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宾商是湖北郢中人。郢中距离江陵很近,以前曾受相府恩惠,张居正说他的兵法韬略极为厉害。
五年前,待字闺中的相府千金曾这样问父亲:“尹先生既是当世兵法大家,何不破格起用?”
张居正先是笑而不答,被女儿缠得久,这才笑道:“尹某韬略神鬼莫测,学的并非扶保社稷之兵法,实为乱世屠龙之异术!现而今老夫当政,大明朝承平之世,哪里有他的用武之地?噫,但愿尹某一生所学永远不能施展,那才是社稷之福呢!”
尹宾商被张居正雪藏十余年,屠龙之术不得施展,声名默默无闻,只有一本白毫子流传后世,如今张紫萱不顾父亲的叮嘱,将他引见给秦林,云从龙、风从虎,自有一番风云起落。
张紫萱忆及当年与父亲对答,心中就是忽地一痛,脸上却抿嘴微微一笑,将茶碗顿在桌子上:“不是我抬举你,是你将来要追随秦兄干出番事业。闻得尹先生颇有识人之能,试问在你心目中,秦兄何许人也?”
尹宾商稍稍思忖,然后斩钉截铁地道:“治世能臣,乱世奸雄!”
张紫萱微怔,接着低下头去,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所见略同。
游七却是心下一惊,看看尹宾商,再看看张紫萱,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小姐的所作所为了,心底竟隐隐存着难以明言的畏惧……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函谷关到潼关的官道上,秦林一行人纵马缓缓而行,天色渐渐黑下来,问山边樵夫何处有客栈,樵夫遥指前方,说前头转过去就可以打尖,若是错过了,就要再走二十里。
果然官道旁的黄河岸边有个小村庄,众人打马过去,远远听得人喊马嘶,又看见许多车把式、伙计刷洗牲口,原来张四维府上的商队也在这里投宿。
商队众人见秦林也来,那些伙计朝他们点点头,总算是路上有过一面之缘的。
曹四满脸酒气,被一个浓妆艳抹的村妓扶着走出来,在路边哇哇的吐,酒意去了几分,看见秦林这些人,立刻把眼睛一瞪,手按刀柄冷笑道:“哪里来的小毛贼,只管跟在爷爷身后?你打错了主意,曹四爷眼里不揉沙子!”
秦林眉头一皱,遇到这个妄人,真是莫名其妙。
陆远志反唇相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管得着我们吗?敢情函谷关到风陵渡这条路是你家买下的?”
“臭小子,敢和曹四爷顶嘴,呃……”曹四打了个酒嗝。
村妓看看秦林这伙人也是些精壮汉子,唯恐把做生意的地方打烂,赶紧劝解:“曹四爷,您大人大量,何必跟他们计较?来来来进屋,奴家再陪您喝个合欢双杯!”
曹四色心起来,也就丢下秦林不管,搂着村妓走了回去。
第二天清晨,秦林一行早早的起来,准备抢在曹四这伙人前面赶往风陵渡,否则被对方占先,牲口马匹粮食这么多,不知多久才能轮到秦林渡河。
“曹四爷,他们走啦!”一名伙计躬身在村妓门外报告。
曹四抱着村妓上下其手,满脸得意的贱笑……
第855章 争渡
立马风陵望汉关,云峰高出白云间,西来一曲昆仑水,划断中条太华山。传说上古女帝女娲姓风,山西蒲州风陵是她的陵墓,渡口位于风陵之南的黄河岸边,因此得名风陵渡。
这座风陵渡自古以来就是黄河上最大的渡口,连接河洛平原、关中秦川和三晋大地的咽喉要道,所以朝廷设有巡检司和船政司,管辖渡口大小事务。
秦林率众赶到风陵渡的时候,远远看见不少穿灰布号褂的巡检兵丁在岸边走来走去,南岸这边停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为数不少。
陆远志把手一拍,乐呵呵地笑:“好造化,刚到渡口就有船!正说天色改变怕要下雨,这下好了,咱们到黄河对岸的风陵镇上歇息,热汤热水舒舒服服的歇一歇……”
黄河南岸属于河南,北岸就是山西蒲州地界,风陵镇恰恰是张四维的老家,不过秦林和他老人家可没什么交情,不会去拜那少师府,过河之后在风陵镇歇息躲雨,然后就要去蒲州城的锦衣卫官署投帖报到。
骑马比乘船辛苦不少,众校尉弟兄连日赶路疲乏,听说过河就是蒲州地界,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人人都面露喜色。
秦林却眉头微皱,扬鞭遥指风陵渡:“不对劲儿,河上渡船只有南归的,没有北返的,全都停在南岸,聚集在渡口的百姓越来越多,巡检司兵丁来回弹压,难道有什么变故?”
