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大宋的翰林画院是在南唐、后蜀画院基础上设立的,当年南唐李煜,西蜀的孟昶都是非常有艺术天分的人,都不象皇帝,而象艺术家。
在此二人的影响下,南唐和西蜀都建立了画院,网罗了许多绘画方面的人才,如黄筌、黄居寀、董羽、厉招庆等。
大宋攻下这两国后,这些人才便随国主归宋,皆封翰林待诏,大大地充实了大宋翰林画院。画院的编制也依南唐、后蜀的制度。
除了以太监勾当公事外,下设待诏、艺学、祗候、学生等职。人员数量不定。不时以考试的方式向民间广招画工好手,授以职名,充实画院的队伍。
另外,学生的身份也有等级之分。一般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级。经过每月的私试,每年的公试,品学兼优者依次上升。
又根据学生的出身不同分为士流(士大夫出身)杂流(民间工匠选入的),“士流”可作别的行政官,“杂流”则不行。
杨逸穿着常服,施施然进了翰林画院。
以俺的身份,怎么着也能混个士流吧?杨逸如是想。
画院环境很是清雅,廊舍亭阁掩映在松柏间,花圃上牡丹花正在开放,杨逸沿着回廊往东一折,便见松柏下摆着许多小案,有十来个年轻人正在作画。
一问带路的小吏,原来画院今天正在开考招员;杨逸一听,便来了兴致,和清娘好歹也学了许久,咱今天也考考,不怕丢丑,这最多只能算是游戏风尘。
勾当公事的太监叫李四喜,别看这名字俗了点,却是李宪家人,李宪在神宗朝显赫一时,曾接替王韶做过熙河军主帅,而且战绩还不错。
如今李宪虽然不在了,但他留下的人脉还在,李四喜在宫中挺混得开,他四十出头,个子矮小,脸形削瘦,或许是沾了翰林习气,看上去颇有些儒雅之态。
只是一见杨逸,顿时便露出侍候人的姿态来,隔着两丈远便点头哈腰道:“杨大学士可是稀客,咱家听说这阵子朝中颁布的财政预算、奢侈品消费税,都是杨大学士在主持,今个儿怎么有空来画院?”
杨逸回他一揖,呵呵地笑道:“李公公说笑了,朝中有章相公他们主持其事,哪里用得着我去添乱,这不正闲着,便到画院来看看,还是李公公您这儿好啊,做的尽是些雅事儿,着实让人羡慕。”
“杨大学士可别笑话咱家,咱家能做什么雅事儿,不过是来张罗些院里的柴米油盐,帮着打打杂,这行书作画之事,咱家可一窍不通。”
“李公公太谦虚了,常言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李公公日日徜徉于书画间,就算原来不会,久而久之定也能成为丹青圣手。”
对内侍太监,杨逸不带歧视,多以笑脸相对,这番话说出来,让李四喜听得极为舒坦,满脸堆笑地说道:“让杨大学士见笑了,您是贵客,咱们也别站这儿说话了,咱家那里正好得了些江南来的好茶,便请杨学士一起过尝尝如何?”
“岂敢劳烦李公公,我今日来实乃有事相求,还望公公通融一二。”
“瞧您说的,杨大学士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咱家能为您效劳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岂敢推托?”
“公公,那我可不客气了,我听说院里正在考试招人,公公能不能安排一下,让我也去考考。”
“什么?杨学士您要去考……考试?”
