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没有想到这一层,自己先慌了起来;余懋学、赵用贤就不同,他们党争倾轧经历得多了,早已见惯不惊;但唯有顾宪成,转瞬之间就想明了前因后果,分析得条理清楚,一席话立刻叫同党稳住了阵脚。
不愧为将来东林党的魁首,赫赫有名的隐相东林先生,此时虽然踏入官场还不算久,但已有三十多岁,正是锋芒毕露的全盛之年,才能在京中奔走张罗到如此局面。
啪啪啪,秦林不紧不慢的拍了三下巴掌,笑容满面:“不愧是顾宪成顾大解元,果然好一张利口,嘿嘿,本督真要把你们抓起来,岂不坐实了威福自专、凌虐朝官的罪名?诸位君子正好借此扬名天下,嗯,和东厂魔头誓死相斗,决不屈服的孤忠之臣,啧啧啧……”
众位正人君子都免不得脸皮一红,暗道这秦贼委实狡诈,把大家伙儿的心事都给道破了,咱们再要摆正气凛然不畏强暴的架势,未免有点不好意思。
顾宪成也暗暗失望,他倒是巴不得秦林恼羞成怒,把家里这一伙文官都抓起来,自己跟着也去东厂里头走一圈,只怕名声比挨廷杖还要大,将来声誉鹊起那是铁定的了。
唉,刚才怎么要把话说得那么满?秦督主你就把我抓起来吧!
顾宪成心念百转,又变了面皮,厉声道:“秦贼,你以为我等不知道?你面上大言炎炎,假说什么破案缉凶,装得冠冕堂皇,仿佛天下正义尽在掌握,私底下却蝇营狗苟、伤天害理,以佞幸而居高位!吾等正人君子正该做仗马之鸣,你等着,明日便有弹章,暴你十条大罪!”
啪啪啪,秦林又拍了三下巴掌,仿佛非常欣赏地看着顾宪成:“演得好,演得好,顾郎中这番表演实在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就是在天桥底下,也难找得到这样的了……咦,主角既然有了,各位配角难道不跟着唱两句?”
说罢,秦林又把狐疑的目光转向余懋学等人。
陆远志、牛大力很嚣张的笑起来,众番役也跟着哄堂大笑,天桥底下那都是杂耍卖艺的,近来尤其是一伙耍猴的最出名。
现在秦督主那眼神儿,不就是在看耍猴吗?
别人倒也罢了,余懋学余大嘴巴最受不得激,将桌子一拍,杯儿盘儿跳将起来,顺势站起戟指秦林,怒喝道:“秦督主既知当今圣天子在位,百官众正盈朝,就该百事收敛、谨言慎行!却撞破大门,出言戏谑朝廷命官……哼,你究竟是何来意?”
顾宪成也踏上一步,冷声道:“秦督主如无要事,可以从顾某家中离开了,咱们朋友吟风弄月,至于督主您嘛……哼哼,似乎留在这里不大妥当吧?”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明明是笑秦林不通文墨,士林中人雅集,没有他插嘴的份儿。
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齐齐捻须而笑,江东之、羊可立暗道顾叔时词锋犀利,李植性格跳脱些,还喝了声彩。
“哎呀,本督确实不通文墨,只能替陛下办些粗浅活计,不能和夸夸其谈的诸位比呀!”秦林假模假样的摇头叹息着,忽然话锋一转,正言厉色地道:“所以,本督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履行分内职责,送坐记来顾兄府上到任,顺便和顾兄打声招呼。”
东厂番役外出打探情报叫做打事件,任务分为听记和坐记,到京师的茶楼酒肆赌档青楼,乃至外省州县去办事,称为“听记”;派遣到各衙门和各达官显贵家里,一方面加以监视,一方面也保护被监控者的安全,这就叫“坐记”。
顾宪成神色一滞,反问道:“以前就没有派坐记到顾某家中,何以秦督主突然行此事?只怕另有别情。”
秦林笑笑:“以前顾兄只做着主事,自然不必派坐记,现在顾兄青云直上,做到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的位分,朝廷格外看重,本督也不敢怠慢,自当遴选虎贲之士充当坐记,以保护顾兄全家老小。”
这……顾宪成犹豫着,明显秦林是要公报私仇,但他的理由偏又非常充分,实在不好拒绝。
众清流全都傻了眼,江东之这些官卑职小的还没享受到派坐记的待遇,但户部侍郎余懋学家里是有的,这是朝廷制度,似乎不好反对。
陆远志胖脸一抖,在秦林身后帮腔:“秦督主,这顾先生莫不是有什么隐微阴私之事,害怕被别人知道了,才这般推三阻四的?”
