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福建,一时也回援无及;缇骑被万俟大人以圣上之命征用办案,这股实力袁老大也借助不上——何况江湖之事江湖了,他打定主意这次用江湖方式解决,也不该再借重缇骑。袁寒亭遭骆寒所创,伤重在身,犹在临安。目前,袁氏一门手下能到场的也只有石头城下的胡不孤和暗伏的连胡不孤也不知其已经出马的‘长车’了。统领长车的可能是余下‘三马’。‘狐马’石燃,‘铁马’常青,‘羽马’米俨,这三人也是我们目前不多的几个察明身份的人。”
“可是袁老大倒确实可虑——他怕也未尝不想今夜亲自出手,毕竟骆寒弧剑之锐,已大出你我所逆料。但我数日前就已遣人传书秦丞相,奉请他务必设法用官家手段于今日稳住袁大,代为拖延。只要过了今夜,那么就大势可成矣。——说起来,当今天下,最顾忌袁氏欲除之而后快的,只怕还不是我们,而是秦相。袁辰龙虽表面隐忍,但以他的韬略决断,手里只怕已掌握了不少秦相不欲人知的事。据消息回报,秦相前已请得上命,遣左金吾卫统领李捷携圣命今宵约见袁老大,代圣上相询一些朝政大局。陪同的还有宫中李若揭的三个弟子,俱是大内高手中翘楚之辈。连秦相府中的长史韦吉言都来了,秦相这次可谓极为尽力。虽然他们加起来论功夫只怕也留不住袁大,但人世之事,岂是只凭功夫就行了的?今夜他们定会尽力拖住袁辰龙。袁老大为顾及朝廷局势,只怕也绝对不好轻易抽身。——至于华胄,我派的人到现在好象还没听闻他的动静。他这个人倒大是不凡,虽名位居右,但一身功夫只怕犹在胡不孤之上。他那一手‘青山一发是中原’剑法,江南一地,嘿嘿,若单以剑术论,怕连袁大也要忌他三分。但前些日他还在被钱老龙盯着。钱老龙可不是个好惹的,我们又算少暂时少了个强敌……”
他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即条条有理,能顾及到的可以说他都顾及到了。说到这儿,他微微一笑:“综上所论,如不出岔子,今夜我们该还算是可期必胜,所料万全了。”
毕结没有吭声,他知文翰林为今夜之事筹谋已久,这也是他为显示能力阻遏毕结在文府声势扶摇直上的一着重棋。在公在私,必然谋算仔细。所以毕结反倒不好过份关心。
且此事连一向轻易不曾出面的文昭公也曾过问插手,可见文府的重视。他在静静地等着文翰林开口,因为觉得他话中分明还有未尽之意。
好半晌,文翰林才又道:“但只怕,今夜,与辕门相关的,还是有一个人会不期而至。”
毕结一愕:“谁?”
