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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国长公主说完,带着两个宫女上车,向景明坊驶去。
佛堂之中,等脚步声渐渐远去,康国长公主突然象虚脱了一般,扑倒在蒲团上哀声哭了起来,那削瘦的双肩轻轻耸动着,泪水一滴滴的溅在紫色的木鱼上。
自己娘亲是真病还假病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为了自己,娘亲已经苍老了许多,憔悴之极。
但自己能回去吗?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当初她隐隐听说自己六哥是因她一气之下才病倒的,心中的负罪感让她几度寻死,怎么也原谅不了自己。
如今只有在佛前为自家哥哥诵经祈福,才能求得片刻心安,那个皇宫,她根本不敢回去,看到那熟悉的一切,就不由得想起自家哥哥的音容笑貌……康国长公主哭得肝肠寸断,瘫倒在地上,这时门边传来一声轻叹,莫愁庵的住持慧清师太缓步走了起来;她轻诵一声佛号说道:“我佛慈悲为怀,这慈悲不只针对他人,对自己也是一般,长公主连自己也宽恕不了,如何能学会去宽恕他人?”
“师太!可是我就是放不下,是我害死了我六哥,是我害死了他呀……”康国长公主抱着木鱼,依旧泪流不止,清瘦的脸上那凄切之色看得人心痛。
慧清师太平静地走到佛前上了一柱香,才回身坐在康国长公主对面,和声说道:“这世间之事,因果循环,一切皆有定数,往日之非未必就是长公主之错,长公主只有忘却往日的种种,才能还自己以大自在,有了一颗自在之心,你才能分辨身边的善与恶,珍惜你所应该珍惜的,舍弃你所应该舍弃的。”
“不,师太,我不能原谅我自己,不能……”
庆国长公主找到杨家,杨逸正在家里逗儿子玩,小家伙才两个多月大,已经知道认人了,十三娘她们抱就咯咯直笑,一到他手上就张口大哭,气得他差点就要宣布与这不孝儿断绝父子关系。
听到家人并报说庆国长公主来找,杨逸连忙扔下儿子,出门来迎,庆国长公主并不进家,只在车边和杨逸说了一会儿话,便回宫去了。
杨逸回家换了身衣裳,便独自骑马前往莫愁庵。
午后的春阳静静地照在莫愁庵的台阶上,一阵风来,院角的桃花随风瓣瓣飘落,飘过院墙,过落到外面的惠民河上;杨逸牵着马走进前院,心里百感交集,恍惚间又想起了那年风池上,荷叶连天,画舫划过平滑如镜的湖面,船上那个充满了青春,带着刁蛮任性的身影。
她在画舫上拉着钓竿,得意地嬉笑着:“好啊杨逸,既然你自己撞到本公主的钩上来,就怪不得我了!快来看啊!快来看啊!本公主钓到了好大一条鱼哩!”
“别别别!长公主饶命啊……”
“快快快!这鱼太大了,大伙一起来帮我拉上来。”
……一串串青春明快的笑声飘过湖面,那时莲叶正碧,荷花正红,日子是那样的敞亮。
而如今,看着这香烟缭绕下静寂的小庵,看着片片零落的花瓣,忍不住让人幽幽长叹: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杨逸让小尼姑进去通报,自己在前院耐心等着,等来的结果却是:施主请回!
杨逸一言不发,将马拴好,举步就往后堂行去,小尼姑连忙来拦:“施主请留步,后堂是我等出家人静修之地,恕不接待男客,施主请回!”
杨逸大袖一拂,加快脚步往后堂行去,那小尼姑一路劝阻,杨逸怒目一瞪,那凛然之气吓得小尼姑倒退了一大步。
“阿弥陀佛!明心不必阻拦,退下吧!”慧清师太从堂内行出来,合什向杨逸施了一礼,带着那小尼姑退了下去。
杨逸走进佛堂,见康国长公主独自坐于佛像前,闭目诵着佛经,僧衣僧帽,人如黄花般清瘦,对杨逸的到来仿佛毫无所觉。
杨逸上前一下子夺过她手上的木棒,在木鱼上重重一敲,啪的一声木棒断成两截!
