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面前从来不会缺少礼貌。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一声不吭,看到副院长来了,都没过来打招呼。一回头才看到聂宇晟不知道什么时候,歪在长椅上睡着了。
副院长也已经看到了,说:“小聂刚上完夜班吧?他们科室的急诊手术特别多,没准昨天又忙活了半夜。太累了,别叫醒他,让他眯一会儿。”
副院长走后,所有的检查结果也都出来了。张秘书想叫醒聂宇晟,聂东远摆了摆手,看聂宇晟睡得正香,当然椅子上是非常不舒服的,所以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也不知道梦见什么,从闭着的眼皮也看得到眼珠迅速转动,睫毛微微发颤。他的外貌大部分遗传自聂东远,唯独眼睛眉毛是像他母亲,小时候跟女孩子似的,睫毛长得能放下铅笔,那时候聂东远最爱夸口,说一看就是我儿子,长得多像我。聂宇晟总是一本正经指着自己的睫毛反问:“你有这么长的睫毛吗?”聂东远不以为然:“睫毛长有什么用?”
“好看啊!能挡灰啊!”小小的聂宇晟嘴一撇,“反正你没有!”
那个时候的父子之间,总是充盈着笑语。哪像后来,儿子见着他,就跟见着仇人似的。
聂东远无限伤感,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胳膊:“小晟?小晟?”
很多年没人这样叫过他了,聂宇晟睡得迷迷糊糊的,觉得好像回到小时候,保姆阿姨早上哄他起床,千般难万般难。每天聂东远上班的时候顺便捎他去学校,每次都是司机来了,车子在楼下等着了,他还赖在床上没起来。阿姨拿他没办法,一边唤着他的乳名,一边给他套上衣服,连哄带骗刷牙洗脸,等进了车子后座,他还差不多没醒,打个哈欠,靠在父亲身上,继续睡。等到了学校门口,聂东远会把他摇醒,司机替他拎着书包,送他进校门。
“小晟?”聂东远摇着他的胳膊,他迷迷瞪瞪睁开眼睛,才发现早已经不是小时候,自己是在体检中心睡着了。看到他醒了,聂东远也收回了手:“困成这样,叫司机送你回家睡去吧。”
“我能开车。”
“逞能。”聂东远嘀咕了一句,“倔脾气,也不知道是像谁!”
聂宇晟还是把聂东远送走了,自己才去取车子。在停车场遇见常医生,他也下夜班回家,看到聂宇晟就打了个招呼。
聂宇晟跟常医生的关系说熟不熟,说生不生,因为他们俩并列医院的院草榜首,自从常医生去年结婚了,人气就下滑得厉害,不过还是有大票的小护士喜欢常医生,很多小护士看到他笑眯眯的样子,就脸红耳热。
“今天聂董事长过来做体检?”
聂宇晟点点头,常医生是消化内科,最近轮值体检中心的领导是消化内科的泰斗林主任,常医生是林主任的得意弟子,这几天跟着他到体检中心来上班,当然知道聂东远体检的事。
“别担心了,一切等活检结果出来再说,你也是学医的,知道这时候着急也没用。”
聂宇晟猛然吃了一惊,睡意全无:“什么活检结果?”
“肝区有阴影。”常医生的表情似乎比他更吃惊,“体检医生没告诉你?我刚听到他跟林主任说的。”
聂宇晟心一沉,刚才体检到一半的时候他睡着了,后来聂东远叫醒自己,自己也爱理不理的,没跟他说什么话,谁知道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主任怎么说?”
“等活检结果啊。”
“那……那我爸爸知不知道?”
“应该没告诉他……”
聂宇晟马上有给张秘书打电话的冲动,但一想这会儿张秘书肯定跟聂宇晟坐在一辆车上,自己打过去也不方便说什么,不如立刻回体检中心去问林主任。
他匆匆忙忙跟常医生打了个招呼,就回体检中心去了。林主任看到他,说:“正要找你呢,你们科室的人说你下了夜班走了,正打算给你打电话。”
“怎么回事?”