李四喜眼珠子差点丢地上,咧着嘴都忘了合上,他甚至又仔细打量了杨逸一遍,以确定眼前这位真是大宋翰林大学士。
“呵呵,公公不必惊讶,常言道活到老,学到老,我在绘画方面十分欠缺,如今闲来正想习画,这不就想到公公您了,公公您这儿人才济济,这个忙您可得帮帮,必不忘公公您的好就是。”
杨逸这么一说,李四喜哪有不肯之理,连忙着人去安排,不管杨逸怎么玩,让他尽兴就好,能和杨逸攀上交情,这可是他早就巴望的事。
就这样,松柏下的考生后多了一张小案,杨逸身穿儒衫,有如一个风度翩翩的书生,便是主考李唐也没注意到他。
杨逸低着头,开始研墨调墨,今天的试题是唐人诗句:竹锁桥边卖酒家。
考生要根据这句诗的意境,作出一副画来,李逸以前有一定的功底,回京前,杨逸和又清娘在杭州天天临摹大师画作,谈不上出彩,但提笔画出几样景致儿是不成问题的。
从这句诗看来,翠竹、小桥、酒家是诗句中所描绘的实体,只要不傻,这谁都知道。
而关键之处是如何处理这几个实体的空间关系,说白了就是怎么布局,怎么着墨,以哪个为主,哪个为次,重点突出什么,如何才能让你的画生动地把这句诗的意境描绘出来。
俺家清娘说了,绘画关键的是意境,否则你画工再好,你也就是个画匠,成不了大师。
俺家清娘还说了,落笔前一定要在脑海中把整幅画清晰的构思出来,先在脑海中形成一个影像,甚至一草一木的浓淡先后都构思清楚,才能落笔,这样的画才具有神韵。
俺家清娘还说了,画画是用意,不是用手……嗯嗯,这一点杨大学士至今还有些迷迷糊糊,这不用手,俺脑海中想得再好,别人也看不到呀?
俺家清娘又说了……算了,清娘那丫头说的可不老少,要是全把她的话想一遍,这画也不用画了,直接交白卷吧,不这会太丢人吧?听说钱钟书考数学也交过白卷来着。
对了,俺家清娘还说了,作画要神到,俺这都想到钱老考数学的事去了,算不算走神?
竹锁桥边卖酒家,竹锁桥边卖酒家……杨逸开始在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诗,翠竹、小桥、酒家,这到底哪个才是关键呢?
要不要画个武松在景阳岗狂饮十八碗的画面呢?或者孙二娘卖酒,还有人肉叉烧包……算了还是画武松吧,杨逸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开始、沾墨、下笔,旁边是小桥,嗯,这个跟清娘画过,照搬;桥头是翠竹,这个更好画,我画!我画!再来一根,对了,再加几根笋,有竹没笋不象话,这个更简单,我画,我画……咦,这纸怎么这么小呢?天啊!没纸了,我这酒家还没画呢?让武松去哪儿喝酒?
难道把这画把到丰乐楼旁边去挂?用丰乐楼充数?
可主考官不会去丰乐楼看画呀!除非在丰乐楼请他一顿,不行,那地方菜可贵了!
怎么办?对了,后世开车在路上,一般看到“汽油10元升”的字样,就知道到加油站了。
嗯嗯,酒楼没地方画了,就在竹子上挂块牌吧,这样人家也知道这儿有酒家了。
三碗不过岗。
杨大学士大笔一挥,五个字龙飞凤舞、气若游缕……呃,怎么能这么说呢?应该说气吞万里如虎才对,嗯,要不要把“武松在里面”这几个字加上去呢?算了,人家也不知道武松是谁。
咦!怎么都看着我呢?