这还不解气,又顺手拍飞她手上的佛经,沉声吼道:“你闹够没有?你瞧瞧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先帝为什么气倒?为什么?你说啊!”
康国长公主身体轻轻颤抖起来,两滴泪珠从紧闭的双眼中滑落,杨逸接着吼道:“先帝还不是不愿看到你这鬼样子!你倒好,变本加厉起来了,出家!这是谁教你的,出家就能解决问题吗?先帝在天之灵看到这到这样子,你让他如何安息?”
康国长公主再也忍不住,扑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走!你走!我不要看到你,我不要看到你!你走啊…….”
“你立即给我回宫去!”
“我不!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你滚!你快滚!”
“长公主,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管什么事,咱们都可以慢慢解决,你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先帝之事,也不能全怪你,况且谁都有犯错的时候,错而能改就好……”
“我不要听!我不要要听,你滚……”康国公主哭喊着来推他;杨逸一下子抓住她的双臂,再次吼道:“好吧,你尽管闹,气倒先帝还不够,再把你娘也气倒了你才甘心是不是?赵倩,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当初你就算再刁蛮任性,至少还有一颗善良的心,你知道你现在有多残忍吗?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娘亲为了你抑郁成疾,你竟然能够不闻不问,在这儿装腔作势的念什么佛,生者不去孝顺,你念再多的佛也没用!你这般赎罪,你的罪只会越来越重!”
“我的事不要你管,你凭什么管我?你这混蛋!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
康国长公主哭得死去活来,杨逸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而她的话,也让杨逸怅然若失;她说得没错,今天这一切,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又岂能把责任推到她一个人头上呢?若不是因为自己,她或许依然是那个刁蛮而快乐的康国长公主。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啊。
杨逸慨然一叹道:“长公主,是我不好……”
“本来就是你不好!我不想见到你,你滚!”
第267章暗箭
公主出家,这本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件,但象当初绍圣皇后产子一样,因为那场浩大的战争,满朝大臣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在当时都没掀起什么波澜;但现在战争过去了,这件事也越来越多的引起了大家的热议;南阳郡王的书房里,乘城郡王赵宗佑,祁公国赵宗景,大理寺卿刘奉世,还有刘瑗这个来内侍,在议论的正是有关康国长公出家的事。
由于建安郡王赵宗绰病重,大宗正一职便正式由南阳郡王赵宗楚接替,他今年已经六十多岁,辈分高、年事长,地位极为尊崇;只听他说道:“不错,康国之事有必要细查一下,刘公公,你还知道些什么,便一并道来吧,咱们也好一起参详参详。”
赵煦亲政时,宫中最有权势的是刘瑗和焦守,而现在最有权势的人成了郝随,或许正是这种落差,让刘瑗今天出现在了南阳郡王府;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徐徐说道:“去年五月康国长公主独自离京,去的虽然是河东,但咱家估计,康国长公主最终是想去西北找杨逸,中途不慎落在西夏探子手中……”
刘奉世淡淡地插嘴道:“这些没什么用处。”
刘奉世现年五十六岁,是朝中唯数不多能幸存下来的旧党成员之一,他曾任过枢密使等要职,绍圣初本已经被贬为将作监丞;后来新党以逼宫的形式,让赵煦追废高滔滔,赵煦因此在朝局上作了一些平衡,刘奉世捡了个便宜,从新被提拔为大理寺卿。
刘瑗横了刘奉世一眼,颇为不满,现在虽然大家一起谋事,但刘奉世和其他文人士大夫一样,神态之中显然是看不起他这个太监,刘瑗干脆闭口不言,半闭着双眼如老僧入定。
南阳郡王暗皱了一下眉头,只得打圆场道:“刘公公,请接着说,想来刘公公一定另有见解,本王洗耳恭听。”
刘瑗不好再托大,向南阳郡王拱了拱手,接着说道:“王爷想过没有,杨逸已经安然将康国长公主救出,为何康国长公主刚从西北回京,便闹着要出家呢?其间发生了什么事?杨逸对康国长公主做了些什么?使如康国长公主性情大变,这些难道不耐人寻味吗?”
