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云蔽日而至,正是莫余!
莫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压箱底的本领“黑手印”。他一招直击石燃胸口。这一招之重,连耿苍怀也不由一愣。
石燃避已不及,一咬牙,双足一挺,胸口已是一缩,又往前窜了一窜,让开胸口,竟以最柔软的小腹来硬受了莫余这开山裂石的一击,左右双手却同时也以“绝命虎爪”拿向了莫余腰肋。
他此招算得不错,若让胸口挨那一掌,以硬碰硬,只怕当声他就会胸骨尽碎。莫余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且这么肯拚命,得手之际,不由也是一声痛呼。他虽击中对方小腹,一招得手,几乎击垮了对方,但自己也身受重伤。他双足用力,奋力跃起,挣脱了石燃左右虎爪,只见双肋间鲜血淋漓,如一只受伤大鸟般跃回原地。
石燃腰功也真了得,硬受一击后,肝脾如碎,仍能勉强弹起。左手袖箭也已倾曩而出,这一次使的是连环箭,南漪三居士“呀”地一声,已伤了两人。但轻尘子这时已从惊愕中醒了过来,一时羞愤莫名,一招“横山刺虎”,以指一板剑尖,那剑登时弯成个弧形,他身子也同时弯成弧形,然后猛地一松,借那一弹之力,猛向树后石燃刺去。
他这一招竟不顾有树,凭着那一弹之力,松纹古剑直透树身,然后刺中石燃。石燃这时方倾尽余力以暗器伤了南漪三居士,再避不开,只有让了让,但也只让开了心口,轻尘子那一剑却也将他右肩洞穿。
这一剑极重,场中都是会家,知道石燃受此一剑,等于就再无还手之力。
石燃与轻尘子两人却都一静,就这么隔着松树面对着面。石燃面色惨然,轻尘子躁怒无名。良久,只见石燃咯出了一口血,低声喃喃道:“嘿嘿,名门正派,名门正派!”
他口边竟噙了笑,带着鲜血,更增惨意。
轻尘子只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羞恶交争,知自己已做了武林中人极不齿的一件事。
他一向自视甚高,此时虽然得手,但反似受不了这个结局。忽一抽剑,鲜血就从石燃肩上涌出。轻尘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不及拧盖,直接用双指捏碎瓶口,把瓶里的药一齐倒在石燃肩上伤口上。那是黄山派治伤灵药“玉兔散”,然后,轻尘子苦笑一声:“贫道有愧!”
他仰首望望天,似是惶惑无地。这一战,看结果算是他胜了,但他到底是名门之后,越想越愧。忽然手臂一振,一抖震断了掌中之剑。
莫余叫道:“轻尘道长。”
轻尘子一声不答,径直向江边奔去。他行动狂躁,想来心情极乱,到了江边,竟不肯停,一跃而起,就向对岸扑去。众人“啊”地一声——此时初冬,长江虽然水落,但仍旧宽阔,世上只怕还无一种轻功可以一跃而过。果然轻尘子跃出不足三丈,人已笔直直向江心落去。众人又“呀”了一声。那江水极深,轻尘子转眼没顶,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一愕的工夫,只见水花飞溅,一个人影又从江底飞跃而起,直向前扑,带起一大片水花。众人又是一声“啊”。轻尘子这一跃是跃自水中,水中阻力已消了他不少前扑之力,这一扑只扑出两丈,重跌入江心。这次时间略长,想来因为水也深了些,他才重又跃起。这次他却已无力跃出水面,而是双掌猛拍水面,人才勉强腾起。
也就是冬季水枯,加上他狂躁之中发出的潜能,如此六七次,他才得以一身水花飞溅地跃至对面岸上。
冷水数浸,似仍浇不熄他的心中愧悔懊恼。想是自怨自责过甚,这个清华羽士,竟不顾尘土,一身湿漉漉地绝尘而去了!
石燃眼看着轻尘子去远。他用衣襟将轻尘子之药按在伤口上——瓦罐不离井上破——他已重伤如此,但看到轻尘子之状,心中还是没觉欣喜,反感到一分惨淡。
众人都是半天没有说话。半晌,风烈才嘿声道:“总之,我不管你是石马狐马,今天算是逃不走了。”
石燃微微一笑道:“你看我想逃吗?”
他一脸讥诮地转向莫余:“莫先生,阁下到底不愧是读书人,南漪三位也到底不愧是隐士,还有那个什么曲学士——风老大和王家兄弟不及你们多矣。他们就想不到利用刚才之机,在轻尘子与我单挑时对我出手,还是读了圣贤书的反应快啊!只是,莫先生,石某临死之前倒有一事相问。”
莫余痛怒道:“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他人一受伤,也已顾不得风度,只想把这小子抓住撕碎。
他出身清贵,虽武功高绝,但一向没受过伤的,这时石燃之伤虽比他重,但他却远没有石燃硬扎。
石燃尖声一笑道:“我想问的是,你有儿子了吗?如果没有,被我这绝户虎爪伤了两肾,你莫府只怕从此无后了。这样,我虽没杀了你,也和绝了徽州莫家一般。那样的话,小子岂不罪莫大焉?”
