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父亲是名武师,武士敦的父亲是乡下教私塾的先生,两人虽是一文一武,倒是意气相投,甚为相得。武士敦比云紫烟年长三岁,武士敦家破人亡那年,武士敦五岁,云紫烟才是两岁。
两家在战祸之中失散之后,经过了十三年,云仲玉才打听得武士敦的下落,知道他做了丐帮帮主的弟子。
云仲玉是武林名宿,与丐帮帮主尚昆阳同一辈分,颇有交情。有一日听得尚昆阳说起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是南阳人氏,云仲玉心中一动,叫来一认,果然是故人之子。
云仲玉见故人之子已经长大成材,当然大为高兴,想起往日与他爹爹的交情,又怜悯他家破人亡的遭遇,遂起了将女儿许配于他之意。自此之后,云家父女时常来探望武士敦,在云仲玉有意安排之下,两个少年人日益亲近。那时云紫烟正是年方十五,情窦初开,对这位本领比她高强得多的“武大哥”极为崇拜,和他在一起就觉得开心。也许她还不懂得这就是爱情,但在别人眼中,他们早已是情投意合的“小两口子”了。
云仲玉曾经几次向尚昆阳提起了给他们定亲,奇怪的是尚昆阳反而诸多推搪。直到有一天,云仲玉酒后发了怒气,质问尚昆阳是否认为自己的女儿配不上他的爱徒?其时别无旁人在座,尚昆阳这才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他。原来尚昆阳已经安排好了,武士敦就要趁今年金国招选御林军的机会,冒充金人,前往投军,以便伺机刺杀金国的皇帝,报家国之仇的。但武士敦此去,成败未可知,甚至能否活着回来,亦属渺茫。而且即使能活着回来,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尚昆阳是为了怕误了他女儿的青春,这才推搪婚议的。
云仲玉听了大为感动,更决意要定这门亲事。当下两个老人就把女儿、徒弟叫来,由尚昆阳与他们说个明白,问他们的意思。尚昆阳是怕只由父亲作主,事后女儿或有后悔。哪知云紫烟年纪虽小,深明大义,又加以一向崇拜、爱慕这位“武大哥”,所以反而比她父亲还要坚决,事关终身大事,她也顾不了害羞,当场就发下誓言,誓等武士敦回来,非武士敦不嫁。武士敦感于他们父女之诚,于是这件婚事遂定夺了。
但武士敦混入金国御林军中,这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此事在丐帮之中只有帮主尚昆阳和另外一位长老知道,丐帮之外,就只有云仲玉父女知道了。云家父女当然要守口如瓶,云紫烟也不敢让外人知道她的这位未婚夫。即使是对着最知己的朋友如蓬莱魔女者,她也不敢吐露半句。
自从武士敦投军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到了第六年,发生了公孙奇迫害他们父女的事情,事情过后,云仲玉一气成病,第二年就病死了。
云紫烟不愿留在伤心之地,同时也怕公孙奇再来找她麻烦,遂离开家乡,到峨嵋山跟她师父无相神尼,深造武功,再学了三年之后,这才回来的。她回来之后不久,恰巧武士敦也大功告成,刺杀了完颜亮,回来找她了,两人一别十年,至此方才重见。正是: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青衫忍湿英雄泪黑手高悬霸主鞭
蓬莱魔女听了他们这段悲欢离合的故事,又是感动,又是喜欢。感动的是他们相爱的坚贞,喜欢的是好友终身有托。当下笑道:“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你们等待了十年,如今已是苦尽甘来了。我也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啦。”
云紫烟双颊晕红,却苦笑道:“哪里就谈得到这个?柳姐姐,你不知道武大哥他正有为难之事呢。”
蓬莱魔女道:“武大侠,照你们的帮规,你是要为恩师服孝一年吧?十年都已经过了,那也不在乎多等一年了。”宋代崇尚儒家,很讲究葬丧之礼,儒家对于父母,是要守三年丧礼的。武林中人,父母与师父的地位相等,但丐帮注重“心丧”,却不似儒家之讲究表面形式,不过也多少受了当时习俗的影响,所以师父死了,规定弟子要服孝一年,一年之内不许婚嫁。蓬莱魔女正在与云紫烟谈到她的婚事,只道她是有着这重心事,故此随口将她打趣。
云紫烟红了脸道:“柳姐姐,我是和你说的正经事儿。这件事情,对于武大哥来说,比我们婚姻之事,更重十倍!”在知己面前,云紫烟一着急,也就顾不得害羞,坦率地说了出来,也不避忌“婚姻”二字了。
蓬莱魔女听她说得这样郑重,倒是不禁有点惊愕,连忙问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武大侠看得这样紧要?”