要知辕门一向交游甚谨,在江南之地朋友并不多,这要来之人被文翰林这么郑重提及,那就可见非同一般了。
只听文翰林轻轻一叹道:“这个人你也识得。”
“她是个女子,但千万个男子怕也不及她的精细。”
他口里微微叹了口气,似终于决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那就是——萧如。”
毕结一愕默然。
他当然知道萧如和文翰林的关系。他们曾经自幼订亲。其后,文府秘传,文翰林年方二十五岁,为争当家之位,曾与文府一位颇有实力的寡婶有过一段说不出来暧昧的关系。自那事后,萧如单方面就对这亲事冷了下来。文翰林也不提,文府中人也就更无人再提。此后文翰林虽颇盛纳姬妾,但一直未曾择名门淑女以居正室。文府人私下传言,只怕其中情苦也正是为此。
所以一提及这个名字,毕结立时闭口不言——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不佩服也有些瞧不起文翰林的就是一点:心中怎么还总藏着一段儿女私情?大丈夫何患无妻?这可不是一个丈夫为人处事之道了。
他只有等着文翰林自己说下去。
文翰林目中的郁郁之色似就深了一层,似乎想起了那个自幼曾与同嬉,和他媒聘已定、却皤然悔过,就此远遁,此后一直未能再见的女子。虽然多年未见,但——中心藏之,岂敢忘之。旁人见他坐掌文府,势高位尊,必以为他事事称心。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每想起萧如那鹤行鸢处、特立独行之态,仍会让他一时失语。
只见文翰林静了一刻,半晌才道:“‘三马’力弱,人手不足,而且他们还不足以统领全局。胡不孤与可能到场的龙虎山上九大鬼一向不太和睦,如要调合,是必要有人来统局的。萧如心思敏捷,处事精细,她虽不在辕门之中,但今夜,袁大即然有事,怕倒是她要来总领麾下了。”
言罢,遥遥已听到了一丝脚步声。那步履轻微,如缓步沙堤,极似是他心中所常悬挂的那人近年苦修精练的“十沙堤”步法。文翰林一声轻喟,然后猛一挥手,似要就此把儿女情长就此挥去,重新振作道:“结弟,你去吧,今夜之事,‘长车’那面,就拜托了。至于胡不孤,也交给你了。——万事用心,事后小兄再把酒相谢。”
毕结闻言领命而去。
毕结才去,又有一个人影闪进身来,看来翩翩儒雅,一身长衫,正是曾于余杭城外现身一阻沈放与荆三娘的文亭阁。文翰林微微一笑:“亭阁,来了。”
文亭阁现在秦府中任职,所以文翰林对他颇为客气。
只见文亭阁打了个千,笑道:“请翰林哥安。”
文翰林道:“别客套了。你是从临安来的吧?来了以后,咱们还没曾一见呢。”
文亭阁微笑道:“小弟也渴见大哥好久了。还专备了几坛寻常难见的花雕陈酿。可惜这次为了袁老大的事,倒都被李统领他们硬要去招待袁老大了。”
他知道文翰林此刻最忙,略诉别情,也不多做客套,马上道:“我刚从左金吾在秣陵的驻所赶来——到小弟走时,袁老大起码还被李统领拖着呢,一时半会儿不能脱身。韦长史也在,以他的辞令手腕,加上李捷的滑头,今夜估计袁老大想走也难。我因担心这面,又掂记翰哥,所以赶过来看看。他二位也托我带话给翰哥,说袁老大为人难测,他们也料不定是不是真能拖得他呆到天亮。叫翰哥早有准备,以求万全。”
文翰林笑道:“知道了。”
他耳目灵敏,远远已听到那一丝脚步声是越走越近了。
文亭阁才双目一闪,他功夫虽较文翰林远弱,但极擅察言观色,一见之下就知有人要来。他四顾了下,似要在四周静夜里找到潜伏的人马所在,但他眼力不算太高,也就看不出,摇头苦笑了下,低声道:“怕有人要来了,那我先走了,翰哥保重。”
说完,他就已隐身不见。