莫余本正担心于此。他一直苦志练功,还没有后人。一听中的果是绝户虎爪,心中一痛,几乎晕去。口里喝道:“大伙儿上,杀了这小子,还等什么!”
风烈与王家兄弟应了一声,齐齐攻上。石燃真狠,如此重伤,并不放弃,闪避还击,拼杀激烈,连耿苍怀看了也觉场面之惨,令人不忍目睹。心中暗道:这石燃虽不是正人君子,但观其所行,倒也颇有豪侠慷慨之处,远胜于莫余这一群“君子”。袁老大——袁老大究竟有何能为,竟令属下之人效命如此?
耿苍怀动念之间,石燃已又挨了两拐一掌。他伤了一腿,只有背靠松树,但风烈与王氏兄弟也没得好,被他掌风袭中,退下去抚胸喘气。
这时,只见林致忽轻轻举步向前,和声道:“石兄,刚才你说让我十招,不知还剩下几招?”
耿苍怀一愕,莫余却眼中一亮,露出一份残忍之色。
石燃的眼中却一黯——他早已熟知世道之恶,人心之险,却也没有想到……数载深交,夜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啊……
但林致此语只不过让他加深认识而已。只听他静了静,干着嗓子说:“三招!”
他不怒,语气却不由黯然。
林致笑嘻嘻道:“那石兄还让吗?”
石燃盯着他的脸,这个白皙清瘦的少年。林致一向温文,出身世家,他的心思也一向细软——他不懂他现在怎么会这样?
但石燃虽重伤若此,还是不屑食言,只冷冷道:“还让,你放马过来吧。”
别人都不信,但耿苍怀听得出那“让”字背后是一个人对自己所诺的信守与担负。好多人可能觉得这样做很傻,但……但耿苍怀已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
林致已微微一笑,他知石燃伤在腿上,已避无可避,双掌一式“平开山门”就向石燃击去。
他这一式还不敢用全力,因已见到石燃武功,怕他反击。只听“喀”的一声,石燃胸间肋骨已折了两根——他果然是“让”,避不开也让!
林致一悔,后悔没用上全力,却觉石燃双指已在自己眼上轻轻按了一按。
林致一惊。石燃却没用力,只把一双眼若讥诮若悲悯地看着自己,看得林致先是惭愧却因愧而怒起来。
林致退开一步,唇角一抿,又是一招“风起平地”就向石燃双腿扫去。他知石燃不能闪,他就要断其双腿,报他相欺之恨,攻其所不能避。石燃却全力一跃而起,一掌抓住树枝以分担腿上之力,一掌就按向林致肩头。
他与林致武功相差颇远,一式之间已按住了林致右肩。他想发力,但忍了忍,一咬牙,还是收回。以他之伤,内力已不能如平日之运转如意,这欲发还收,胸口不由一窒。他知道林致会下毒手,但不知他为什么不一招杀了自己,而是要先扫断自己双腿,让自己死得十分凄惨?他只知道如果他处于同样的地位,他也许会杀林致,但绝不会如此虐杀,让一个曾是朋友的人死得如此难堪。
这一跃几乎已用尽他全身的力气,避开这一招后,他胸里气息已乱,心知:第三招他是万万避不开了。
林致面上也是阴晴不定,他知道对方为守然诺,已两次对自己手下留情。他退后几步,只见石燃面色死灰。两人的面上都在犹豫,有一刻后,两人的面上才都是一静。
林致道:“还一招了,你该还手就还手吧。”
石燃摇摇头,已懒得回话。
这一招他不还手也一定躲不过去。但,躲不过就躲不过吧,人谁无死呢?反正生太累了,也太委琐。他目光流眄,望向天上白云,苦笑了下,口齿轻动。
场中人,包括林致,虽离得最近,也没听清他念的是什么。耿苍怀一竖耳,却听他轻声念的是:
双车纵横,
七马连环,
左相为御,
右土为骖;
……
他的声音是平静的,耿苍怀却心中一惨:这小子临终前居然还会念起辕门中这句口号,连语气里都有那么一种归宿感。好象在这轻轻的吟诵中,能获得一种视死如归、视生死如从此岸而归彼岸的率意与安然——袁老大究竟何德何能?!
耿苍怀不满缇骑,但也觉绝不能眼看这石燃就这样丧命而袖手不管。只听耿苍怀忽撮声长啸,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功力浅的都忍不住捂起耳朵来。
众人仰首一愕,耿苍怀已在这一愕之间跃起。他飞跃极快,扑至树下就抓起石燃。石燃用力一挣没有挣脱,耿苍怀一拍松树,松针飞落如雨,遮住众人视线,他也就在这松雨烟茫中带着石燃跃起而去。
莫余反应最快,扑起要追。耿苍怀一摆首,头上斗笠已如飞钹一般向莫余削去。莫余一顿,就在他这一顿之际,耿苍怀已至江边,他腾身就上了船,然后拔起篙,一点之下,船已划出一箭。莫余也已追至江边,耿苍怀竹篙再一点,船又窜出,莫余便知追不上了,提气问道:“朋友何人?”