“你爸爸的肝区有阴影,活检报告还没有出来,等出来再看吧。”
“去年做体检还好好的。”
“小聂你别着急,一切等活检报告出来再说,你心里有数就行了,没准是虚惊一场。”
聂宇晟开车回家,一路心情都是很阴郁的。有段时间他跟聂东远的关系很糟,糟到好几年都不说一句话,回国之后,他也没回家去住,算起来每年父子都见不了几次面。每次见到聂东远,他的态度自然是很恶劣的,因为过去的种种,让他对自己的父亲,总是有一种抵触的心态。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自己的血亲,是给予自己一半生命的那个人。
回到家里他给张秘书打了电话,张秘书说聂东远已经到公司加班,然后问他有什么事。
聂宇晟想了想,说:“没事,早上我睡着了,怕他有什么事没跟我说。”
张秘书趁机说了一堆聂东远的好话,又说:“聂先生看你睡着了,都不让别人叫你。最后检查做完了,才自己走过去叫醒你。父子哪有隔夜仇的,何况他是长辈……”
“那他晚上有没有空?”
“有啊有啊,当然有啊。”张秘书迅速地腾出一只手,在备忘录上把聂东远和国税局长的饭局给划掉,“你要是晚上回家吃饭,我跟家里保姆说一声,叫她多做两个菜。”
聂宇晟未置可否,说:“我也不见得回家吃饭。”
张秘书笑着说:“反正是回家一趟,陪聂先生吃顿饭吧,他血压高,少一顿应酬,多在家吃顿饭,就对身体好一点儿。”
过年的时候他在医院值班,大年初二才回家去看一看,想必聂东远不是不失望的。连他身边的秘书都知道,老板跟儿子的关系是一根弦,绷得紧一点,老板就不高兴,哪天儿子松一松,老板的心情就能好些。
张秘书脚步轻快地走进聂东远的办公室,告诉聂东远,聂宇晟主动打电话来,说要晚上回家吃饭。
聂东远听见这话,倒没有喜上眉梢,反倒冷笑了一声,说:“这小子,没准又有什么事要跟我犯倔,所以先以退为进,哄我上当呢。”
张秘书苦笑了一下,说:“小聂大不了就是不肯交女朋友,不肯结婚,除了这个,也没啥好倔的了。”
“我叫他回公司来上班呢,医院有什么好,累死累活,手术台上一站大半夜,能挣几个钱?早上看到他跟条死鱼似的,坐在椅子上就能睡着!”
“回家吃饭总是好事。”张秘书腹诽,小聂已经是个那样的脾气,这老聂更是揣着一肚子的三十六计,儿子不理他吧,他不高兴,儿子肯理他吧,他又觉得有阴谋。这爷俩过得比谁都累。不过他是夹心饼干,只能两边说好话,“小聂再倔,也是孙悟空,翻不出您掌心。他玩什么花样,晚上您听听不就得了。”
聂东远倒是挺以为然的,自己这个儿子虽然脾气倔,其实人挺单纯,是个书呆子,在自己面前,谅他翻不出什么花头来。
聂宇晟回去睡了一觉,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洗了个澡,换衣服开车回聂家大宅。接门铃是保姆来替他开的门,见着他不由满面笑容:“小聂回来了?”
家里的保姆已经换过无数茬了,这一个估计又是新换的,聂宇晟都不大认得,点点头当打过招呼,换了拖鞋往客厅里走,聂东远已经下班回来了,坐在沙发里看报纸。听到他进来,抬头瞥了他一眼,对保姆说:“跟秦阿姨说,就开饭吧。”
那个秦阿姨是新换的家政助理,专门负责做饭,做出来的菜颇有点家常味道,父子两个都吃了一碗饭,喝汤的时候,聂东远突然说:“你明天上白班?”