文亭阁去后,不知怎么——文翰林适才只想快快遣走他,这时倒觉得留下他更好一般。
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那将至之人面对。
脚步声已行至坡上,文翰林只觉呼吸一紧,抬首看月。天上月华微微,隐有紫晕。草寮外的山坡上,却有个人影渐行渐近,地上的影子也渐拉渐短,渐渐就快行到草棚边上。
文翰林却低着头,似一时不敢抬头看那影子上的真人,反要先从影子中先揣摩下来人是否清窈如旧。——而那影子,看着看着,似乎隐隐就透出结当年曾相与共的一些姿式来。那身影依旧窃窕如初。石头城侧傍秣陵,文翰林想起当日,每来秣陵,他曾与这人影石头城上同嬉。她那时瘦腰广带,轻吟浅笑,一一犹在心底。可如今,世事如棋,他悔不该……
他虽为人精醒,但有些旧恨,有些陈伤,依旧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月晕而风,看来,一会儿就要起风了。而往事在风起前都已消散入云中。文翰林站起身,一抬头,轻声道:“阿如……”
这草寮本在一处山坡之上。山坡有一面临水,嵯岈陡峭。坡下水流琮琮,响如佩环。
而坡上也正有佩环月夜归来,化做此身幽独。
来的人正是萧如。她步履悄悄,身形很瘦。这是文翰林与萧如多年后的第一次最尴尬也最苦涩的会面。两人静静对着。萧如看着文翰林,多年不见,他已憔悴多了。毕竟一些旧事还犹有余温,象那灰盆中微微瑟缩的火,挣扎着要从那焚烧后的劫灰中试着探出一点红心来。
他二人默默相望,半晌才听文翰林喉中哼出一声苦笑:“又见面了,十一年零三个月,整十一年零三个月了,时间真快啊。”
萧如缓缓点头,她也听出文翰林语意苦涩,像这江南涩涩的冬。——文翰林怎么会不苦涩?多年一别,才得一面,而她此来,却是为了……
萧如的容颜似有一种穿越诸多迷情后的空绝。她本身自有一种尊贵的清丽,这也是文翰林敬她的所在。文翰林看着看着,心里却忍不住浮起爱怜。如果当年不是为了那些名位权势,如果……
萧如立在月下风中,长袍拂地——今夜她似特意穿了件空落落的明显偏大,都有些象个男子式样的长袍。她一个女子的身形在长袍里显出一种别样的风韵流慨来。那是一件布衫,布纹暗旧,款式疏简,分明是改自于另一人的旧衣。她明知可能重遇旧情,却特特穿了这么一件长袍而来,其意何在?怕不只为今夜要如一个男子般统领一场伏击那么简单吧。
萧如侧目四下观望四周局势。四周似乎除了夜,什么都没有,所有的都已藏身于黑暗。人虽如昨,但两人之间,笼罩于身侧的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似乎已有很多。
看到萧如那么镇定的神态与她四望的警戒,文翰林一腔私情如汤沃雪,消融无踪。他久已惯于暗争险斗,当下也定了心神,恢复过神色。微微一笑道:“我忘了,还没请你坐呢。”
然后他一侧手,让出客位,那简陋的板凳上却铺了方他特备的锦茵。
只听他笑道:“萧女史请坐。”
——她已是萧女史了,他只能呼此,已不再是当年的“阿如”。
萧如含笑而谢。
只听文翰林道:“知你要来,我特意生了些松炭——记得你当年最喜欢玩炭火吗。咱们小时守岁,还差一点烧着了‘养闲堂’,惹得大人一顿吼。咱们且拥炉一看。快三更了——三更开门去,乃见子夜变——让咱们看看,这一夜过后,江南之局,到底会不会有变。”
天下月华一亮。四周似乎猛地一寂,文翰林期待着这一场子夜之变,他是与那人——有着夺妻之恨的。
忽然两人都有惊觉,然后齐齐侧首:石头城下,有一条人影正在数射之外向石头城下腾跃而近。那人姿式飘荡,顿如鸥停、跃如鹤翥,两人相顾一眼,心里齐暗自道:
“来了!”