众人定睛细看,果然被秦林说中,那些渡船哪里是在南岸等客?分明是被巡检司兵丁扣了下来!
为何封渡?若是洪水暴发,河面水流却并不湍急,如果是兵灾,又没有丁点消息,怎么就把偌大一座渡口封住了?
秦林率众拍马上前,十数骑泼拉拉跑到了渡口。
两名正在维持秩序的弓兵迎上来,见秦林一行乘着好马,晓得有些来头,他们态度很客气,抱拳道:“客人往哪里去?渡口人多,请下马,不要乱冲乱撞。”
秦林一个偏腿下了马,随手扔过去两块散碎银子,说要过河去蒲州,问他们为何封住渡口不准通行。
巡检司的弓兵都是佥发的本地壮丁,这两个见到银子就堆起了笑脸,点头哈腰地道:“回爷的话,今个儿天没亮就有少师府的人过来说了,府上的商队就在二十里外,叫咱们巡检司提前点起渡船,预备载他们过河,所以本司哈巡检把北岸过来的渡船都拘在南岸,待会儿先把少师府的管家老爷们渡过去,然后才渡别的客人。”
陆远志、牛大力相顾苦笑,都觉得张四维的狗奴才实在欺人太甚,竟让渡口停运只载他府上的货,叫许多百姓在这里苦等。
白霜华美丽的眸子里寒芒一闪,抿着好看的小嘴儿嘿嘿冷笑,这就是大明朝的官儿,这就是首辅大学士的家奴!
秦林使个眼色叫众人不要露了口风,接着他指了指有些阴沉的天空,问那两名弓兵:“两位老总,可以稍作变通吗?我们有急事想要过去,这天气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大雨,风一刮起来,恐怕渡船就不能开了吧。”
此时的黄河水急浪大,一旦风雨交加,河面上浊浪滔天,任你什么渡船都不敢开航。
两名弓兵互相看看,觉得秦林出手大方,便说替他引见巡检司哈老爷。
白霜华撇撇嘴,觉得秦林太小家子气,身为魔教教主,她一向是路见不平我来铲,依着她就要把张四维府上那伙狗奴才狠狠教训一顿,再说了,秦林只顾着自己过河,未免显得太自私了,刚才她听得远处隐隐传来妇孺哭泣之声,想来定是有什么急事要过河,却在渡口被阻住,因而着急哭泣。
哈巡检穿一领绿色官袍,胸口从九品的海马补服,生得白白胖胖,走路一摇三晃,高鼻深目、胡子蜷曲,依稀有色目人的影子。
元朝时许多色目人从西域进入中原,后来又被明朝招降,任用为鞑官,西北地区尤其多,这哈巡检想必就是当年鞑官的后裔了。
秦林知道这些小吏的眼睛里只装得下钱,也不和他攀谈废话,直接一招顺水推舟,就把十两重的一锭元宝塞进了哈巡检手心,笑道:“在下有急事要过黄河,请哈巡检通融通融,一艘大船足矣。”
哈巡检接到银子,脸上表情那就丰富了,极为心动,几乎下一刻就要答应下来。
秦林回头朝白霜华眨了眨眼睛,“如何?去叫那急哭了的人和咱们同乘吧。”
这还差不多,白霜华回嗔作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越来越在乎秦林的所作所为了。
哪晓得就在此时,哈巡检身边跟着的人当中,突然有一个黑绸褂子、歪戴英雄巾,做家丁打扮的家伙,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然后不怀好意的冲着秦林坏笑。
哈巡检顿时浑身直抖,只觉手心里的银子比烧红的铁还烫,忙不迭地把银子还给秦林,像赶苍蝇似的连连挥手:“本官一清如水,你休想贿赂本官,拿着你的银子快滚!”