聂宇晟“嗯”了一声,聂东远说:“换个班吧,明天陪我去一趟郊区。”
聂宇晟下意识不太情愿,于是说:“我明天安排有很重要的手术。”
“我想去你妈坟上看看,公墓打电话来说,有一批好的墓穴出来,我想给你妈换个地方,现在墓地跟市中心的房地产似的,好位置也越来越少了,这次就选个双穴的,等我死了,正好跟她合葬在一块儿。”
聂宇晟不由得抬头看了聂东远一眼,餐桌上吊着一盏灯,因为灯悬得低,所以照着聂东远灰白的双鬓,清清楚楚映出额头上的皱纹,还有沉重的眼睑,毕竟快六十岁的人了,再不服老,也已经老了。
聂宇晟没再说什么话,只用瓷勺搅着碗中的鸡汤。
换墓地是大事情。第二天一早,聂东远还带了个风水先生,跟聂宇晟一起去看墓地。这两年公墓的发展很快,聂宇晟每年清明节都会来给母亲扫墓,所以他走在前头,一会儿就找着了母亲的墓碑。在当年,这里的墓穴算是很豪华的了,现在夹杂在一片高低参差的墓碑中,变得毫不起眼。
聂东远血压高,上山这么一点路,就已经走得气喘吁吁。他推开了秘书递上来的矿泉水,先把手里的花束放在了妻子的墓碑前,看着儿子,说:“都不让烧纸了,也不让烧香了,就给你妈鞠几个躬吧。”
聂宇晟沉默地朝着母亲的墓碑三鞠躬。直起身子看墓碑上的女人,她温柔地笑着,凝视着儿子,微微上翘的嘴角,似乎随时还会唤一声儿子的乳名。
“走,我们去看看新墓穴。”
新的墓穴在山上的更高处,虽然公墓修的石阶十分平整,可是聂东远也走得满头大汗,到最后累得迈不开腿,扶着膝盖只喘气,自嘲地笑:“真是老啰,这几级台阶都上不去了。”
张秘书连忙说:“是天气太热了。”
聂宇晟没吭声,只是扶了父亲一把,聂东远被儿子这一搀,倒打起点精神来:“没多远,就快到了。”
风水先生拿着罗盘先看了一遍,然后选了两个上上大吉的双穴,一个据说子孙兴旺,另一个则是十分利财。聂东远说:“那就要那个旺子孙的吧,人都死了,还要钱做什么。”
“是后世有财,后人的事业十分兴旺。”风水先生笑着说,“不过宜子孙的那个穴也好,多子多孙多福。”
“多子多孙我也不指望了,不断子绝孙就不错了。”聂东远做决定极快,指了指那块墓穴,“就这个吧。”
秘书跟着公墓管理处的人去刷卡交钱,聂东远坐在树下的石椅上休息,聂宇晟拿着瓶矿泉水,沉默地打量着山上一层层整齐的墓碑。聂东远突然说:“你打个电话,问问活检结果出来没有。”
聂宇晟素来沉得住气,这时候也被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身来,看了父亲一眼。
“我都活了几十岁了,你们那点花样,瞒得过我吗?抽血?抽血有往肚皮上抽的?那明明就是做活检!不用哄我了,说吧,到底是肝脏,还是胆囊?”
“明天结果才会出来。”聂宇晟说,“等出来再说吧。”
聂东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指望你回公司来,接我的手管那一摊事。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小时候过的日子太苦,家里七八个孩子,连番薯都吃不饱。所以年轻那会儿拼命挣钱,总觉得有了钱才能给自己孩子创造好的条件,让你过得幸福。结果呢,工作太忙,反而顾不上你。我知道在你心里,其实是恨我的,到了我这把年纪,也看开了。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可是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用不着因为跟我赌气,连女朋友都不交一个。我要是走了,这世上就剩下你孤零零一个人了,到了地下,我怎么跟你妈交代呢?”