杨逸本就是后来人,加上把自家清娘的话想了又想才下笔,前面的十来个考生早就交完卷了,一个二个都围在左近看他作画。
杨大学士有些腼腆,红着脸向大伙拱拱手,把画交上去,主考官李唐得了李四喜的交待,也没叫破他的身份,含笑接过他的画,走进了考官们所在的学舍。
李唐并不老,不到三十五岁,河阳三城人,人物风流俊雅,前两年才进画院,擅画山水,兼工人物,如今已是待诏之职,杨逸在世后时就听过他的大名,据说他的画风对后世影响很大,这次杨逸来画院主要就是想拜他为师的。
等李唐再出来时,杨逸眼睛差点瞎了,一个十岁的年轻人,玉带紫袍,倜傥风雅,不是端王赵佶是谁。
若说赵佶出现在画院不奇怪的话,那他身后跟着的那个人,就让杨逸有些牙疼了。
此人正是在杭时被他拒绝的米友仁,他身上穿着待诏的官服;显然,他已经成功进入画院了,杨逸再看看赵佶,心中便了然,看来人家米有虫是另攀上高枝喽。
赵佶和米友仁见了杨逸,也不禁愣了愣。
杨逸与赵佶之间其实谈不上深仇大恨,以前不过是一些意气之争,数年地去,大家一直相安无事,谁也没去惹谁,但毕竟有过冲突;现在忽然在画院遇上,赵佶和米友仁和李唐站在一起,显然是考官,而杨逸竟在客串考生,这情景下见面,彼此间不由得大眼瞪小眼,就是不说话。
李唐拿着两幅画,对下面的考生说道:“这次参试的十六人中,只有两人的画充分描绘出了‘竹锁桥边卖酒家’意境;而大多数人都把如何体现竹林桥边的酒家作为画面重点,或远景,或近景,或热闹,或清幽,不一是足;但其实,‘竹锁桥边卖酒家’这句诗的意境不在竹林,不在小桥,更不在酒家,而在于一个‘锁’字,怎么用笔墨把这个‘锁’字体现出来,这才是关键。”
第375章翰林画院(中)
杨逸看到,李唐手上拿的两张画中,有一张竟是自己的。
嘿嘿!竹锁桥边卖酒家,俺画竹画顺手了,画得太多,结果弄得酒家都没处“建”了,只挂出一块牌子:三碗不过岗。
竟然也有人明白这三碗不过岗是什么意思?
只听李唐呵呵地笑道:“大家先看这一幅,画工虽然……咳咳!画工虽然有所欠缺,但用墨流畅!”
能不流畅吗?那可是太流畅了!俺可是一气可成的,对李唐批评他画工欠缺,杨逸也不计较了,这肯定是先抑后扬,俺就想知道俺进步在哪就行了。
“此画的作者,没有去描绘酒家如何热闹或清雅,桥头一大片的翠竹,只在翠竹间挂出一块牌子:三碗不过岗。从字面上可见是酒家的招牌,但光这块招牌,已经能让人想象翠竹之后定有酒家了!”
当然,以前俺开车找加油站就是看牌子,习惯成自然。
也不光俺这样,老杜有诗云:千里乌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可见老杜想喝酒了,也是先找招牌的。
“这不见酒家,只见牌子,恰恰是抓住了‘锁’字的意境,山水画最讲的就是意境,只有意境深远才能给人无限的想像,你把洒家一描绘出来,看画时便失去了让人想象的空间;相反,像这幅画一样,没有把酒家画出来,只挂出一块牌子,竹子后面的酒家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一百个人看了这幅画,就会产生一百种想象,这就是山水画的意境和精髓所在;画工欠缺些,可以通过不断临摹练习加以提高,但若是没有了意境,你画工再好也是枉然,这就是我们将这幅评为优等的原因。”
以前油价不断上涨,俺看价格牌竟然看出意境来了!杨逸大喜,真应了那句话,天生我才必有用,就看你怎么用。
“还有这一幅,与刚才那幅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翠竹掩映,竹后只露出一角飞檐,飞檐边一面酒旗迎风招展,紧扣‘锁’字的意境,而且此画布局恰当,用墨浓淡相宜,技艺精湛,实乃难得的佳作,哪位是张择端?请站前边来。”
杨逸也知道,敢来画院应试的,绝对是丹青高手,但听到张择端这个名字,他还是不禁诧异的左右寻找起来,国宝啊!