“那也难说啊。”牛大力接口道:“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的家伙,咱们可见得多了。”
秦林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本督记得顾先生自己说过,好像什么人表面上大言炎炎,其实蝇营狗苟……”
秦林原话奉还,得,再说下去,顾宪成就要十恶不赦啦!
“罢了。”顾宪成认命了,连部堂大员家里都派了坐记的,他也不能例外呀,只得罢休:“秦督主要派就派吧,什么虎贲之士,只怕顾某这里庙小容不下。”
那就不必顾先生担心了,秦林伸伸手,史文博越众而出,站在台阶上。
果然是虎贲,但见此人身材横向发展,身量不甚高,却五大三粗像只狗熊,生得满脸横肉,眼睛凶光毕露,左脸一道刀疤像蜈蚣似的弯弯曲曲,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尼玛,顾宪成想骂娘了,把这号人搁家里,还能吃得下饭?
正巧他新纳的小妾不知道前面闹什么事儿,分花拂柳娉娉婷婷的走出来,冷不丁看见台阶上站的史文博,顿时小脸儿吓得惨白。
嘿嘿,史文博还冲着她笑笑,大嘴一咧,笑容简直狞恶无比!
小妾花容失色,啊的一声往后便倒,几个老妈子扶起来,飞也似的逃回了后院。
秦林临走时,还甩下这么一句:“哦,忘了告诉顾兄,这位史领班是个粗鲁武人,说话直来直去,大嗓门,臭脚丫,睡觉打呼噜,有时候还会梦游,不过好歹都是为国效力的忠直之士,顾兄多担待就是了,对了,后院大门关紧点,免得惊扰了内眷。”
我可以说脏话吗?顾宪成的脸变得比狗屎还臭,那副表情实在精彩得很。
哈哈哈哈……秦林走出去就大笑起来,老子就是公报私仇整你丫的,顾宪成等着脱层皮吧,哼哼哈兮!
余懋学等人安慰着愁眉苦脸的顾宪成,浑然不知随着秦林彻底掌控东厂,他们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第956章 当面打脸
众位正人君子围着顾宪成七嘴八舌,吴中行、赵用贤安慰他一时忍辱负重,将来扳倒奸佞再整肃纲纪,必能流芳百世;江东之、羊可立则义愤填膺,对秦林破口大骂,说他如此倒行逆施,将来必定步曹钦、江彬、钱宁的后尘,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本来顾宪成是万历八年庚辰科进士,江东之、羊可立、李植是万历五年丁丑科进士,余懋学等人的资格还要老得多,明朝正途出身的文官最讲科分资历,他的资历在这里头算最浅的,所以无论怎么辛苦奔走,众人和他言语间都还透着点老前辈的调调。
但顾宪成惨遭秦林的打击报复,局面就颇为不同了,户部侍郎余懋学以气节相砥砺,隐然平辈论交,江东之、羊可立的态度则格外谦虚,李植的眼神中更带上了三分热切,恨不得秦林打击报复的对象是他自己。
大明朝的清流文官都以自虐为荣啊,廷杖什么的,你不好好挨几顿,都不好意思自称是忠臣!
顾宪成正中下怀,慷慨激昂的模样堪比泊罗江边屈大夫、京师城头于阁部,长身玉立,一挥袍袖,双目遥视北面的午门城头:“秦贼借着执掌东厂的权势,以为玩弄权术便能只手遮天!自古正邪不两立,吾辈读圣贤书、行光明事,赤心一片可昭日月,哪怕他东厂地牢幽深、鹰犬手段酷烈。虽百死而不悔,又何惧此贼!”
“叔时叔时,真肝胆如铁也!”余懋学感动莫名地站起来,紧紧握住顾宪成的手。
羊可立十分钦羡:“顾兄胸中一点精诚,直追屈大夫、于阁部!”