武士敦叹了口气,说道:“柳女侠,你提起我的恩师,我是有苦说不出口。我、我已经不是丐帮的弟子了。”
蓬莱魔女怔了一怔,道:“你离开了丐帮?”
武士敦道:“不是我自己离开的,我身受师父大恩,怎能离开丐帮?我、我是给逐出本帮的弃徒!”
蓬莱魔女大吃一惊道:“这却为何?”
武士敦道:“我带了完颜亮的首级回来禀告恩师,恩师死后,大师兄未曾接任帮主,就在灵堂之内,宣告将我逐出丐帮。”
蓬莱魔女惊愕不已,连忙问道:“这是什么道理?照理说,你杀了金国皇帝,这是一个极大的功劳,丐帮应该立你为帮主才是,怎能反而将你驱逐出帮?”
武士敦苦笑道:“问题就出在完颜亮的首级上。”
蓬莱魔女道:“我越听越糊涂了,完颜亮的首级有何不对?”
武士敦道:“不是完颜亮的首级不对。是因为丐帮之中,从没有一个人见过完颜亮的,谁也不能分辨是真是假。大师兄说我是不知从哪里胡乱取来的一个首级,诳报功劳,意图欺骗本帮,掩饰自己的罪过!”
蓬莱魔女道:“还有什么罪过?”
武士敦道:“我在金国御林军中当了十年军官,这都是奉了师父之命,也是由我师父安排的。但帮中上下,却没人知道我是负有秘密任务,只知道我是做了金虏的官。大师兄因此给我加上了一条天大的罪名,说我是贪图富贵,背叛本帮。如今看到金国战败,完颜亮战死,一看大势不好,这才捏造功劳,用假首级冒充是完颜亮,回来行骗。”
蓬莱魔女道:“你回来的时候,不是见过你师父的么?当时有无旁人?”
武士敦道:“当时大师兄也是在场的。但师父见了完颜亮的首级,就笑死了。他安排我去刺杀完颜亮这个秘密,他并没亲口说出来。”
蓬莱魔女道:“但你师父当时的态度,已足以证明你不是叛徒。要不然他早已叫人将你拿下了,还会那样高兴么?”
武士敦道:“话是不错,我也曾据理力争。可是师父当时是在病中,大师兄说师父病中神智不清,相信了我的假话,这才高兴的。而他则因我从前是最得师父宠爱的徒弟,他虽然知道我拿来的是‘假首级’,但也因师父是在病中,所以不愿当面戳破,以致师父伤心。总之,说来说去,师父既没有亲口证实我是奉命而为,我也拿不出别的人证物证,他们就不能相信我,始终认为我做了金虏的军官,就是贪图富贵,背叛本帮。只把我驱逐出帮,已经是格外宽容了。”蓬莱魔女道:“你帮中不是还有一位长老,知道此事的么?”
武士敦叹口气道:“这位长老倒是还在世上,只是亦已年老多病,似乎有点神智不清了。我的大师兄去问他,说了半天,他却记不起当时是否曾有此事,结果还是不能证实。”
蓬莱魔女大起疑心,心里想道:“这样重大的一件事,即使如何老得糊涂,也不会忘记的。莫非其中另有别情?”
武士敦道:“知道这个秘密的,除我之外,只有四个人。帮内是帮主和长老,帮外就是紫烟和她的父亲。帮主和紫烟的父亲已经死了,长老不肯作证,剩下一个紫烟,帮中许多人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未婚妻子当然不能当作证人!”
蓬莱魔女道:“你的大师兄是风火龙吧?从前我也曾见过一面的,只是不大清楚他的为人,还正派么?”
武士敦道:“大师兄一向的行事倒是公正平直,颇得帮众拥戴的。”
云紫烟目光中流露出求助的神情,望着蓬莱魔女。蓬莱魔女却在低首沉思,一时没有说话。
云紫烟道:“柳姐姐,你是有要事在身吧?”蓬莱魔女道:“云姐姐,你别误会我是借口推搪。武大侠砍下完颜亮的脑袋,这是我亲眼见到的,莫说他是我的姐夫,即使是素昧平生的人,我知道了他的这个冤枉情事,也该义不容辞地给他作证。但就只怕我单独去会他的师兄,也未必有用。”
云紫烟道:“柳姐姐,你是北五省的绿林盟主,一言九鼎,风火龙可以不相信别人,难道还能不相信你吗?”