正所谓欲加其罪,何患无词,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证据,影影绰绰的效果更好,南阳郡王几人老而成精,岂不会明白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但他想了想却摇起头来,康国长公主毕竟是皇家之人,若以此大做文章,损害的是皇家的声誉,他身为大宗正,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刘瑗见南阳郡王犹豫,不禁有些失望,他已经决定赌一把,赌注已经下了,才发觉同伴不够爽利,心中难免有些懊恼。
“王爷!”刘奉世这时轻唤一声,“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有所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很显然,刘奉世也觉得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杨逸是有妇之夫,却和皇家公主牵扯不清,这件事一但捅到朝堂上,杨逸只怕在劫难逃;杨逸如今官位虽然不高,但综合各方面算起来,他已经隐隐成了新党仅次于章惇的第二号人物,若能扳倒他,对新党将是一次致命的重创。
而且一但能从道德的至高点否定了杨逸本人,那么由他制定的绍圣新税法也就失去了立足点,换句话也就是说,你本人都立身不正,你制定出来的政策能好到哪里去?
再者,随着新党落马的人越来越多,层次越来越高,新党的形象也就切底地被丑化了。
到时那,大宋的百姓会怎么看新党?那些立场不坚的地方官员会怎么看新党?新党的政策还怎么贯彻下去?
南阳郡王沉吟了许久,依然不说话,刘瑗看在眼里更觉失望,想当初新党章惇、杨逸等人做事,谁不是雷厉风行,转瞬间将满朝旧党席卷一空;若不是后来朱太妃哭求,迫使杨逸等人只得使出逼宫之策,使赵煦起了顾忌之心,旧党在朝堂上哪里还有人在?诸如刘世奉被贬成一个小小的将作监丞,根本连参加早朝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谈在国家大事上发言了。
但既然上了这条船,刘瑗也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他沉声说道:“咱家对杨逸知之甚深,他不但和朝中几位宰相关系密切,更得刘皇后看重,当初先帝尚在时,刘皇后就曾求先帝让杨逸将来做太子老师,如今将杨逸调回京任天章阁侍讲,更证明了刘皇后对杨逸的看重,除却康国长公主之事,想扳倒杨逸,眼下来说几乎不可能。”
……
杨逸不知道针对他的暗箭已蓄势待发,他还在苦口婆心地劝着康国长公主。康国公再次平静了下来,又恢复了那付心若死灰的样子,杨逸甚至不知再从何劝起。
康国长公主变成今天这样子,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又岂忍心过多斥责于她?他仿佛中了黯然掌,无精打采地离开了莫愁庵,独自沿着惠民河漫无目的地踽踽独行。
直到听到楼上有人呼唤,他才愕然惊觉,竟是走到了宜露坊的后边;鸣佩还梳着坠马髻,身着一件淡青色春衫,明眸皓齿,细长的粉颈伸出窗外,含笑唤道:“大人,多日不见,大人何不进来坐坐,奴家刚得一些江南的新茶,正想请大人前来品尝哩!”
杨逸满腔心事,正无处可去,便策马转到宜露坊前院,苏鸣佩哪里肯怠慢他,已经先一步迎到大门来,殷殷带笑拜道:“大人快请,奴家已经吩咐人备茶去了。”
杨逸神情寡寡地问道:“多谢鸣俩姑娘了,怎么?今天没有官人吗?”
杨逸问起这事,鸣佩神色不免有些落索,一边将杨逸往里引,一边说道:“奴家刚入京不久,加上色庸才俗,客人少些在所难免,这倒也清静,大人公务之余若是想找个清静所在歇歇,奴家倒是期盼大人能常来坐坐。”
鸣佩初来东京,名声未显,愿意花大钱来她这儿消费的人自然会少些。杨逸随口安慰道:“鸣佩姑娘仙姿绰约,才艺出众,你大可不必气馁,稍过些时日,必能名动京城,到那时只怕我杨逸求见一面都难喽!”
鸣佩嫣然一笑道:“多谢大人宽慰,奴家一介风尘俗色,就算侥幸有大人所说的那一天,在大人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更别谈拒大人于门外了。”
“行了,咱们也不用多客套,你也不用煮茶,拿壶酒来,咱们一起喝几杯便是。”
其实鸣佩早就看出来杨逸心情不好,她请杨逸入厅坐好,巧然摆开杯盏,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也有不如意之事吗?”