随即杨逸的右边站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浓眉大眼,嘴唇稍薄,穿着的青色儒袍,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朝气蓬勃。只见他上前一揖道:“学生就是张择端,多谢先生谬赞。”
李唐一手持画,一手抚须道:“好好好,果然是英才出少年,你这般年纪,便能将此画的形与意皆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见天赋不凡,好了,你先在一边等着。”
杨逸一直注意着张择端的表情,得到李唐的夸奖,他虽露喜色,却能保持淡定从容,在这般年纪着实难得,杨逸对他不由得更多了几分好感。
这时李唐接着说道:“前边那幅画没有署名,请各自辨认一下,谁画的请自己报上名来吧。”
“学生杨帆,这画是学生画的。”杨逸立即站了出来,就那块“油站牌子”,还是别丢人现眼了。
李唐看着他,心里很想大笑几声,得了李四喜的交待,他不好叫破杨逸的身份,一时又不知如何称呼他,便使出这一招,让他自报姓名。
杨逸这幅画,画工虽然一般般,意境确实不错,但不知为什么,李唐还是忍不住想笑,大概杨逸给人的印象太完美了,年轻英俊,带兵作战有霍骠骑之称,治国理财,宰相之才,还有他那华美的诗词,更是天下传唱。
现在终于发现他有一样不擅长了!就这画工,亏他也敢来翰林画院参加考试。
不过,越是这样,李唐才感觉他越可爱,正所谓人无完人,若是样样超人一等,那才是见鬼呢,别人也不用混了。
看到了他的短处,李唐不但没有瞧不起的意思,反而觉得杨逸亲近多了。
以前他就象一个神,让人总是仰视着他,现在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尤其他穿着那套儒衫,就象画院里一个普通的学生。
李唐是这么感觉,但赵佶和米友仁却可不这么想。
从见到杨逸那一刻起,俩人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他身上。米友仁既感荒谬,又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神情不禁微微有些倨傲。原因自然是因此杨逸那幅画,就那画工,在米友仁看来,还不如他七岁时的好,他对此是嗤之以鼻。
杨逸与端王赵佶的恩怨他自然听过一些,想起杨逸在杭州给他的冷遇,而他现在又用假名来掩饰自己的身份,米友仁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他对赵佶小声说道:“端王殿下,这张择端画的是一面酒旗,而这杨帆画的是一块牌子,一个画技精湛,一个画工粗陋,在下细细想来,世间哪有这么凑巧之事?十有九是其中一个剽窃了另一个的画作,只不过是略加修改而已。”
赵佶一听顿觉有理,至于谁剽窃谁的创意这还用说吗?看画技就知道了。
他本来就和杨逸有隙,若是让杨逸剽窃别人画作的事传之天下,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赵佶不及多想,立即抢过李唐手上的画说道:“你叫杨帆?”
杨逸点点头。
赵佶站在阶上,俯视着他问道:“这画是你画的?”
继续点头,象个乖宝宝。
“这三碗不过岗是何意?”
“喝了三碗便过不了前面的山岗。”
“喝三碗黄汤?”
“只要您喜欢,店小二会满足您的,客人多,他很忙,憋了半天呢。”
“你……”
乖宝宝无辜地眨着眼,一副就算不是我的错,我也认了的模样。
阶上的李唐,身边的“同窗”,听了二人的对答,无不为之侧目,心中惊诧万分。
只有米友仁悄悄露出了一抹微笑。
“画技差些不要紧,但做人要诚实,大家来看一看这两幅画,试问天下有这么凑巧的事吗?哈哈哈!”
赵佶虽然没直说杨逸剽窃张择端的创意,但话里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这时画院里许多师生都围了过来,开始议论纷纷:
“一个画了酒旗,一个画招牌,这确实太巧了些。”
“还用说吗?这人真不要脸。”
“样子倒象是谦谦君子,白长了一副好皮囊了!”
“在端王面前也敢剽窃他人的画作,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瞧瞧这画工,就这样也想进咱们翰林画院,把咱们画院当什么地方了。”
“要我说,直接轰出去算了,和他客气什么!”
……乖宝宝还是乖宝宝,含笑不语。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虽然用的是假名,但若是此事就此认了,出了这个门,用不着一个时辰,全东京的人就会知道杨大学士剽窃了别人的画作。
杨逸正想反击,李唐已经站出来。
站在李唐的角度来说,他是宁愿得罪赵佶,也不愿得罪杨逸,况且他刚才一直留意杨逸,杨逸当时离张择端本来就远,作画时更是连头也没有抬,说他剽窃张择端的画,李唐是不信的。
“端王殿下,刚才下官一直在此监考,可以保证参考的诸人并没有剽窃行为……”
“李待诏,本王说有人剽窃了吗?本王只是说这太凑巧了些。况且,李待诏真的就那么确定没人剽窃?要知道干这种事,只要瞄上一眼就够了。不行,以后画院的考试必须严谨一点,得象礼部试那样把考生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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