怎么会这样?众人怒不可遏,牛大力捏着砂钵大的拳头,就待上去厮打。
秦林看了看那家丁,依稀记得昨天这厮在曹四身边出现过,心下就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那曹四身为张四维府上家仆,正所谓宰相家仆七品官,外出行商时处处官府、商家都仰承他鼻息,因此格外骄横跋扈,秦林仅仅在函谷关问税吏为何不征张府商队的税,就被他记恨上了,使出争渡的小伎俩,要教训教训这不懂规矩的乡巴佬。
摆摆手止住牛大力,秦林转身就走,嘴角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冷笑。
“天哪,平白不让我们过河,还怎么活哟!”杜嫂双膝跪地,带着丝丝白发的脑袋在地上重重的磕碰着,整个人已近乎虚脱。
丈夫杜铁柱郁闷的蹲在旁边,双手用力的揪着头发,脸深深的埋到了胸口。
杜家一对小姐妹,大的那个十三四岁,生得眉清目秀,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小的一个十一二岁,陪在姐姐身边,一个劲儿的用手抹泪,脸糊成了花猫。
病的是男孩子,他躺在姐姐怀里,小脸蛋儿红得像火烧,手按在小腹上,不停地呻吟,神情十分痛苦。
几名弓兵在旁弹压局势,嘴里吆喝道:“散了散了都散了,少师府的商队要过河,咱们也没办法,要不乡里乡亲的能不帮一把?”
围着的百姓们听到少师府,一个个敢怒不敢言,有人低声咕哝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大柱子三十多岁才有了十一郎,如今病得昏天黑地,急着去风陵镇请范一帖看病,偏生堵在这里过不去,咱们看着揪心哪……”
可是,没有人敢多说什么,风陵镇的少师府,那可是宰相家呀!以前他们过河,都是这般强横霸道的,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杜家几口儿急得要死,百姓们愤愤不平却又束手无策,正在此时人群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杜家人面前,用温和有力的声音问道:“孩子怎么样?陆远志,过来替他看看。”
正在哭泣的杜家几口儿抬起头,正好迎上秦林露出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不过他们并没有感激涕零,抱着弟弟的姐姐还朝后缩了缩,畏惧地看着秦林,看着他身上整洁的丝绸衣服——在她心目中,只有那些被称为老爷少爷的人才会穿成这样,而老爷少爷们对自己这样的穷人,是不大会有什么同情心的。
呃……秦林小郁闷一把,心说难道我长得比较像人贩子?
白霜华乐不可支,走上前温言安慰杜家几口儿,她的眼神和话音好像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杜家夫妇和姐妹俩很快就放下了警惕,将他们的处境和盘托出,也愿意接受陆远志的诊断了。
胖子望闻问切,这家伙毕竟是神医李时珍嫡传,一流名医够不上,二流良医是没跑的,很快就得出结论:“病人在家突然又吐又泻,口边有腐臭,烦躁不安,舌苔黄糙,脉象滑数,是暑热交感发了绞肠痧,须得尽快服用黄芩定乱汤或者玉枢丹。”
绞肠痧就是霍乱,一种烈性肠道传染病,在医疗条件落后的情况下,病死率非常高,儿童得了此病尤为危险。
秦林听说之后就眉头大皱,他知道陆胖子随身带了些常用的丸药,不过主要是治感冒发烧和跌打损伤的,并没有黄芩定乱汤或者玉枢丹。
有个商贩模样的人听到陆远志的话,就叫起来:“那什么定乱汤,对了,河对面药铺子能配呀,上次李狗子家大闺女得了绞肠痧,就是风陵镇范一帖给开的。”
听说河对面有药,秦林毫不迟疑,走到河边朝船夫们喊道:“谁能马上过河?在下出纹银一百两!”
陆远志很配合的将两锭银子高高举起。
嘶……百姓们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劲儿地说杜家遇到贵人了。
杜家夫妻嘴唇直哆嗦,愣了半晌,忽然跪在地上直磕头:好人,好人哪!
可船夫们并没有回应,他们眼馋地看着银锭,最后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不住了,得罪少师府,只怕是有钱也没命花。
“哈哈哈,急着过河?”曹四嚣张跋扈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他身后是长长的商队,这厮冲着秦林啐了一口:“等上三个时辰,爷爷们过完了再说吧!”