“顾兄顾兄,诚吾辈之楷模,精诚所至,天地动容!”李植感动得热泪盈眶,同时暗下决心,将来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要装得比顾宪成更加正气凛然。
嗝儿、嗝儿,众位正人君子正要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快到高潮了,连串的打嗝声非常不合时宜的传来。
不远处史文博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又大马金刀的叉开膀子伸了个懒腰,呵欠打得惊天动地:“呵哈……”
众皆愕然。
顾宪成心头骂了无数的草泥马,好好的气氛都被这浑人给破坏了,咬牙切齿地道:“史文博,你能不能小声点?”
史文博满脸委屈:“几位先生说话像打闷葫芦屁,十句里头小的只听得懂两三句,气闷得慌,只想睡觉。”
什么闷葫芦屁?众君子恼恨他出言无状,仔细想想此人是个粗鲁汉,他听不懂也好,免得在秦林跟前胡说八道。
不料史文博眼睛睁得像一对二筒,直愣愣的盯着诸位,又道:“刚才先生们好像说了什么屈大夫、于阁部,小的有点听不明白。屈大夫是遇到了昏君奸臣,于阁部是‘夺门之变’蒙冤,小的愚钝,请教诸位先生,当今之世谁是昏君谁是奸臣,谁又盼着夺门之变?”
俺的娘哎!从余懋学到顾宪成全都傻了眼,这家伙哪里是听不懂?他听得太懂了,而且东拉西扯穿凿附会罗织罪名的本事,实在厉害得紧!
清流并不是没有骂皇帝的前科,海瑞就上书把嘉靖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宰辅就更是司空见惯了,在座的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可谓“劣迹斑斑”,不知多少次骂过张居正,顾宪成的三元会也有份,说他们背后骂万历、骂申时行,那是绝对有人相信的。
至于夺门之变就更厉害了,明英宗搞掉了景泰帝,兄弟相争嘛,偏偏万历也有个弟弟也就是潞王,虽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这种事情捕风捉影,在帝王心目中,从来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顾宪成这才知道秦林把个什么人物派到他家来当坐记了,史文博根本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一介武夫,而是东厂里头的朝廷鹰犬、秦督主的心腹干将啊!
史文博脸上挂着一副狞笑,不怀好意地看着众位士林君子,开玩笑,能在东厂做到领班位置,那绝对是非常厉害的凶鹰恶犬。
余懋学等人的气焰顿时泄了许多,只是气不过就这么被秦林压倒,便一个个强撑着,继续在顾宪成家里高谈阔论,而且还要故意骂秦林几句。
不过,他们措辞谨慎了许多,小心翼翼地不让史文博抓到什么把柄,这也让他们的谈话变得非常纠结,每句话出口之前都要多想想,以至于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格外的不自在、不舒服。
并且史文博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麻将牌上的二筒,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众位君子犹如芒刺在背,屁股底下也好像生了刺,有点坐不住了。
渐渐意兴索然,余懋学觉得自己已经表明了不屈服于秦林的态度,也就没必要再这么难受地待下去了,于是他朝着顾宪成拱拱手:“顾世兄,老夫家中有事,先告辞了,咱们山高水长,彼此心照!”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傻呆着实在难受,亏得余懋学出头,大伙儿也就纷纷告辞离开。
满座衣冠尽数离开,剩下顾宪成傻呆着,看了看依旧把眼睛睁得像二筒的史文博,他心头一阵气苦,两人大眼瞪小眼,顾大解元干瞪眼。
余懋学等人离开顾宪成家里,并没有各自散去,而是相约着去了便宜坊,余懋学会钞,请诸位同道中人吃果木烤鸭。
选了个二楼的雅座,叮嘱小二两句,再把门仔细关上,众位士林君子各自落座,这才舒了口气,刚才许多不方便说的话,现在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岂有此理!”余懋学将桌子重重一拍,厉声道:“秦贼如此荼毒我辈,是可忍孰不可忍!”
余懋学本来就和张居正结了梁子,自然恨上了和江陵党关系密切的秦林,前段时间他弹劾老成国公朱希忠,要求取消他追赠的王位,直接和秦林正面交锋,结果惨遭落败,加上今天在顾宪成家的事情,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不得狠狠咬下秦林一块肉来。
赵用贤、吴中行齐声道:“绝不能坐视此獠坐大,否则邪气高炽,正道消磨,我辈就是国朝的大罪人了。”
到底要怎么对付秦林呢?
