“哦,你们主人是谁?我记得在琼州并没有亲朋故旧。”秦林摸了摸鼻子,想不出在琼州认识谁。
一个苍老而矍铄,隐隐带着金石交鸣的声音笑道:“老夫刚峰先生海瑞,秦长官安好?”
海瑞海青天?秦林大吃一惊,在他心目中,海瑞不仅是当朝第一大清官,经常为民请命,还是位刑侦方面的前辈高手,《海公案》在民间传得很神,尽管里头怪力乱神的东西很多,看起来荒诞不经,但秦林自己不也是被传得日断阳夜审阴、深入九幽地狱拷问魂魄吗?
早就知道海瑞在琼州,秦林本来准备安顿下来,就抽空去拜访他,和这位前辈交流交流断案的心得体会,却没想到他主动找上门来,也算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陆远志和牛大力也颇为敬仰地看着海瑞,只见他老人家年近古稀,花白的头发胡须,身材高瘦,面皮黑里透红,精神矍铄,眼睛里有股子倔强的神气,穿的布衫飘飘荡荡,脚上踩一双自家做的千层底布鞋,颇有两袖清风一尘不染的清官气度。
唐敬亭也追上来了,冲着秦林笑道:“本官唐敬亭,忝为琼州知府,刚才和海老师在茶楼上谈论诗文,无意中看见老弟与莫百户交涉,老师有些话想和秦老弟谈谈。”
哪里是什么无意中看见?海瑞分明就是等在茶楼上观察秦林的,总体上他还是比较满意,只到了最后才有点意见。
“失敬失敬,原来是海刚峰海老前辈,小生这厢有礼了!”秦林冲着海瑞一揖到地。
他是作为几百年后的法医、刑侦工作者,向同一领域的先行者致敬,海瑞和唐敬亭却会错了意,听到前辈二字,两人相顾而笑。
府衙就在不远处,一行人应唐敬亭邀请,成了琼州府的座上宾。
白霜华看看府衙陈设,自己觉得好笑,本来是大明朝的强仇大敌,就算进府衙吧,不是搞破坏就是率义军打进去,像今天这样成为座上宾,还是头一次呢。
“不知道这唐敬亭是个好官还是坏官?海瑞倒是个好官,将来推翻伪朝,须得饶他一命,咦,这样清官,如能为我圣教所用……”教主大人又开始盘算割据称雄、逐鹿中原的大计了。
宾主落座之后,海瑞首先笑道:“秦小友,我闻得你在京师冒死进谏,义举传扬天下啊!故张相公执政多有偏颇,老夫虽不敢苟同,但朝廷清算之手段过于酷烈,办事过于操切,老夫也很不赞成。”
嗯,这个态度不错!秦林对海瑞观感又好了三分,即使是政敌,也秉承比较公正的立场,不像张四维、刘守有、严清这伙人,纯粹是党同伐异,恨不得把张居正挖出来鞭尸才合他们心意。
“说起来,小子也是效法老先生当年抬棺死谏的义举,未免有点狗尾续貂了。”秦林嘿嘿干笑着谦虚两句。
秦长官也会谦虚?陆远志和亲兵弟兄们心头好笑,不过海瑞名气很大,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个大大的清官,众人倒也不觉有异。
唐敬亭凑趣地道:“老师抬棺死谏,秦老弟也抬棺死谏,不叫老师专美于前,正是见贤思齐,一在嘉靖朝,一在万历朝,可谓前后辉映,今日两位竟会于琼州府衙,我这衙署的运气真是好得很,借两位之名,要传扬后世了。”
双方又寒暄两句,忽然海瑞面色一肃,目光炯炯地看着秦林,将话风掉转过来:“然而秦小友将御赐之物系在腰上,不是太过不敬吗?以此教训莫百户,稍嫌儿戏,而大不敬之嫌,则有损臣子对君父之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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