蓬莱魔女道:“这里面有一层顾忌,丐帮与绿林素来是各行其是,很少往来的。正因为我是绿林盟主,若是由我出头作证,只怕反而惹了嫌疑。”
云紫烟一时不解,问道:“什么嫌疑?”
蓬莱魔女道:“有一句话不知我该不该说?”
武士敦眼睛一亮,说道:“莫非柳女侠怀疑我的师兄……”
蓬莱魔女道:“不错。依我看来,只怕风火龙是蓄谋将你陷害,立心逐你出帮的。因为你杀了完颜亮,这是不世奇功,若然他不一口咬定首级是假的,给你加上个叛帮求荣的罪名,恐怕丐帮的弟子,就要拥戴你做帮主了。”
武士敦本是个精明干练的人,要不然他焉能混在敌人心脏的御林军中,十年没有出事?蓬莱魔女所怀疑的他也早已想过了,不过他不忍说出来而已。他这个大师兄,除了贪图权位之心较重之外,别的行为倒没有什么不端之处。为了顾全大局,武士敦也是不愿引起丐帮的分裂的。
蓬莱魔女接着说:“所以若是由我出头作证,只怕风火龙更要犯疑,说是武大侠要请绿林撑腰,谋夺帮主之位。而丐帮又是一向提防绿林中人插手管他们帮中事务的。”
武士敦叹口气道:“其实我决无要当帮主之心,只是想洗此不白之冤,得以重回丐帮,报丐帮对我的深恩而已。”
蓬莱魔女道:“若要洗此不白之冤,必须当众表白。我意欲邀请当日在场目击的人,包括武林中的老前辈,以及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侠义之士,都来给你作证。但不知你们的丐帮大会,何时召开?”丐帮惯例,接任的新帮主必须召开一次大会,在会上由长老正式宣布,通过这个仪式,新帮主才算得本帮公认,而新帮主就任之后,也需要重新分配本帮职务,故此蓬莱魔女有此一问。
武士敦道:“我被逐出帮,帮中事务,不复与闻。但事有凑巧,前几天我碰见一位远地来的本帮弟子,与我从前十分要好的,他尚未知我已被逐出帮,透露了一点风声。但我却只知地点,不知日期。”
蓬莱魔女问道:“什么地点?”
武士敦道:“首阳山上。”
蓬莱魔女有点诧异的神色,道:“什么?就是凉州境内的首阳山么?”
武士敦道:“不错。据那位朋友说,帮中已有通告,凡是五袋以上的弟子,都要到首阳山聚会。那日我在路上遇见他,他还问我是不是要到首阳山的呢?这位朋友是七袋弟子,在一个偏僻的边城当舵主,是十年以前从总舵调去的。他还未知道我混入金国御林军中的事情,以为我最少也是五袋以上的弟子了,故而有此一问。我不想骗他,坦白地告诉了他,我已是本帮的弃徒。他倒是相信我的,很为我叹息了一番,可是恪于帮规,他知道我被逐出帮之后,当然就不再告诉我聚会的日期了。”
丐帮的所谓几袋弟子乃是用来区分级别的,五袋以上算是高级。天下的叫化子不知几十百万,所以丐帮“大会”只能由五袋以上的弟子参加。
蓬莱魔女道:“奇怪,为什么要定在首阳山上?你可想得到其中原故?”