“人生不如意事常,谁能没点烦心事呢?何以忘忧,唯有杜康,来,喝!”杨逸等她斟好酒,抄起杯子便一饮而尽。
鸣佩以袖掩唇,陪他喝了一杯,那水润的眸子轻灵一转,坐到他身边婉转说道:“奴家方才所说的新茶,正是琴操姊姊自江南托人捎来,大人不要偿偿吗?”
说起琴操,杨逸不由得想起那首诗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她为的哪个‘君’?杨逸心中不觉一冷,垂下眼皮说道:“不偿了,今日我只想喝酒,痛痛快快地喝个够。”
鸣佩一颗七巧玲珑心儿,立即发觉不对,却又不敢多问,只得殷勤陪饮,香袖轻摆之间,有一缕暗香飘散开来,让人不觉对她那娇艳欲滴的花靥多看两眼,美人如水,温柔婉约。
杨逸是酒到杯干,康国长公主的事本来已够他烦恼的了,鸣俩又提起琴操,更是让他烦上加烦,他嫌鸣佩倒酒太慢,自己抄起酒壶鲸饮起来。
“大人,不如奴家给你跳一支舞吧!”
“好!我也跳!”
喝得半醉的杨逸当先站起身来,提着个酒壶边饮边舞,那舞姿便如樵夫砍树、渔夫撒网,乱七八糟。
鸣佩看着又好笑,又担心,在他旁边婉转轻舞,留心不时扶他一下。
杨逸舞得额角见汗,满怀幽绪,美酒微醉之时,想起遂宁王府初见康国长公主,想起骊山雨中初遇琴操的情景,不由得放声而歌: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雨罢清宵半,
泪雨霖玲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日愿。
鸣佩不料今日竟能听到这等哀怨绝妙的好词,一时竟痴了!
她含着泪一下子抱住杨逸,杨逸却浑然不觉美人入怀,犹在放声纵笑:“何如薄幸锦衣郎,我不正是那薄幸锦衣郎吗?哈哈哈……”
“不,大人,你不是,能做出这样的词,大人一定不会是薄幸之人。”
鸣佩越抱越紧,以至俩人一齐绊倒在地毯上,杨逸索性摊开四肢,望着窗外的浮云傻傻地笑着。
鸣佩浑身柔若无骨,在他身上轻轻蠕动着,眸中春波微微荡漾,俏靥艳美如花,红润的香唇微微开启,吻上了杨逸的脸颊。
象她们这种名妓,虽说卖艺不卖身,但若是遇到才华相貌都足以让她们倾心的男人,也会与之步入罗帐,共赴巫山,这不是为了钱,纯粹为了灵与欲。
当然,她们见多识广,眼高于顶,能让她们动心的男人不多,而杨逸年轻俊逸,名满天下,无疑正是她们这种名妓最乐意共赴巫山的人。
鸣佩莺声呢喃,娇媚欲滴,软绵绵的香躯缠绕在杨逸身上,动人无比。
杨逸不是什么君子,若在平时,他倒不介意和这样的美人一翻,可惜今天因为康国长公主的事,他情绪低落,有些提不起兴致来。
第268章琐碎的黄昏
杨逸回家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十三娘见他喝得半醉,却也没有埋怨,只是叮咛道:“官人,以后出门还是坐车吧,像这般喝多了骑马,万一摔下来可怎生得了?如今汉卿去了西域,还是让缥缈跟着你吧,身边也好有个人照应。”
十三娘一边说着,一边给他倒茶.
她生了儿子后,比以前清瘦了一些,头梳宫危髻,插着一枝碧玉珠钗,她本是典型的瓜子脸,肤若凝脂,细白如玉,如今下巴显得更细了,衬得她一双凤眼特别大、也特别明亮,顾盼之间却多了一些成熟的风韵。
杨逸靠坐在太师椅上,接过茶时顺便捉住她那细长圆润的十指,斜着脑袋说道:“官人我喝多了,劳烦娘了喂我一口吧!”
“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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