聂宇晟沉默地捏着矿泉水瓶,不知不觉已经将那瓶子捏得变形了。
“那个谈静就算有千般好,万般好……”
“我没觉得她好。”聂宇晟打断聂东远的话,“您不用说了,我会找个女朋友的。”
“一提到她你就不高兴,你不要以为当年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不把过去那点事放下来,你就算找个女朋友,也是不会长久的。你不用因为我的话,就找个女人来结婚。我希望你过得幸福,而不是为了将就我,随便把自己的婚姻敷衍了事。这样对你不公平,对你未来的太太,也不公平。听我一句话,儿子,把她忘了吧,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
是啊,过去的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哪怕再念念不忘,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聂宇晟沉默地看着风吹动墓碑间的松柏,它们在风中摇曳,像是一排整齐的卫兵,守护着这片静谧的沉眠之地。
因为他跟同事换了夜班,所以从墓地离开的时候,他就不再跟聂东远同车回去。当聂东远走向那辆奔驰车的时候,聂宇晟觉得他的背影既衰老又沉重。也许是因为刚才父亲的一席话,也许是因为那份结果待定的活检报告,让他觉得既无力又伤感。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聂宇晟本来不打算接,但一想可能是哪位病人,所以还是接了:“你好,聂宇晟。”
电话那头半晌没有人说话,他本来以为是打错了,正打算挂掉,突然听到一个迟疑的声音:“聂医生……”
他怔了一下,竟然是谈静,她似乎很担心他挂断电话,急急地说:“您说今天下午可以去您办公室,但护士说您跟人调班……”
今天下午,他原本约了谈静谈那个该死的补贴方案,可是聂东远一病,他心神不宁,答应了陪着父亲来看墓地,就把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对不起,我忘了。”
他的声音冷漠而有礼貌,谈静拿不准他是不是有意回避自己,但是事到如今,逼上梁山也只有一条路。她问:“那您今天还会到医院来吗?我今天是请假过来的,如果改一天的话,不是特别好再请假。”
什么时候,她对他的称呼已经从“你”变成了“您”?他的心里只有一种难受的钝痛,刚刚在公墓的时候,他才下定决心,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可是短短片刻之后,她却又重新闯进来,命运似乎永远在刻意地让他难过。
他决定快刀斩乱麻,早点解决这件事,也早点停止和她的接触。他说:“我今天会到医院上夜班,你现在是在医院?那就在我办公室等一会儿。”
“好的,谢谢您。”她像所有的病患家长一样客气而谨慎,语气间唯恐得罪他似的。
从郊区赶回城里天色已晚,来不及吃晚饭他就去值班室接班,忙完一堆手续,才看到谈静站在走廊里等着他。
他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只是说:“进来谈吧。”
谈静取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的全是她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她像个小学生似地请教,一点点问清楚每个词每句话的意思,聂宇晟突然有点恍惚,大约是因为值班室里白炽灯太亮,让他想到高中的时候,谈静有数学题不会解,请教了班上的一位男生,被他看到之后,他就天天抓着她讲习题。那时候在白炽灯下,他给她讲解过一道又一道难题,一切清晰得就像昨天一般。
“听懂了没有?
他总是习惯性地在最后问上一句,谈静低垂着眼帘,轻轻点了点头。
“就手术风险来看,不算是太高。法洛四联症拖到这个时候,即使是传统的手术,风险也已经很大了。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谈静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即使岁月在她身上留下那么多的痕迹,即使生活将她完全变成另外一番模样,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样黑白分明,清冽得几乎能令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却听见她的声音,仍旧很轻很低,似乎带着一种怯意:“聂医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作为医生,你是否建议病人,做这个手术。”
也不是没有病人这样问过他,那些家属殷切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他是能够起死回生的神一般。但他不过是个医生,即使在手术台上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能挽救的,仍旧是有限的生命。不过他做梦也没有想过,某一天,谈静会这样殷切地问他,为了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是她的儿子。他不愿意看她的眼睛,他心里当然明白手术方案的风险,而他也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期盼来问出这样一句话。在她的声音里,他甚至听出了虔诚,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祈求上苍的垂怜奇迹的发生,所以会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无数次他都被病人家属这样问过,可是唯独这一次,他觉得椎心刺骨。他知道,如果有可能,谈静宁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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