首阳山在今甘肃省陇西县西南,乃是商朝遗老伯夷、叔齐隐居的地方,他们因为商亡之后,不肯降周,“不食周粟”,故而到首阳山上采薇(一种野菜)过日的。山下有个“采薇村”,正就是如今蓬莱魔女的师父公孙隐隐居的地方。
首阳山地处西陲,交通不便,按说丐帮的大会应该在中原举行才是。如今新帮主要远远地跑到首阳山去召集他就任之后的第一个丐帮大会,未免令人觉得出乎常理之外。
武士敦道:“我见弃本帮,不便再问其中原故。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或者是有意挑选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避免金虏的耳目吧。”
蓬莱魔女心中想道:“我师父隐居采薇村,与外界隔绝多年。丐帮到他那儿举行大会,想来只是一个巧合,大约不至于和他有甚关连?”蓬莱魔女本来是要回去见她师父的,因此丐帮大会在首阳山举行,对她来说,却是最好不过,她可以不用耽搁时间,两桩事情都可以在一处来办。而且在师父之处还可能见着她的爹爹。这两位老人虽然在江湖上消声匿息多年,但在二三十年前,却是名震武林的泰山北斗,提起他们的名头,丐帮中老一辈的料想人人知道,而且她的爹爹也是当日曾目击武士敦砍下完颜亮首级之人,正可以请他们两位老人家同赴丐帮之会,给武士敦说情、作证。
当下蓬莱魔女把她的计划说了出来,说道:“我现在就赶往首阳山,沿途我还可以传绿林箭,邀请当日在采石矶之战的许多位义军领袖、江湖上成名的英雄都来给你作证。总可以给你洗刷这不白之冤!”
武士敦一揖到地,说道:“柳女侠,多谢你鼎力帮忙,大恩不言报,我武士敦只有铭记于心了。”
蓬莱魔女连忙还礼,说道:“今晚,不是你拔刀相助,我早已遭了公孙奇这贼子的毒手了。”
武士敦道:“柳女侠,你在路上有事要办,我是丐帮弃徒,也不便早去赴会,另外我与紫烟也还有一点私事要料理,大约要迟两天才动身。”
蓬莱魔女道:“好,那么你们到了首阳山之时,可先到山下的采薇村找我。村头有一家人家,门前有一棵大树的,那是我师父的隐居之所。”
云紫烟道:“哦,原来你的师父就是住在首阳山下的,那真是最好也不过了。”这不是寻常的客套说话,要知武士敦已被逐出丐帮,失去了参加丐帮大会的资格,倘若冒昧前往,只怕要给新帮主轰他下山。如今在山下有个落脚之处,又可以仰仗公孙隐之力,先作疏通。随着公孙隐上山,那就方便多了。他之不敢提前赴会,也是怕在路上碰到太多的丐帮弟子,倘若不予谅解,很可能把他赶回。所以宁可落后两天,等待帮中较重要的人物都走了之后,他才随后赶去。
武士敦谢过了蓬莱魔女,笑道:“你们姐妹久不见,也该让你们叙叙体己的话了。我去找点食物,准备柳女侠明早动身。”
武士敦走后,蓬莱魔女笑道:“你这位武大哥对你真是体贴。”
云紫烟道:“对了,咱们是该叙些体己的话儿了。柳姐姐,你有了合意的人没有?”
蓬莱魔女双颊晕红,说道:“没有。”
云紫烟笑道:“你别瞒我,我都已知道了。我们前几天才见过了笑傲乾坤华谷涵呢!”
蓬莱魔女禁不住冲口便问:“真的?他说了什么来了?”心想:“华谷涵与云紫烟不过一面之交,难道就会把心事向她言说?”
云紫烟道:“原来华大侠和武大哥还是好朋友呢。那一日我们在路上碰见他,他们两人打了一个照面,突然哈哈大笑,就打起来!”蓬莱魔女诧道:“好朋友怎么见面就打?”
云紫烟道:“当时我也奇怪,也还未知道他们是好朋友,我就上去与华大侠相认,劝他们住手。华大侠哈哈一笑,说道:‘小武,你的本领可是大大的长进了呵!’武大哥也笑道:‘彼此彼此,都不用客气。咱们隔别了十年有多,打起来还是平手。’
“后来我听他们叙旧,这才知道华大侠的父亲生前和尚帮主乃是知交,他们二人小时候曾有一段时间常常见面,也常常闹着玩打架的。可惜我从前不知道他们有这段交情,华大侠也不知道我与士敦订有婚约。那次华大侠救了我们父女,我还未曾向他道谢呢。”
蓬莱魔女道:“武大哥可曾和他说起丐帮之事?”
云紫烟道:“华大侠已经知道尚帮主去世的消息。武大哥告诉他如今已经不在丐帮,华大侠只是哈哈一笑,淡淡说道:‘不做丐帮的弟子又有什么打紧?不一样可以行侠仗义么?何须如此烦恼?好,咱们谈别的事情,恼人之事,再休提起!’他非但没有问武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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