坡下不远的江心,却停了一艘小船。那是个舴艋小舟,舟上有一支渔竿横伸而出,孤吊吊地垂着。丝线轻悬,有好几次鱼已咬了钩,舟上的人却没有收竿,一任它悬着,让那鱼又脱钩而去。
船上人的身形似一直对着不远的石头城下,微微佝偻的背上顶着一颗白发萧驳的头,头上之发黑白参半。他口里有一时低低唱着:“渔翁夜停西岩宿,暗汲清江燃苦竹,月升烟消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江风很大,歌声又低,唱得只能自己一个人听了。
那渔翁这时也忽一抬头,口里也喃喃道:“来了。”
是来了。——来的人黑衣瘦颈,细腰窄臀,石头城上的人也在心里暗呼一声来了。
江心船上的渔翁忽一挺背,他满头萧白,可头下的颈项似乎犹有残存的一点不甘于衰年耆龄的傲气。坡上的文翰林和萧如也一时沉静,他们都知那来人是骆寒。他们等的也就是骆寒。
——萧如今夜果然是代袁老大来统领全局。袁老大本欲亲至,但直到傍晚,才被突然出现的李捷挟圣命强拉而去。他情知有变,只来得及找人知会萧如,言下之意自是嘱托萧如代来照看。萧如也是行到江畔才被文翰林预派等在那里的人邀请她坡上一会的。她情知有变,当时立时就遣返了本来陪同而来的水荇。突逢文翰林出现,她心里也在千思百转,但这时骆寒一现,她已无余暇再想这些,盯着石头城下,等着看骆寒怎么入伏。知道再过一霎,石头城下只怕就杀声忽起,剑光潋滟了。
江南的冬,也会有一丝血色忽然飞溅。
但她也没想到那跃近的人影会在入伏前忽一个倒旋,如寒鸦避水,姿态轻幻,轻轻窈窈地就落在伏击圈一丈之外。船上渔翁忽一拊掌,这一下无声却很用力——他与骆寒曾江边忘机共度,也曾大石坡上剑棍相战,他自己也说不清对骆寒到底是友是敌了。
只见他这一击掌似是激赏似是遗憾,打得自己都觉双掌生疼。——只听骆寒清锐的声音遥遥道:“骆寒依约而来,当面可是宗室双歧赵无量前辈?”
石头城上寂然无语,似是城上之人也没想到他会预先发现埋伏之所在。
文翰林松了口气,他本怕骆寒轻易入围,这时却坐了下来,洒然一笑:“居然被人识破了,秘宗门的伏击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今夜本就是要借骆寒之势一破辕门精锐。
萧如却淡淡道:“秘宗门也不是仅只会暗杀的。何况这岂非——正如你所愿。”
文翰林一笑:“袁辰龙想来也没把骆寒想得如此简单,否则他不会把麾下‘长车’也派了出来。”
萧如一愕,看来文府今日果然是有备而来。她想知会众人,但势已来不及。她心中虽急,面色反安然了下来。
他二人话锋一触即收,相视彼此一笑。文翰林拨了下火,把炭拨旺了些,微笑道:“阿如,你身子弱,坐近些。打小就爱咳嗽,最近嗽疚可好些了吗?”
他殷勤相问,不知情的人只怕还以为他二人此间相会当真只是知已叙旧。
萧如果觉夜寒,喉中轻轻一咳,也就坐近了些,微笑道:“没有——养着养着,倒把这病养得贴心了。不过这样也好,人生本难有件事一直巴心巴肝地贴上你,缠绵不去。有这咳,贴上你了就再寸步不离,倒让我觉得还有个什么相伴,不至于那么寂寞,也不会忘记自己是还在活着的了。”
她本是个言语有味的女子,一向言语虽淡淡的,但闻者听来,只觉清艳。这样的女子是要懂鉴赏的人来赏鉴的。文翰林微微一笑,目中已露欣赏之意。他喜欢萧如就在这一点——无论是何情状,她总有本事让气氛起码看来轻松起来。
只听她道:“翰林,怎么,我靠前了,你倒坐后了一步,你当年的旧伤还没好吧?还是穿这么厚。这儿的冬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两人间隔着一盆灰红的炭火,炭与炭之间隔了些银白的灰,文翰林微笑道“我原本就该对你有‘退避三舍’之谊呀。”
那还是他们小时偶尔争斗时留下的戏言。萧如闻声一笑。文翰林却还在想着萧如适才的话。他看着面前灰火——“人生中难得有什么巴心巴肝地贴上你”——是呀,炭上的炭灰抖抖而落,人生岂非也如这炭?——本渴望的贴皮贴肉的一烫,但又如何呢?落得的往往也只能是满身披灰,隔膜相伴。
文翰林轻声一笑:“猜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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