江东之道:“诸位先生,刑部严天官、户部王司徒均与秦贼势不两立,又有刑部丘侍郎、锦衣刘都督亦是吾辈中人,不妨邀他们同来商议此事。”
说干就干,李植、羊可立自告奋勇,跑腿去请严清、王用汲、丘橓、刘守有。
除了王用汲犹豫着推脱了,其余三人毫不犹豫地赶来。
邢尚智正在刘守有家里诉苦,刘都督笑着这样告诉他:“看,这不就有了转机?邢老弟坐等愚兄传来捷报。”
邢尚智深表佩服:哎呀,姜还是老的辣,刘都督算无遗策,果然清流中人对秦林下手了。
要不因为邢尚智是东厂掌刑千户,怎么都不可能和清流尿到一壶里,他甚至要跟着过去呢。
刘守有不一样,他是名臣世家子,由文入武掌锦衣卫,自己也以士大夫自居,所以和文臣们相处并不嫌隙。
很快便宜坊二楼最大的雅间里面,便又济济一堂,一位尚书、两位侍郎、一个锦衣都督,再加五六个清流君子,大家伙觥筹交错不亦乐乎。
话题渐渐入港,都了解到对方的底子,那就是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秦林。
“诸位先生大可放心,刘某诗书传家,向来以气节自勉,非是那等佞幸小人,将来与诸位戮力同心,共扶国朝社稷!”刘守有拍着胸脯表明态度,言语间带着与旧党清流结下同盟的意思。
刘都督也不是傻的,帮邢尚智重掌东厂固然是好,如果自己能从锦衣都督变成东厂督主,那又何乐而不为呢?毕竟秦林已经开了武臣掌东厂的先例,刘守有觉得以自己的资格,更应该得到那个位置。
众位旧党清流互相交换个眼色,不约而同地道:“刘都督名臣世家,岂可与佞幸武夫相提并论?都督真吾辈中人也!”
双方齐声大笑,一起举杯痛饮。
砰砰砰,雅间的门被敲响了。
“便宜坊怎么搞的,不是让店小二不要来打搅么?”余懋学很有些不满。
门被推开了,秦林的笑脸出现在门口,这次没有砸门,因为雅间的门只是轻轻带上,并没有门闩。
你、你!余懋学霍地一下站起来,瞠目结舌。
正在商量怎么对付秦林,正主儿就自己来了,这也太那啥了吧!
刘守有觉得该自己表现一下了,他越众而出,拦在秦林身前:“秦督主,你来做什么!别以为东厂就能横行霸道!”
刘都督从窗口朝外头招了招手,跟来的锦衣官校由张昭、庞清、冯昕等堂上官率领,呼啦啦冲上了二楼,和秦林带来的东厂番役对峙。
你有东厂,我有锦衣卫,谁怕谁?刘守有仰着脸,心头颇为高兴,这一手露得漂亮,看余懋学、赵用贤那些迂夫子,也晓得本都督的手段了吧。
唉……秦林一声长叹,怜悯地看着刘守有:“若不是刘都督尸位素餐,本督又何必如此劳苦,亲率东厂番役来保护诸位先生呢?”
第957章 吐血三升
保护,什么保护?在座的众位士林清流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坐在首席正对门口的吏部尚书严清便把桌子重重一拍,没好气地道:“秦督主休要信口雌黄,吾辈读圣贤书,修得浩然正气,自然诛邪辟易,哪里用得着你来保护!何况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除了你秦督主,倒也没有别的邪魔外道了。”
因为情绪激动,又一口气儿的说完这番话,严清呼吸变得急促,用力喘了几口气。
众旧党清流先是一愣,接着哄堂大笑,齐声赞严老尚书词锋犀利,不亚于祢衡击鼓骂曹。
严清白眉一扬,拈着花白的胡须连连微笑,瘦削苍白的脸透着股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红润。
秦林心头一动,这老家伙莫不是……
“让让,让让。”秦林笑嘻嘻地拨开愣在门口的刘守有,走进雅间里头施了个罗圈揖,然后故作诧异地看着严清:“严老尚书果然年纪高迈,连前不久的事情都忘掉了,咦,记性下降要吃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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