耿苍怀肚中一笑,索性给他们开个玩笑,回道:“老朽姓钱。”
然后高声吟道:“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
——且让他们去找老龙堂的麻烦!
第三章 忘机
耿苍怀把石燃带到一个江边破庙,才把他放下来。这石燃也当真硬扎,耿苍怀要给他裹伤,他竟挡开,自己咬牙接好胸口断骨,用树枝夹了固定,又用牙咬开一截衣袖,用手撕下一块布来,扎住肩上伤口。
耿苍怀在旁边站着默不作声——他出手救袁老大手下之人,本只是出于一时义愤,救出后,虽不说后悔,却也实在没什么话好说的。
石燃这时抬头道:“你是谁?”
他的年纪看来也不算大,但却有一种百炼成钢般的镇定。
耿苍怀淡淡道:“你不是听到了,我姓钱。”
石燃一笑:“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九姓中的钱姓?嘿嘿,你蒙莫余,可别来蒙我。如果我猜得不错……”
“你就是中州大侠:耿——苍——怀。”
耿苍怀一愕,不知他如何识得自己。石燃已笑道:“我们袁老大提起过你。他说,江湖之中,如文家辈,冒充文人儒士的有很多。”
“可是心中骨中,俱可称为一个儒人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耿苍怀。”
耿苍怀一愣,他没想到袁老大背后会这样评论自己。石燃已笑道:“他说你是江湖上少有的他所敬重的人之一。叫我们如果碰上你,千万在意你的‘响应神掌’。”
耿苍怀振声一笑。得袁老大一赞,虽沉稳如他,也不由心中振奋。他不欲与“辕门”门下“七马”中人多做纠缠,一笑之后,淡然道:“我救虽救了你,却也只救得你一时,救不了一世。后有追兵,还需你自己应付,你自己的伤自己留心,我走了。”
说着,他把背一挺——石燃既已认出他,他也就无须再乔装改扮。那个一直压在他衣服下的水瓢在他这一挺之下,登时就被挣得块块破裂。碎片顺着耿苍怀的衣服后襟跌落于地,耿苍怀朗声一笑,转身大步向门外行去。
石燃却叫道:“且慢。”
耿苍怀并不停身。
石燃叫道:“君子以德报德,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耿苍怀依旧充耳不问,步出中庭。
石燃疾声道:“我要说的是骆寒!”
他一语方出,耿苍怀不由就一住步——这世上此时大概再没任何两字能给他带来如此的振动。
他这时就想起石燃刚才炽烈的眼,刚看到时,他的心中就动了一动,自己也不知为何。这时才明白,只因为那一刻,他想起了骆寒,骆寒的眼——骆寒在雨驿中的眼。
在那个困顿的雨驿中,只有耿苍怀留意了那双眼中困顿下的炽热与那种孤僻的高寒。耿苍怀印象中大概也只有那一双眼有着比石燃更酷烈的热情。
石燃这时冲着耿苍怀背影道:“这个消息目前应该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接飞鸽传书,骆寒正在芜湖不远。他被宗室双歧中的赵无极缠住了。我的人见到他们时他们还没有动手。赵无极与他正向东行去,东边是采石矶,我估计赵无极是想以‘破阵图’困他于采石矶畔。”
耿苍怀神色一振——采石江边李白坟?——赵无极?连这等人物都已出手,此时的江南,真可谓风云际会了!
耿苍怀还是没有说话,走出山门,向远处的江上望去。白鹭洲已然难见,一空如洗的天上,雀鸟无踪,只见乱云飞渡。
耿苍怀的感觉却只有两个字:乱起。
——乱起江南!
这时,还另有人在说起骆寒。
那是在去镇江的途中,赵旭与赵无量的对话。
赵旭问:“大叔爷,大家都说,骆寒十四岁那年曾于南昌腾王阁连斗‘宗室双歧’与‘江船九姓’中多人。那天,你也在吗?”
赵无量正抬首看天气——天色清寒,看来霜降不远了。
他摇头道:“不,我不在,你三叔爷他在。”
“他在阁外的江上。骆寒那一战斗的是九姓中刘、陈、柴、石、王、孟六姓人家中人。”
“这六姓之中,不乏高手,但要说江船九姓中精英全在,也未免夸大了。”
赵旭的眼睛发亮:“那,他胜了吗?”
他似为自己的急切有些不好意思,才又加了一句:“最后谁胜的?”
赵无量淡淡道:“你三叔爷离得也远,也不深知结果,只知这六姓中人后来绝口不提腾王阁中一战与骆寒其人。”
赵旭的脸就更红了:“那我们这次去镇江干什么?”
赵无量笑道:“你三叔爷那么忙,咱们也不能老闲着,去瞟住袁老大吧,适当的时候,且做个添柴之人。”
本文每页显示
6000字 共
74页 当前第
41页
首页 上一页 ← 41/74 →
下一页 尾页 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