第856章 仁者无敌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本来秦林许下一百两银子的重赏,船夫们虽畏缩不前,里面也有两三个开始犹豫起来,就连扣船的巡检司弓兵,也互相使着眼色,看样子颇为意动。
可曹四带着人赶来,刚刚吼了这么一嗓子,局面就立马变了,那些个船夫噤若寒蝉,弓兵也把舌头一吐,再不敢动什么别的心思。
宰相家人七品官,当年戚继光戚大帅见了相府管家游七,都赔着笑脸称兄道弟,这曹四虽不是张四维府上的大管家,但在关中地面上也是跺跺脚震天响的人物,莫说平头百姓了,就算是知县知府,又有哪个敢在首辅大学士的家仆面前充大蒜瓣?
哈巡检也领着十来名弓兵,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谄媚的笑脸冲着曹四:“四爷,船都准备好了,您先请?”
曹四目光扫过秦林,冷笑道:“唔,粮草货物多,四爷我在这边监押,免得谁趁乱胡来,老哈你也多盯着点!什么阿猫阿狗的,不要让他们脏了四爷的眼!”
妈的,曹四欺人太甚!牛大力、陆远志等校尉弟兄愤恨不已,眼巴巴的瞅着秦林,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要扑上去厮打。
秦林摇了摇头,就算打赢曹四,船家畏惧少师府的积威,也不见得敢载别人过河,自己的身份更不能亮出来,本来与张四维就是政敌,曹四晓得了一定更加起劲儿的刁难。
“妈妈,姐姐,肚子疼……”杜十一郎低声呻吟着,父母和两个姐姐顿时慌了手脚。
秦林回头看看,只见这小孩子脸色已相当难看,病情已非常严重。坚持个把时辰差不多就是极限了,绝不可能再拖三个时辰,等到张四维府上这个规模庞大的商队渡过河,恐怕他已经死在了姐姐的怀抱里。
秦林叹口气,踏上一步,冲着曹四笑盈盈的拱拱手:“曹四爷,在下冒犯之处还望海涵,不过这杜家一门与您前世无冤今生无仇。十一郎已命在顷刻,只等着去对岸风陵镇买药救命,贵府渡河时,能不能让他们搭船渡过去?”
什么?陆远志、牛大力都觉得有些憋屈。秦长官从来占便宜不嫌多,吃亏半分不肯,啥时候求过人来着?
白霜华先是一怔,接着冰霜笼罩的俏脸在刹那间春回大地,笑靥如花般绽放。不知不觉的,她投向秦林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温柔。
不远处的小树林旁边,用斗笠遮住脸的男人点了点头:“抬棺死谏迎廷杖,不向权奸让半分。心中方寸有如铁石的秦将军,却肯为一黄口孺子软语相求,向区区一介恶奴低头,实在叫尹某惊讶之余又钦佩不已。”
游七暗暗点头。相爷当初看错了一个张四维,但看对了秦林!
张紫萱妙目凝视远处的秦林,傲然道:“金刚怒目,故而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尹先生,现在可知我荐你出山相助,是叫你胸中韬略得遇明主了吧?”
尹宾商沉吟道:“秦将军虎啸鹰扬、神目如电,却并不能使尹某心服,然而他尸山血海中行那杀伐诛戮之事,心中却能始终存着一念之仁,本心坚若磐石不可动摇,实在叫尹某心折。要知道尹某所学杀戮极重,既为秦将军所用,若是他没有这一点仁念,那就非苍生之福了。”
如果说之前尹宾商是因为受江陵相府恩惠,又见秦林才能见识俱为出众,才答应出山相助的话,现在他就已倾心归附,心甘情愿为秦林所用了。
张紫萱微微一笑,忽地脸色肃然,压低声音问道:“尹先生昨日说秦兄乃治世能臣、乱世奸雄,不过如今大明是个治乱交替的局面,将来是治世还是乱世也未可知,那么秦兄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呢?”
尹宾商思忖良久,长长地吁了口气,最后斩钉截铁的吐出四个字:“仁者无敌!”
似乎答非所问,却已不言自明,张紫萱深邃的双眸忽地一亮……
秦林宝剑诛尽魑魅魍魉,心中犹存一念之仁,但那曹四实乃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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